眼前这人,可是姓沈,眼睛又不便,袁掌事心底隐约有猜测。
可确实如沈澈所言,他是聪明人,见对方没自行叫破身份,便也装作毫无思量,只是态度更加恭敬起来,道:“沈公子有何事要查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沈澈勾起嘴角,道:“想请袁掌事给说说,那夜参加角麟斗的几人,尤其是那位江吟风江公子,”说着,他停顿片刻,又压低声音,道,“另外,和上次那位贵人交好的白主儿……是谁?”
沈澈太子殿下的身份,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是以,他想要的答案,到手比他预想的还顺利。
事情办完,沈澈不多做耽搁,交代袁掌事几句,便告辞离开。
出门时,夜已经渐深。
他正要上马车,忽然又听后面有人叫他:“沈少侠!”
“沈少侠,我是左朗。”
正是当日角麟斗时的麟主左朗。
要说这左朗,在都城权贵圈子里,着实男女通吃,花名不凡。有人送他个绰号,名为“灵蛇公子”,至于为何得了这么个名号,便见仁见智。
记得那日郡君回府的路上,还曾停车,差阿彩去叫左朗来随她回王府去。
想来,这二人关系大约也很是不一般。
沈澈回身,道:“左公子?不知有何事。”
左朗左右看了看,见沈澈身边只带着阿焕,才道:“少侠借一步说话,事关郡君,在下有事相告。”
沈澈暗道,他能有何事?
也还是叫阿焕在马车旁等着,跟随左朗转回庭院的侧门旁,同时心下多了几分警醒。
左朗道:“少侠恕罪,敢问少侠眼睛当真视物不便吗?”
他没头没脑的问这么一句,沈澈更摸不清他是何路数了,应承道:“公子说笑了,否则谁愿意日日把眼睛遮起来,不见阳光?”
左朗听罢,陪笑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沈少侠眼睛不便,行动却潇洒恣意,心中钦佩而已。”
沈澈没说话,就只是笑而不语的面对他。
左朗人精似的,立刻道:“言归正传,在下不耽误少侠时间,刚才偶然听闻少侠查问白主儿……”说到这里,他话茬儿顿住,又躬身解释道,“并非刻意偷听,只是方才恰巧自门前路过。”
沈澈摆手,道:“左公子请直言。”
左朗“哦哦”两声,压低了声音,道:“有一次,在下应郡君之约,去她府上……助兴,见到那位白主儿也在,和她一起去的还有位姑娘,一样姓白……”
也姓白?贵胄的姝媛圈子里,姓白的女子,除了大皇子妃,沈澈再想不到还有旁人了。
这话题大为超乎沈澈预料,他问道:“那姑娘相貌如何?”
左朗道:“长得很美,穿着也富贵得紧。”他说着这话,手腕缓缓翻动,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握在手中,以极慢的速度向沈澈小腹推送过去……
眼不能视物,那么他的机敏,便该主要是依靠听觉。
匕首极缓的向前,毫无破风之声。
左朗手下动作,话茬儿没停,牵引着沈澈的注意力,继续道:“而且,在下听闻,白主儿称呼那姑娘作琰儿。”
白琰儿!
果然是大皇子妃吗?
也就在此时,匕首尖端已经能碰触到沈澈的腰带。
左朗见对方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准机会,突然猛地将匕首向沈澈腰间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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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面圣回到府衙,抛开肃王扔过来的一脑门子官司,难得清闲片刻。
他简单吃过晚饭,少有的懒怠起来。
梳洗已毕,寝衣外披着薄氅,头发半湿不干的,他也懒得再费力去擦。
索性搬着摇椅,坐在院子里半躺着吹风,看天上的星月。
初夏,虚渺的彩云追遮着月亮,让月光显得朦胧。
赵煜半眯着眼睛看,人也朦胧起来。
正在半睡半醒的惬意当口,门房的小厮进门来了,见他小憩,原地转圈的为难——上前不是,走也不是。
赵煜并没真睡,丁点声音就醒神了,半撑起身子道:“什么事,你说吧。”
那小厮答:“肃王殿下,差人送了很多名贵的药材来,小的找不见衡辛,可想着毕竟是王爷送来的东西……莫耽误了。”
肃王几个时辰前,说看赵煜脸色不好,要给他找医师,这晚上就先送药来……
赵煜觉得麻烦。
正寻思这份人情,不能推也不能全接,该要找个茬儿半推半就的太极过去才好。就见衡辛急慌慌的冲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喘着粗气,道:“东家,不……不好了,太子……太子殿下遇袭……听说……流了好多血,状况不大妙。”
赵煜“腾”的从椅子上蹦起来,急道:“他人呢?”
“送回东宫了,行刺之人当场被殿下拿住,也押回去了,”衡辛说着,抹掉额头上的汗,道,“东宫的人传急信来,说请您过去一趟。”
从刑部到东宫,赵煜一路快马加鞭,脑子却非常少有的一片空白。
素来心思缜密,走一步看三步的赵大人,此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不要紧。
直奔过下马石,急驰至宫门口,赵煜才翻身下马。
门口的侍卫认得赵煜,这当口不光不会追究他礼数,还急切道:“赵大人,随卑职这边来。”
说着,便要为赵煜引路。
可再看赵煜,就像迈进自家大门,轻车熟路,走得比侍卫还快,径直奔太子的寝殿方向去了,一边走,一边问道:“殿下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卫心下称奇,也不做多问,只是答道:“卑职不清楚,只是见到方才殿下回来时,衣裳都被血染透了。”
寝殿大门前,赵煜才停了脚步。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
大殿重新修葺过,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换了新的,漆木装潢也不是原来的模样,可再如何看,底子里都透出一股熟悉——换妆难换骨。
是的。
赵煜之所以熟悉,正因为当朝太子的东宫,曾是他的煜王府。
今日之前,这地方他想都不愿意想,万不得已路过,也得想尽办法的绕开。
今儿竟然就这么进来了……
咳,果然矫情都是闲出来的。
寝殿周围清净得很。
只有两名使唤小厮,敛罗着一堆杂物,拿下去处理。
细看,里面大片白帛,被沁着鲜血。
果然,他伤得不轻。
但看到这景象,赵煜的心反而放下一大半,若沈澈真有个三长两短,寝殿前定然不会是这般清净。
阿焕守在殿门口,见赵煜来了,迎上来行礼。
“殿下如何?”
“方才凶险,这会儿血止住,服药歇下了,”说着,阿焕往里面张望,继续道,“赵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进去看看,行凶之人被殿下擒住,有人看押。”
赵煜有心不打扰他休息,但心里又隐约有一股情绪较着劲——非要看他一眼,才能平息。
迟疑片刻,他点头迈步往里走。
殿内安静极了,杳渺着极淡的药香,闻了让人心神安定。
床榻上薄纱帘子内,隐约能看出有人躺着。
那人也安静极了,薄薄的一片,被子簇拥起来,便非常的不显眼了。
平时觉得他高挑挺拔,竟然这么清瘦。
赵煜忍不住轻悄悄的上前,生怕脚步放重,吵醒了他。
太子殿下的眼睛上依旧遮着黑纱。
温柔的烛光映衬下,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嘴唇也是苍白的。
只有唇角一弯微挑的弧度没有变。
他不笑的时候,也像带着些许笑意。
放在平时看,这抹淡笑,让人觉得他平易亲和,可此时再看,赵煜只觉得他模样惹人怜。
说不清,道不明的。
见他呼吸平稳,赵煜的心略放下。
一路来得急切,进屋也没细看屋里的陈设,只惦记看一眼沈澈,便去查问行凶之人。
这会儿心稍放下,目光就不经意的环视四周,这是他断案多年的习惯。
陈设冲入眼眸,让赵煜的心陡然钝痛——熟悉感,带着前世残缺不全的记忆,猛地撞向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撞得他气息都凝滞了。
看得出,桌椅、香案、书柜还都挺新的,但陈列的位置却与从前分毫不差,就连款式也极像。
这人……难道也记得从前吗?
他说今生一见难忘,是唬人的?
目光回转,床榻上沈澈的身影与前世那人合二为一。
站在这今时而非昨日的空间里,赵煜恍然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心口像是闷着一股冲动,让他想咳嗽。
他合上眼睛,极轻又极深的缓缓吸气,倾尽所能的想忍住岔气呛咳的冲动。
就在他忍到极致,想转身逃开的瞬间,手突然就被在床上挺尸的太子殿下拉住了。
猝不及防,让他惊惶回神。
更确切的说,是吓了一跳。
那人的手,冰凉凉的。
许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盖多暖的被子,也捂不温热。
“是阿煜么……”太子殿下梦呓般的道。
话音落,他也没等赵煜回答,像是已经确定了答案,用力一拉赵煜手腕。
要说这事儿,亏就亏在太子眼盲,一直黑纱遮眼,赵煜也不知他是不是做梦。
又念着他有伤在身,不敢挣扎。
结果,赵大人就被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发力,拉得重心不稳,趔趄着往伤员身上压过去。
这下要是压个实着,殿下的半条命,又要丢去一大半。
千钧之际,赵煜只得腰身一拧,转换重心,侧身在床边坐下,另一只手越过殿下的身子,撑在床里面。
才稳住自身。
他半湿不干的头发,自背后荡落到身前,带着些许潮湿的清香,扫在沈澈脸上。
这……成何体统!
下一刻,赵煜便像是屁股底下坐了弹簧一样。
可沈澈也好像知道他会来这手,不仅没松手,还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囫囵一捞,隔着赵煜极薄的氅衣,正捞在他腰侧。
动作太大,扯动了自己伤口,疼得他眉头急蹙,无声的抽起一口冷气。
赵煜见状,还真不敢妄动了。
二人这么一番揪扯,太子殿下本来就松散的领口敞得更开了,他脖子上用锦绳栓了个坠子,已经跳出领口,垂在一旁。
那是一枚极小的印章,翠玉雕的,通体长圆,雕工精湛,章钮是火焰的形状,灵动得好像真是一团翠色火焰在跳动。
赵煜心里咯噔一下。
轻巧的捻起章钮,翻开章面来看,果然,章面上,篆书刻着“煜”字。
这并非他赵煜的“煜”,而是三百年前煜王的“煜”。
这枚印章,正是他前世所有。
他讷讷的摩挲着章钮,心乱如麻。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心里那股闷气横冲直撞。终于气滞难忍,轻咳起来。
大约是咳嗽声惊了沈澈,他腾出一只手,把赵煜的手,连同印章一起拢进手心,护在自己心口上。
对方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至赵煜掌间。
这瞬间,一切好像都安静下来了,只是安静的背后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躁动和不安。
……
阿焕,可还站在门口看着呢。
这般场面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
赵煜连忙回头……
可扭头一看,身后哪儿还有人?
阿焕那小子,竟不知何时退出殿外去的。
还不忘了把门关上。
“阿煜……”沈澈喃喃道。
让人听了,心底涌起难以言说的悲意。
作者有话要说:
阿焕:不看不看。
沈澈:有眼力价儿,涨工资!
第48章 明暗
这一声“阿煜”,浇灭了赵煜想要转身逃开的念头。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
一晃三百年过去,他不是当年的将军了,那人有趣、刚毅、偶尔招欠,却从不曾让他这般心生怜意。
眼前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比自己年幼,又心思机巧的年轻人罢了。
尚不知道沈澈到底伤在何处,赵煜只得腾出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轻拍着,哄孩子似的安慰道:“殿下,殿下惊梦了吗,正是下官。”
沈澈抓握着赵煜的手在抖。
气息也不安稳。
赵煜就只能任他抓着,等他自行缓神。
好一会儿,沈澈才像缓过来,一只手捏着自己的眉心,另一只手却把赵煜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犹疑着,舔了舔惨白的嘴唇,道:“孤……孤做了一个梦,梦见……”
等了半晌,他也没继续说。
赵煜试探着问:“殿下梦见什么了?”
沈澈心里压抑,深吸口气去缓解胸中的苦闷,可他气息吸得深了,扯动腰间的伤口。
真实的痛感,让他确定,现下才是现实。
沈澈的梦,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
梦见雪夜与他初识;
梦见看他站在城墉,满眼慈悲的望山河秀丽,说江山情重,儿女情短;
梦见烈烈大火中,对他一剑刺去……
那一剑,让沈澈心痛无比,出手却没有半分犹豫。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又为何忍心对赵煜下这般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