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见,已经恍如隔世。
翟瑞年少的任性、突然听闻郡主要和他私奔时的犹豫,为郡主痴情、歉疚付出的代价,都由岁月刻印在父子二人的脸颊上。
他们都老了。
没有人落泪,相顾半晌,翟瑞跪在父亲脚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翟大哥博学心细,我内衙的卷宗繁杂,没人打点,来帮我可好?”赵煜并没一上来就提抚慰的事情。
太子殿下应承的抚慰金,足够父子二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但赵煜知道,翟家这父子二人,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执拗和气节,用二十年的冤狱换钱财,只怕在他们看来,才是侮辱。
提议言罢,赵煜见翟瑞眼光一亮,似是心动,却还有犹疑,便又补充道:“本官想要好好修订刑律的举证条例,只盼以后,能减少含冤受屈的人。”
翟瑞看向父亲。
毕竟是父子,翟恪知道儿子的心思,二十年的牢狱苦,乍一恢复自由,他不适应。
别说让他像从前那般心性儿高傲的考官入仕,单说生活日常琐事,他怕是都无法即刻习惯。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意气风发的二十年呢?
赵煜的好意,对于儿子来说,再适时不过了。
于是翟恪道:“赵大人想做的事情有意义,你该去帮他,至于你娘,过几日,我去把她接回都城来,咱们一家三口,也就能团圆了。”
赵煜见此情形,麻利儿的命衡辛给父子二人在府衙附近找了一所小院住下。
安排妥当,他心思舒松些许,回到书房,细看炎华的刑典和近年的重案。
越看越发现,修典的工作还真不是随口一说——很多法例不适当。
尤其在举证方面,像翟瑞案里,以毛发比对作为定罪证据的荒唐事,比比皆是。
潜心做一件事,不觉时间快,赵煜再一抬眼,窗外已是落霞满天。
赵煜起身,抻个懒腰,出门透气。
初夏时节,院子里很多花都开了,时不时有蝴蝶芊翩。
赵煜本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但这辈子经多了案件现场,那些把人性撕开揉碎怼进眼睛里的冲击。
才觉得,这些自然而然的美,格外珍贵。
“大人。”
有人叫他,是个女子的声音。
刑部内衙,少有女眷,做细致活计的小丫头,只少有几人。
夏日里天长,这个时间,她们也该都下值休息去了。
赵煜回头,见树影下的姑娘是婉柔。
他把人家安排在内衙别苑,一连数日的忙碌,忘了个干净。
多日不见,婉柔比在花好月圆楼里做舞姬时圆润了些许,气色也好看多了。
赵煜略带尴尬的向她笑笑,道:“住得还习惯吗?”
婉柔翩翩行礼:“打扰大人清思,前些日子见大人忙碌,每日早出晚归的,便不忍再打扰,”说着,她走近几步,“婉柔想请大人给安排个差事,不愿再赋闲了。”
这……
真把赵煜难住了。
这事儿其实赵煜想过,一直让婉柔闲住,也不好。他当初同意姑娘留下,只是因为婉柔的父亲曾经是研制六翼铳的工匠,且死因蹊跷。
六翼铳,本是大内火器,却在胜遇府案中,流于江湖,成为凶犯打死钱天崖的武器。
后来,他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的差事给她,加之翟瑞的旧案牵扯精力,便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今日婉柔来问,赵煜索性甩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给你安排差事,不如,你自己想想,有何想做的事情?”
“我想做个捕快。”婉柔脱口便出。
赵煜一怔,转念一想——
炎华,是有女捕的,而且赵煜上一世时,就连三司总捕,都是个姑娘家。
但也毕竟是少数,又不是什么美差。
赵煜垂眸,见婉柔眼神里满是坚定,便道:“也好,你之前说想查的事情,我也没忘,”说着,他负手在院子里踱了几圈,“你并非獬豸阁出身,本来要入牙门是要废些手续的,这样吧……近日,碎玉湖出了一起案子,我会通知周大人,让你跟着历练些时日,日后,你若能通过考试,便算是本官举荐你的。”
传闻獬豸,清平公正,能辨曲直。顾名思义,獬豸阁,是炎华三法司的科班学塾。
因材施教,术业有专攻这一点,炎华做得异常超前。
婉柔高兴极了,看赵煜背向夕阳,身影笼罩在一层柔暖的光辉里,越发觉得,这人骨子里其实温柔得很。
正这时,有小厮前来传话,说肃王殿下的马车停在门前,邀赵大人同去看望太子殿下,若赵大人此刻不便,便着人回一句。
肃王来的突然,赵煜寻思,自从上次入宫面圣未遂与沈澈分别,已有十余日。
于情于理,他确实该去探望。
更何况,前些日子肃王赠药的情,也不能就晾着了。
想到这,他让小厮从库房里把前些天,父亲着人从家乡送来的特产择些带上,分为两份,匆忙便出了门去。
出门就见肃王的马车正在门前等呢。
上车,还来不及行礼,便被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扑了满怀:“比画还好看的哥哥,我就知道你能来。”
能这么黏糊又可爱的,除了小硕宁,也没别人了。
赵煜笑着,半拎半抱的把她架开,道:“还没给郡主见礼呢,要启程了,郡主是不是应该坐稳呀?”
硕宁撅起小嘴,觉得自己被管制了,爬回父亲身旁坐好,嘴上不饶人:“你这么爱操心,以后注定累得慌。”
赵煜苦笑——小孩儿说大人话,最让人哭笑不得。
肃王笑道:“本王路过府衙门前,便想着问你一句,行事唐突了。”
赵煜这才得以向王爷行礼,道:“王爷周全,抬爱下官了,下官感激还来不及。”
肃王的马车宽敞,车上除了王爷和小郡主,两位年长的世子也在。
大世子名唤沈琦,已经十七八岁了,其实只比沈澈年幼三四岁,可赵煜看他,脸上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远不如沈澈有一股通透沉稳的气质。
他还在读书,正巧,读书的地方,也是那獬豸阁。
想来这番选择,多少与肃王曾经执掌刑部有关。
他难得与刑部尚书同乘,便拉着赵煜问东问西。
赵煜觉得,这孩子虽然问题尚且稚嫩,却看得出是个极爱走脑子的孩子,提出不少刑典中欠妥的地方。
若数年后学成,该能有建树所长。
二人相谈畅快。
沈琦斟茶恭恭敬敬的端给赵煜:“赵大哥,等我从獬豸阁学成,就去投考刑部衙门,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教我!”
他对赵煜恭敬满满,半分世家官腔都不带,颇为难得。
赵煜笑道:“刑部可没有你在学塾时轻松,若真遇到案子,只怕连睡不好觉,赶上外差,还要风餐露宿的。”
沈琦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摇了摇头,笑得有点苦,又舔着嘴唇下定决心似的道:“若真能除暴安良,这些苦,我能受得。”
一路闲聊,不觉路长。
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到了东宫门前。
下车时,沈琦趁肃王不在近前,突然拉住赵煜的衣袖。
赵煜一愣,看他一副犹豫的神色,缓下声音道:“世子有何吩咐?”
沈琦极快的低声道:“想请赵大人帮忙查点事情,我最近遇到些麻烦事。”
可他刚想继续细说,就瞥见肃王过来,只得又把话咽回去了。
门侍得知王爷和刑部的赵大人一同前来,麻利儿进门通传,片刻,便把人迎进花厅,奉上茶果,道:“殿下片刻便来。”
沈澈,也确实只有片刻便来了。
十余日的光景不见,他的伤好多了。只不过打眼观瞧,黑纱下的脸庞,还是没有什么血色。步子,也比从前放得沉重些。
硕宁听说太子哥哥受伤,心急得不行。
早就软磨硬泡的要父亲带着前来探望,今日可算得见。
飞扑着便要上前,冲到一半,想起他身上有伤,又着急刹住,趔趄着,奔到沈澈怀里,才没摔倒。
小丫头就索性借势拉着沈澈的手,道:“我听父王说,你伤得很重,要不要紧?”
沈澈缓缓蹲下身子,给小硕宁一个笑脸,道:“不要紧了,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硕宁眨巴着眼睛看他,看出他脸色不好,觉得他是在说大话,小眉头皱起来,问道:“我听父王说,你是为了江山社稷,才受伤的?”
沈澈皱眉笑笑,这么说……倒也不为过。
可其实哪里有这般壮烈了。
只怕是肃王被硕宁缠得不知该如何讲述,便挪了这么个冠冕的理由来向她解释。
转念,他想起前些日子肃王单独叫住赵煜,把大皇子一案背后的深意告诉赵煜,又在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硕宁见他不说话,歪着头看他,道:“你能为了江山受这么重的伤,看来她在你心里很重要了?”
沈澈点头,道:“你还小,它在我心里重要,在你父王心里一样重要,等你长大了,懂得了,就会知道,它在你心里也是重要的。”
硕宁听得云里雾里的,嘟着肉脸想了想,突然叫道:“不对!”
她一咋呼,不光把沈澈吓了一跳,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郡主挠着小脑袋,继续道:“听说‘江山情重美人轻(※)’这么说,你是要这什么江山,不要美人哥哥了?江山在哪里,你带我见见,我看她到底有多好看。”
……
和着这四五岁的屁大点儿小孩儿,以为“江山”是个人呢。
沈澈被她的不明所以搅合得哭笑不得,正待拉着她出门,告诉苍天之下便是江山。
一旁的肃王突然打着哈哈开玩笑道:“是啊,澈儿,若论江山美人,在你心里孰轻孰重啊?”
说着,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赵煜。
赵大人是何等的敏感机警,即刻便知肃王的“深意”——你们皇家的九曲十八弯试探,看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袁枚《题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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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没定时,愁人><
明天或许有,或许停一天修纲和后文~
唉,我脑袋被门夹了要作死写这题材,逐渐头秃中……
第50章 玉碎
光是赵煜见的,便是小硕宁第二次“童言无忌”了。
可细想,白纸一张的孩子,多次问出这种对太子心意试探的话,若是背后没人引导,她自己是断然说不出来的。
想到这,赵煜心中的厌恶变泛滥起来,对肃王又多了几分鄙夷。心里闷得慌,只得默不吭声的喝茶。
倒是沈澈,也不知是习以为常了,还是根本就没往这层想,笑眯眯的拍着硕宁的小脑袋瓜,道:“若是如你美人哥哥这般的,孤就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说着,他看向赵煜,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如果就连美人也江山情重,孤便奉陪到底。
赵煜没想到太子殿下在人前突然没溜儿,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两声,道:“太子殿下就不要和王爷打趣下官了。”
肃王笑而不语。
沈澈正色继续道:“世上好看的皮囊多得很,但里子面子都好看的,却不多。”
赵煜彻底噎住。
硕宁也是真的搭不上话了。
小丫头歪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所以,觉得做大人可真麻烦,脑筋一转,突然想起什么来,插话道:“太子哥哥,你答应带我去碎玉湖边踏青呢,如今都夏季了……”
她突然换话题,把沈澈说得一愣,停顿片刻才想起来,初春时是有这么一回事。
玉带河是活水,蜿蜒穿城而出,汇聚到城外十里处,成了一片大湖泊。水质清透翠蓝,不知为何,每到下雨时,雨落湖面,声音格外轻灵通透,故而得名碎玉湖。
那地界儿美,乐意去的人自然也多。
春日踏青、夏季纳凉,秋日观枫、冬赏飞雪。
小硕宁是年初时,才知道都城附近有这么个好地方,便缠着人带她去。
终于在沈澈这儿得逞了。
可那之后,太子殿下身边的案子就一直没断过,这事儿早就淡忘了。今日硕宁一提,他才又想起来,便觉得答应了小孩子的事情,须得做到,柔声向她道:“是我忙忘了,待你皇伯伯身体好些,咱们便去。一言为定。”
硕宁挑起一对墨染般的秀眉,乌亮亮的眼睛吧嗒着,见她太子哥哥说得极为正式,觉得该不是骗她的。
可上回他也挺认真的……
还是给忙忘了。
终于,她挖空小心思,自觉得想到好法子,道:“你得说个日子,作为补偿,美人哥哥也得去。”
赵煜脑壳直疼——小郡主这因果逻辑都不挨着,自己莫名其妙被拉下水。
果然姑娘难哄,是自幼刻在骨子里的属性,实在跟年纪没什么关系。
万没想到,沈澈就坡下驴,乐不得的巴掌一拍,喜上眉梢:“没问题,说去咱就去,十日之后,想来父皇身子就好得差不多了!”
……
“殿下,”赵煜道,“只怕殿下与郡主的约定还是要延后的。”
沈澈狐疑:“近来刑部很忙吗?”
赵煜却不便当着小孩子的面儿明说,只得走近沈澈身边,附身贴在他耳侧轻声道:“前几日碎玉湖畔出了命案,周大人在跟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