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他眼前倒下,眼眸藏着千言万语。
梦境,可以梦出这样真实的细节吗……
沈澈费解。
最重要的是,他清晰的看到赵煜的容貌,不是年幼时遥望相见的模样,反倒有种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感。
好半天,沈澈才答道:“孤梦见……做了非常对不起你的事情。”
说着,他情不自禁的抬手,指腹飞快的、温柔的掠过赵煜的面庞,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
对方的皮肤入手像凝脂的润玉一样,让沈澈的心突然乱了节奏。
从前,他对赵煜确实在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若说是喜欢,也不为过,但就仅仅是喜欢,很单纯。
是源自骨子里的保护欲。
外加看透了赵大人总是口是心非,很多事情,他明明心里记挂着,却偏要装作冷漠不在意的模样,就想逗他。
可今日,沈澈被左朗一刀刺伤,恍惚衰弱的时候,骨子里只盼着能让赵煜在他身边。他想到了死亡,若真的一命呜呼,死前他希望赵煜能在身边。
更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呢喃喊了多少声“阿煜”。
近侍听到了,才急急火火的差人去刑部传讯的。
就在迷糊衰弱、不知是真是幻的时候,又做了这样的梦……
那么光怪陆离,又那么真实。
梦醒了,好像他的心也醒了。
忍不住,去碰触他,判断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羁绊吗?
回想年幼梦境里的废庙……
沈澈的心彻底翻腾起来,自那时起,他梦里与赵煜相关的细节,便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他对赵煜下手,也是真的?
是何时?
再说赵煜。
太子殿下突然伸手过来,他一个没防备,就被对方在脸上好一通摸索。
反应过来,也不管太子身上有伤了,使个巧劲,挣脱开还被沈澈拉着的手,便要起身。
“别动,”沈澈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煜一下被他喝住了,不知他是何意,定在原地。
“孤梦里的你,不是当年初见时年少的模样……孤想知道,你如今的相貌,和我梦里的有几分相似,”说着,他的手自赵煜肩头攀上去,划过颈侧,轻轻触碰在他脸上,“孤梦见,把你伤得很重……咱们在宫里,周围都是火……”
换了旁人,定要觉得太子殿下要么失心疯,要么耍流氓。
可赵煜彻底怔住了。
呆愣着,任沈澈的手触碰他的脸。
这副场景,不正是前世那场劫难吗?
对方的手,略微温热了,轻轻的描摹,在赵煜心底柔软的深处,拨弄起一层涟漪。
下一刻,赵煜硬下心肠来——既然你忘了,又何必再去想起来。
可能遗忘,对于今生的你我而言,才是最大的慈悲。
想到这,他捉住沈澈的手,声音淡淡的道:“殿下不必多心,惊梦而已,还是好生休养吧。”
就在二人各怀心思时,殿门极轻的被推开了。
赵煜第三次心惊起身。
饶是如此,阿焕和衡辛还是看见,两位主子这莫名其妙又暧昧的动作。
于是一丝尴尬飞逝后,二人极为默契的飞开眼神,摆上一副“小的选择性失明,什么都没看见,您二位继续”的表情,就要退出去。
可救星来了,岂容再跑?
“何事?”赵煜朗声道。
衡辛皱眉,觉得是自己东家不解风情了。虽然但是,他还是答道:“周大人来了,直接去问讯了左朗,”
“如何?”赵煜和沈澈异口同声。
接着,就见太子殿下要挣扎着下床,他刚掀开被子,就被赵煜又按回去:“殿下消停吧,伤还不够重吗?”
被子掀开的瞬间,赵煜闻见一股合着药味的浓重血腥气。隐约瞥见,沈澈纯白的寝衣下,缠着厚厚的白帛。
衡辛在一旁,等自家主子“关怀”完太子殿下,才适时的回答道:“那凶徒左朗,起初什么都不肯说,寻死腻活的,好几次抓着空子,想自我了断。后来,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他交代了些事情,至于具体的……周大人说,不能代传,只得他亲自来说。”
赵煜道:“我去见他。”
“啊……”衡辛迟疑着,拦住自己东家要往外冲的步子,“周大人还说,要跟太子殿下亲自交代,至于……大人您能不能旁听……要听殿下的。”
嘿……
周重。
岂有此理!
赵煜脸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回头瞥一眼沈澈,见他面色如常,反倒显得自己心眼儿小气了。
“阿煜,还是扶孤起来吧,”沈澈说着,又向阿焕吩咐道,“你去请周大人过来,他来之前,先拿一套孤平日的衣裳,给赵大人换换。”
这么一说,赵煜才想起来,因来得匆忙,他还穿着寝衣呢。
赵煜人在矮檐下,想听案情,只得服从太子殿下安排,轻缓的扶他起身,拿个软垫给他靠在身后。
心里隧在想,这人真精明,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顾得上他的穿着。
但确实,这般见周重,不大好看。
片刻功夫,阿焕回来了,递上一整套衣裳,月白的里衣、中衣,墨蓝色的长袍:“这是殿下平日的衣裳,赵大人凑合换上吧。”
穿太子的衣服,哪还敢挑拣了。
赵煜打量一周,这屋里没置屏风。
沈澈非常适时的接话:“来不及换了,套上就是。”
就……
也对吧。
衣裳是新洗过的,还带着熏染的淡淡香气,闻着颇感熟悉。
赵煜刚套上袍子,周重便进了门。
关怀一番太子殿下的伤情,而后向赵煜行礼。
赵煜总觉得周重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他不动声色的垂眸打量自己,默默的把袖子卷起一个窄边——沈澈比他高些,袖子便不合适了。
肩膀也不太合适。
更何况,他领子里面的内衬,一看便是寝衣。
周大人堂堂三司总捕,眼光刁钻厉害。
欲盖弥彰,反倒显得不坦荡了?
若是突兀的解释一句,只怕更加此地无银,赵煜索性闭口不言。
心里莫名有点噎得慌。
周重眸子里划过一丝笑意,随即隐去,正色道:“殿下,这是下官结合郡君和左朗二人的口供,整理出案情。”说着,递上一纸文书。
沈澈没接,虚着声音道:“给赵大人过目便是,周大人辛苦,可以回去休息了……”说着,他缓了口气,“案情的内里细节,孤暂时不希望再有旁人知晓。”
周重自然领命,把文书递给赵煜,便退下去了。
赵煜展开来看,看第一遍,心下惊骇,再看第二遍,结合他入都城以来经手的案件,许多细节其实早有端倪,加之肃王同他嚼的那些舌头根子……
果然,炎华的皇室,越发浑水一潭——
当年郡主和亲之事,是白妃提早透出消息给君主的。
她把廉王家这两个未嫁姑娘的心思拿捏得巧妙,才造就了一桩看似儿女情长,实际满怀政治目的的悬案,破坏了炎华与北遥的和亲。
不可谓不高明。
今时今日,旧账被翻,白妃眼见掩盖不住,料想太子定然也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
这才破釜沉舟,让潜伏于纳乐坊的眼线行刺太子。
只可惜,左朗功亏一篑。
饶是如此,他狠狠一刀,扎在沈澈腰间,直没至手柄处。沈澈是在须臾间应变,身子偏开半寸,这才没有伤到致命之处。
这背后的缘由,若是如肃王透露的那样——皇室有人通过穹川白家,暗通通古斯族,便将动机也解释通了。
赵煜看完文书,半晌没说话。
倒是沈澈先开口:“你不喜党争,只怕又要卷进来了。我举荐你入都城为官,本来是察觉胜天镖局的底子深沉,想让你远离他们。如今看,是孤……做事欠妥了。”
他说得异常诚恳,又顶着一张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的脸,反倒把赵煜弄得过意不去了——都是凡人,如何能做到算无遗策呢。
“所谓因果报应,这一切若是下官身上背的债,无论如何都难逃。”赵煜道。
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吧。
你我的今生缘,便是前世纠葛的延续。
沈澈听了,若有所思的半晌没吱声。
赵煜问:“殿下是否要入宫去?”
太子殿下这才露出丝笑意,点头道:“不仅如此,还需你跟我一起去,”说着,他笑容瞬间隐没了,捂着肚子,皱眉,“阿煜,孤受伤了,须得你随侍在侧。”
话音落,歪起身子,病猫一样,装模作样的往赵煜身边蹭。
想也知道,赵煜想躲。
太子殿下当然心知肚明。
可此时屋里没别人,沈澈就格外没了节制——躲是你的事儿,狗皮膏药上身是我的事儿。
他一面往人家身上赖,让对方扶着往外走,一面有气无力的道:“阿煜,其实你骨子里,待我挺亲近的吧?”
“殿下胡说什么?”
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一把给沈澈扔出去三丈远这种事儿,赵煜绝对做得出来。
太子殿下似笑非笑:“那当初城郊雨夜,你在枪口下救我,为何不是把我推开,反而扑到我怀里来了?”
……
下意识,往往暴露真心。
赵煜想解释,可怎么解释,都苍白,反倒越描越黑。终于又一口闷气窝在心口。
他对沈澈的感情就是这么拧巴,一面想对他敬而远之,一面又不切实际的盼望着今生能够弥补了前世的意难平。
人呐……
果然,有时候只疼一次,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赵大人,陪太子殿下入宫“告状”。
状告皇帝老子的宠妃白氏,自多年前,就暗通通古斯族,设计郡君阻碍和亲,更致使廉王郡主丧命,冤屈被一个倒霉人一背就近二十年。
回想翟瑞冤案近二十年,鸣冤一路受阻,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只怕白氏,仅仅是其中的一环。
如今太子殿下敢查敢告,想来皇上也是默许的。
入宫门,太子坐在舆车上,赵煜跟在一旁。
抬眸看他,见他额头上还时不时往外冒汗,心下不忍。
正想拿帕子递过去,忽然见前方御道上一人快步而来,看清容貌——正是皇上的贴身总管,寿明公公。
寿明年纪不小了,一通小跑让他气喘。
他在太子驾前行礼,道:“殿下,殿下不必向前了,”说着,他到舆车近前,以只有沈澈能听清的音调道,“殿下受伤的因果,陛下知晓了,但祸头在宫内暴毙,陛下让转告殿下‘千丝万缕,从长计议’。”
白氏,死了。
一切,死无对证,渐明又骤转暗。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今天总吃瘪,哼。
沈澈:还不是因为你不坦荡?
第49章 江山
初夏,炎华的陛下死了宠妃。
然而,事件背后的纠葛却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上朝时,赵煜犯了职业病,总是想从皇上的眉梢眼角处,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悲伤。可几乎没有收效。
相传,这宠妃白氏二十余年前小产之后,坏了身子,可即便如此,皇上依旧专宠二十载。
赵煜不知道陛下,在初次怀疑她用心深沉之后,心有没有痛,有多痛。
又或者,那些宠爱,也是假的。
再说常襄郡君,她精神还是时不时的恍惚。
她对廉王的爱恋,因幼时的经历在内心扭曲,又因为廉王的拒绝,为她扭曲的爱意浇水施肥,终于酿成恶果,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今有心之人暴毙,诸多细节,一时半会儿查不清,便也就只能告一段落。
时至此时,皇上对江南穹川白家的揪扯,将由暗转明,非要有一日摆到桌面上来,掰扯出个子丑寅卯才能算完。
经这一遭,陛下旧疾犯了。一连数日头痛,最开始是小朝还坚持坐个把时辰,后来索性称病,连大朝会也免了。
皇上称病,苦了太子沈澈。
身上的伤刚见起色,便担起暂代日常事务的职责,虽然不比监国,却也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
好在太子殿下年轻,受得是皮肉伤,脑子又好使得不得了。
每日有人将一摞摞的折子送到东宫。
日理万机,丝毫不夸张。
人一忙起来,自然也就没空招惹赵煜了。
赵大人乐不叠的按部就班,拟好翟瑞冤案的陈情折子上奏,本以为照这架势,要等个三五天才会有批复,不想一早递上去的折子,傍晚,太子殿下的蓝批便来了——即刻放人,给予抚慰。
试问多少抚恤能换回近二十年的好光景?
归根结底,翟恪二十年的坚持,换来儿子昭雪是好事,赵煜反思,自己不该总往消极的方向去想,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想到这,他稍作休整,到府衙的别苑,去接了翟恪。
数日前,翟恪便得知事情有转机,案件尚在办理中,赵煜不能与他多做交代,今日,他见赵煜亲自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出乎赵煜的预料,翟老先生没有喜极而泣,脸上只是展露出一抹尘埃落定的笑,默默的跟着赵煜,到内牢里把翟瑞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