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柔眨了眨眼睛,反应片刻,骇然道:“那他刚才……扇耳光,撞柱子……都是……都是……”
“都是演的,”赵煜捏捏眉心,“但他也算厉害。他是獬豸阁的学生,我猜他本来是想钻律法不惩疯痴之人的漏洞,以为我不经意间给他指了一条更明确的道,他便顺势而为了。”
赵煜说完这些,闭口不言,心里盘算刚才自池君非那里得来的关键——月圆夜的生意。
怎么听,都像是什么江湖黑单。
但他初来都城不久,地头蛇暗地里的生意,他摸不清,若要去查……
让避役司里的兄弟去查问,该是合适的。
离开厢房门前,赵煜往屋内一望,见空青正在给池君非医治,沈澈,就站在他身边咫尺,帮空青端着一托盘工具。
赵煜在心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去找周重了。
肃王世子遇害,周重当然也没办法躲清闲,无数的岔头线索,需要他去查实,忙得好像要打仗一样,赵煜连跑了三个地方,最后,还就是在避役司把他“逮住”了。
看他焦头烂额的模样,赵煜也不多与他寒暄,直言相问:“周大人,知不知道都城里有什么所谓‘月圆夜的生意’?”
周重先往赵煜身后看了看,见确实只有他自己,皱眉道:“太子殿下没同来吗?”
赵煜先是觉得奇怪,紧接着心里生出一丢丢别扭,自觉得不多,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为什么沈澈就得跟他绑一起呢。
但赵煜有个顶厉害的本事,能在心里把一个人从头骂到脚,转换十八个来回不重样,可若是不想显露在脸上,便半分不会叫人看出来。
于是,他眉头一挑,道:“周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就事论事,半分情绪都显不出来。
周重手忙脚乱的,显然也顾不上想许多,直言答道:“世子遇害前,太子殿下曾让下官去查一个江湖组织,昨日避役司老六几人刚查出结果,正巧对方便接‘月圆夜的生意’,密碟今早送到太子殿下手上的,下官还以为殿下告诉大人了,”说着,他又扯了半句往事,“其实老六他们,当时也是顺着这趟路子接的生意,只不过他们地位不高,不是核心成员,对很多事情都不明就里。”
这倒是出乎赵煜预料。
至于沈澈……
恰巧吗?
沈澈几乎每一步棋都快赵煜半步。
赵煜动了心思,让周重把情况说说。
天子脚下,也有江湖,江湖之上,便有道儿上的生意。
这所谓接月圆夜的生意,是一个神秘组织的特有营生,也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规矩,他们接生意,从来不仅看钱,但其他的衡量标准是什么,至今也没人能摸得准。
若有人想与他们“合作”,便得在月圆之夜,手持一柄黑扇,站在玉带河畔一棵歪脖老柳树下,组织的接头人便会暗中观察,若是能得他看中,他便会现身来与事主接头,反之,则无事发生。
多年前,朝廷动过引蛇出洞的心思,让人扮作百姓,手持黑扇前去相见,想借此摸清对方的底细,收纳招安,但不知道为何被看破了,接连三次,都无后文。
而后,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直到前些日子,沈澈旧事重提。
周重通过避役司的江湖关系网络,查到这组织名叫“水间阁”。
至于,月圆之夜……
可不就是今儿个么!
连日的忙乱,让赵煜忘了时间,日出日落,自案发至今已经有几日。
今日是仲秋满月。
皇上身体刚好,免了往年的大祭,便更是一切都显得清淡了。
赵煜扭头就要走,被周重叫住:“大人且慢。”
接下来,周重说出了一个新鲜热乎儿,刚刚查来的消息——上个月的月圆夜,有人看到大世子沈琦手持黑扇,站在歪脖柳树下。
而与他相见之人,正是纳乐坊的左朗。
又是左朗……
若放在几个月前,这二人在一起,任谁都不会觉得蹊跷,可如今再看,无处不透露出诡异来。
更何况,左朗不是因为行刺太子,还被关在大内密牢里吗!
“消息确实不假吗?”赵煜问道。
周重郑重的点头。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大内密牢的墙,能抵十层刑部大牢的。
左朗行刺太子,该十死无生。
怎么一扭脸的功夫,又能与沈琦接头,还这般明目张胆。
更不知他是不是那钢曲透骨拳的传人。
事态的走势,已如野马脱缰,瞬间就要脱出控制范围内了。
“左朗还在狱中吗,查实了没有?”
这回把周重问住了,他面露难色:“这……这消息下官也刚得知不久,而且……大内密牢,下官无权巡查。”
倒是了。
赵煜寻思,若是自己直接去大内密牢查探是否妥当,衡辛便一溜烟儿跑过来了:“哎哟,大人,您怎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叫小的好找!”
寒凉的秋日里,说话都要有哈气了,衡辛的宽脑门儿上,竟然渗出一层薄汗。
赵煜皱眉看他:“又出什么事了?”
衡辛摇摇手,匀着气答道:“皇上来了传召,让您即刻进宫去一趟。”
听到这,赵煜向周重拱手道:“告辞。”
急急火火的便往外走。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常服,要先回去换上官服再入宫,从避役司折返回刑部,再入宫,路线是个调角。
一耽误,便要大半个时辰。
让陛下坐等,可不是什么好路数。
赵煜在前面走,衡辛小跑着追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陛下召见,您也不用这么急呀……”
赵煜不理他,继续大步往外量。
衡辛突然反应过来自家主子的心思了,道:“您不用折回刑部去,太子殿下和您一同入宫,他给您把官服带着呢,路上换就是了。”
赵煜脚步顿住了,眉头不自觉的抽搐了两下。
马车里。
赵煜闷不吭声的换衣服。
如今他知道这人不是真瞎,有意无意的看他遮眼的黑纱,朦胧下,沈澈眼眸的轮廓是闭合的。
也好在换官服,不用脱个精光。
“阿煜,你今儿……怎么怪怪的?”沈澈终于忍不住这静得要死的气氛,问道。
赵煜不说话。
半晌,像是觉得闷不吭声的终归不好,便道:“殿下与空青大夫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吗,能让下官有幸搭上顺风车。”
沈澈道:“谁说是顺风车,孤就是专门和你一同……”
话说到这,话语顿住,太子殿下突然轻声笑了,声音也变得亲近起来,“你……不会是在吃空青的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我没有!
第61章 面圣
是吃醋吗?
赵煜之前自己都察觉到了,他就是在吃醋。
即便眼前这人与他前世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但话顶话说到这,心思骤然被挑破,赵大人当然只能抵死不认。
亮开声音,坦荡荡的正经道:“殿下说笑了,空青大夫这般能人,能得殿下青眼厚待,毫不为奇。”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话放在平时听,半点毛病没有。
单单就是放在当前的语境下,莫名其妙如同吃了二斤陈醋泡青梅——又酸又涩。
一瘪嘴,赵煜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索性直接闭嘴没话。
片刻,清了清嗓子,换话题:“殿下也正巧要入宫面圣吗?”
扯回正事,总行了吧。
谁知,沈澈摇摇头,道:“就是专程陪你去面圣的。”
“专程”两个字,咬得挺重。
……
赵煜又一次后悔了——就不该接茬儿,说什么都不对。
当然,赵大人想不到,即便他不说话了,好像也不大对。
因为太子殿下还会自说自话:“琦儿毕竟走得蹊跷,而且……最近总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在父皇面前,乱嚼你舌根子,孤不放心,”他话说到这,顿挫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归,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难得露出点窘态,皱着眉头挠脑袋,憋了半天只是道,“一会儿见到我父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莫当真。”
赵煜有心问“什么乱嚼舌根子”,但上车这一会儿子功夫,自己已经连续后悔两次了,于是就只是讷声道:“是。”
多一个字都没再问。
再说皇上,他毕竟年纪大了。
自从白妃薨逝,他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
几日秋寒,御书房内早早就温起碳炉,远远的放着。赵煜和沈澈二人觐见时,皇上正缩在龙椅上,围着绒裘,似睡非睡的没精神。
二人见礼,在地上跪了半天,皇上都没理会。
直到御前伺候的寿明公公凑近皇上耳畔提了醒儿,皇上才揉着太阳穴缓神:“澈儿来了,起来吧,朕近来秋乏得紧,总是片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说话的声音还都松懈着。
沈澈起身,恭敬道:“父皇心系苍生,操劳了。”
皇上让沈澈起来,可没让赵煜起来,赵煜只得依旧跪地俯首,侧目偷偷看沈澈——这人见了爹,恍如变了个人似的。
异常乖巧正经。
这么说,也不准确。
他平日里见其他官员,也是一副君子如玉,谦善翩和的模样。
好像就只在自己面前,才显得……那么招欠。
“父皇,赵大人也来了。”沈澈提醒道。
半晌停顿,皇上才道:“赵爱卿也平身吧。”
可就只是这片刻的停顿,让赵煜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善的气息。
“肃王世子被害,赵爱卿查到现在,有何头绪?”皇上问得很直接。
赵煜道:“回陛下,微臣探查到,涉案人或与多日前,刺伤太子殿下的凶徒左朗相关,左朗如今是否还被关押在大内密牢中,需要即刻证实,请陛下允准。”
说着,他便把来龙去脉的关键点说与皇上听。
皇上听着,眉头逐渐拧成个疙瘩,沉吟片刻,吩咐寿明道:“你带人去把左朗提来。”
待到寿明公公离开,皇上又问道:“朕听说,琦儿这孩子,好男色?”
这事儿,尚还保密呢,就连刑部查案的人员也知之不详,刚才沈澈说,有人嚼舌根子,是皇上在刑部安插的眼线吗?
于是,赵煜谨慎答道:“回陛下,此事尚无定论,无凭无据,微臣不敢妄断。”
皇上看着赵煜,似笑非笑的道:“若此事是真,赵大人,如何看?”
……
这问题答不好,要命啊。
赵煜只觉得脊背上,隐约冒出一层薄汗,也不知是他这么个壮小伙子,在屋里热的,还是三百年没见过皇上什么模样,骤然面圣又被盘问,心里发慌。
略定心神,赵煜躬身答道:“陛下恕罪,肃王大世子已经身故,事情因果尚未查明,微臣不能置喙死者。”
皇上挑了挑眉毛,刚才睡意朦胧的模样半分都不剩了,一双眸子里,满是精明,他笑道:“好啊,那不如朕这般问你,如何看待断袖之谊?”
……
皇上这是怎么了?
赵煜突然觉得,有人嚼他舌头根子,怕不是与公务相关这么简单,想到这,他下意识就想瞥一眼沈澈。
但一个闪念划过脑海,眼珠刚想往太子身上飘,就又被意念拦了回来——事情若是并非如他所想,便是万幸;如果是,他更不能对他有分毫特别之处,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于是,只得道:“回陛下,依微臣浅见,任何情谊,不损伤第三人的利益时,都是值得尊重的,但若是有他人因为某种关系受到伤害,便得就事论事了。”
皇上“呵呵”笑了几声,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顿了顿,他正色看着赵煜,问道,“既然如此,朕便直言问你,你与澈儿,是否……有些特别的感情?”
好嘛……
“澈儿身系我炎华血脉,朕不瞒你,近日朝里有人传言你二人情谊僭越,琦儿年幼,也不过是跟了这般歪风,赵爱卿,你看着朕的眼睛回答,你对澈儿,到底有无同僚之外的情谊?”
没有!
标准答案当然是没有了!
就算有……也不能承认。
更何况……
赵煜主观觉得没有。
他只是觉得与这人的前世,意难平。
曾经的在意太深。
即便有喜欢,也是前世的错爱、那是上辈子他都未曾察觉的感情,却在这辈子僵而复苏。
赵煜刚张嘴要答,沈澈突然抢先道:“父皇,赵大人是我炎华砥柱,您莫要听旁人参奏些小事,便污了他的清名。”
皇上这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就精彩起来了,定定的看着儿子。
赵煜暗道不好,太子殿下越是跳出来帮自己说话,皇上便越发要觉得他是在护着自己。
这种情况下,清者自清,才是上策。
怎的沈澈平时精明得粘上毛就能上树的模样,今儿个反倒拎不清了。
下一刻,更让赵煜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皇上突然就笑了起来:“没有最好,但……你若是真与赵爱卿惺惺相惜,也没什么。只要你纳妃,面上功夫做足了,私底下,你二人爱怎样都成。”
一瞬间,赵煜觉得脑袋嗡嗡的。
皇上这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