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说出“杀害邹总厨”几个字时,周重的表情还是明显一变,随即收敛回来,道:“他是自戕,与下官何干,杀害赵大人不遂更是无稽之谈,方才下官路过赵大人卧房门前,听闻屋里有异响,便想上前查看,婉柔夺门而出,下官手铳走了火,无心之失,请太子殿下明察。”
他一推六二五,撇个干净,沈澈只是挑了挑眉毛,半点不急,笑道:“杀害邹总厨的证据,赵大人一早便留好了,你抹人家脖子的时候,自己衣裳上面溅洒了鲜血,都不知道吗,那血迹半块在你氅衣袖子上,另半块,可是落在邹总厨停尸的床帐上,周大人断案无数,不知这鸳鸯血痕,该如何解释?”
周重心里翻江倒海的,早就觉得赵煜从弄湿衣裳时开始,就莫名其妙的,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终归还是被这小白脸算计进去了。
但他尚且算处变不惊,面不改色,依旧保持着公式化的笑意。
那笑容就好像用浆糊黏在脸上了,做作、生硬极了。
沈澈见他这般,笑了笑,朗声道:“婉柔姑娘,请进来。”
婉柔应声入门,看见周重第一眼,表情说不出的别扭。
她什么话都没说,自怀里摸出个小药瓶,放在桌上:“殿下,这是周大人给属下的,说是让赵大人服下去,他就会对属下言听计从,无论属下要问什么,又或……”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耳根红到脖子根,“又或要做什么……赵大人都会随我。”
周重知道婉柔喜欢赵煜,对于姑娘的心思拿捏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显然,他给婉柔的药,可比那刑讯用的山莨菪碱要命得多。
时至此时,他瞥了婉柔一眼,明白自一开始起,自己才是这一屋子人算计的那条上钩鱼。
沈澈拿起药瓶,递给身旁的空青。
空青拔开瓶盖,凑到鼻子边上,遂而闭上眼睛仔细分辨一番,神色变得很不屑,道:“周大人可不坦诚了,这药若是用下去,何止言听计从,若真云雨一番便会暴亡。”
沈澈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像是要杀人:“周大人,你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死了便罢了,你的妻儿,要不要孤帮你照顾?你以为你将家小送离都城,孤就找不到她们吗?”
说着,他走到周重耳边,低语两句。
周重眼神一下就变了,不含感情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倒显得他真实多了。
赵煜在一边看着,回想周重的为人,他是想杀自己,他也杀了邹总厨,但赵煜对他其实谈不上恨。周重不是一个恶人,从他看重妻儿这一点来看,便不是。
就权术而论,他听命而为,顶多算是从根本上就错了,因为他站在了炎华万民的对立面。
周重半晌没说话,眼皮耷拉着,就好像睡着了。赵煜见多了凶嫌,知道他是在心里盘算什么。
好一会儿,周重突然轻声笑起来,可笑得比夜猫子叫还不如,船儿见他这般,在他肩上猛推一把:“你到底为何知道将军墓室暗埋炸药的地界?”
这小孩功夫不错,却不经世事,心思纯粹极了,大约被人得知自祖上传下来的机密,是他这辈子有生以来受过最大的憋屈。
但以周重的城府和阅历,自然是理都没理他。
周重只是看着沈澈,道:“殿下难道心中就没有猜测吗?”他看向赵煜,“赵大人为官清廉,我也不想为难,但终归,他与你不清不楚,碍了皇家的路。”
这话乍听含混,但细想,答案呼之欲出。
周重的所指,定然不会是肃王,设想肃王若是有心一登大统,他该是希望沈澈的声名要多臭便有多臭才好,怎么会因为他与赵煜的这点艳闻,就暗中差人痛下杀手。
“皇上,在乎血脉亲情,赵大人可以死于任何一场意外,只要与皇上无关,就是了,若是他死时,床上还有个姑娘,殿下你也不至于太伤心,”周重慢悠悠的说,因果讲述得再清楚不过了,他说着,又哈哈笑起来,声音悲凉,“这天下父子,总是斗来斗去的,难怪说,儿子是来讨债的。只是可惜,你们这场父子大戏,我没命看了。”
说罢,他目光突然就冷了下来:“殿下是君子,不要与孤儿寡母为难。你眼能视物,陛下还不知道,算我还你个情。”
紧接着,他身子一阵,突然,大口鲜血自他口腔、鼻腔里呛出来,下一刻,人直直的向后摔倒过去。
船儿离他最近,依旧没能反应过来,他一看周重这模样,便知道他是自断心脉,瞬间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皱了皱眉,叹息道:“倒是个干脆人。”
赵煜则沉着脸,坐在床上,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周重。
自从周重准备道出实情时,他便知道,周重言罢便会找机会自裁,他若想阻止,是有机会的。
但于周重而言,即将面临的,除了三司会审的严刑,还有妻儿胁于人手的煎熬,更可能会让那妇人、幼子,死于非命。
于是,赵煜只是僵住了身子,什么都没做。
他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若说身为执法者,他是在徇私。
但他觉得自己首先是个人,终归是想在能够心软的时候,把内心的柔软留下几分,去保护本不该无辜受累的生命。
沈澈,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赵煜身侧,手似有似无的搭在赵煜肩上,片刻之后,坚定而又安抚似的按了按。
第96章 黄雀
周重的尸身被搭出赵煜的寝室,空青等人也都退下,屋里便又只剩下赵煜和沈澈二人。
沈澈,虽然自从看过涧澈留下的册子,便开始对自己的皇室血脉生疑,但他对皇上的敬重是自幼便刻进骨子里的。
世间都说天家薄情,沈澈却觉得父皇是个例外。他从来觉得,父亲是杀伐决断的,不爱在背地里搞什么阴谋算计。
可如今……周重道出的事实,配合涧澈册子里留下的内容,让他越发觉得这个自己自幼便敬重的人,倏的陌生了。
他从没想过,父皇会想要假手于人,除去赵煜。
沈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酸涩苦辣,掺杂在一起,唯独没有甜。
再细想,他眼能视物这件事,周重知道。更能说明,将军墓爆炸时,他是在现场的——那是沈澈仅有的一次,在赵煜之外的少数人面前,摘下眼罩。
周重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死到临头,还在这事儿上骗他。
沈澈解下黑纱,看赵煜,见他只是凝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煜……”毕竟是自己亲爹要杀赵煜,沈澈心里的小鼓多少打得有些乱了节奏。
赵煜抬眼看他,却没提皇上这茬儿,只是似笑非笑的道:“殿下是几时与婉柔合谋的?这丫头可以,在周大人面前扮猪吃老虎,诓他露马脚,你俩真是好算计。”
显然,婉柔来言去语向沈澈的几句交代,赵煜便把她早与太子殿下暗中有所谋算的内情看了个透。
事至此,沈澈也不想隐瞒,只是他没有赵煜看对方几个表情、动作,就能猜测人心思的本事,也没弄清他说这话的重点在哪里,是怪自己没提前跟他商量?还是怪自己与婉柔合谋?又或者……其他的什么。
他一心还在案子本身上吗?
索性也就不多费心思去细想,只是道:“婉柔看重你,她总不会反水害你的,放周重在你身边多一日,我都觉得不安心。”
是了,婉柔是不会害他的。
自一开始,赵煜便觉得婉柔不知道山莨菪花毒的事。
“江吟风呢!”他一下就窜起来了。
沈澈一愣,他是真不知道赵煜与江吟风也有密谋。
沈、赵二人的谋算,目标都是周重,而周重的目标则是赵煜。只不过,赵煜倒险些中了江吟风的连环套,也幸得沈澈另有筹谋。
要说这事,螳螂捕蝉,江吟风才是那得利的黄雀。
沈澈尚且没理清因果,但看赵煜焦急,顺口答道:“刚才还在外面。”
话音刚落,就见赵煜一个箭步冲出门去。
刑部尚书遇刺,刺客是三司总捕,院子里自然不消停,衙役、捕头站了满院。
“江吟风呢?”赵煜朗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
婉柔这时走过来,皱眉道:“这是江吟风让属下转交给大人的,与案情有关。”说着,她递上个信笺。
赵煜接了,却没第一时间拆开,依旧问道:“他人呢?”
婉柔道:“说是回避役司取些东西。”
赵煜打了个呼哨,三两应声盘旋下来,落在赵煜左手的精钢护臂上,赵煜沉声道:“去追。”紧接着,手臂一送,海东青清啸旋于天际,眨眼便不见了。
赵煜也随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拆开信笺,信封里只一页纸,写着:左朗死于周重之手,我亲眼所见,给你下药也属无奈之举,这情找机会还。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署名,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狐狸面具。
真的是他。
这么说,即便没从赵煜口中问出什么,他的目的依旧是达成了?
这人据说是殉道者的传人,但在赵煜看来,殉道者就不该有传人。
赶到避役司江吟风的住处时,预料之内,人不见了,看得出走得匆忙,还留下许多事物都来不及归整,独有那对萌黄的鹦鹉被他带走了。
江吟风的行为一直说不清道不明的,他隐约有自己的目的,可事到如今,赵煜依旧没能摸清他的底细初衷。
赵煜隐约觉得,胜遇府一案发展成当时的模样,江吟风八成是在背后做了什么小动作,他对江顾帆的控制,源于思想,可若说他对江顾帆只是利用,又为何偏对那人留下的一对鹦鹉长情细腻。
刑部在大年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自然是一众官员,该干嘛干嘛,各司其职。
沈澈见赵煜忙忙叨叨,身体无大碍了,寻思他这会儿心里该是千头万绪的猜测与推断,没心情和自己掰扯,而他自己,其实也已经一脑门子官司,大堆的事情要去排布。
想到这,他自院子里进屋。
见赵煜正和翟瑞归置从周重书房里搜罗出来的书信。
翟瑞见他进来,行礼之后,非常有眼力价儿的道:“下官去取记档来做录入。”说罢,头也不回的出去,还不忘了把房门带上。
沈澈弯了弯嘴角,凑到赵煜身边去看。赵煜则正翻着一沓子信件,没抬眼皮,道:“殿下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说两句话就走。”沈澈道。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赵煜抬眼看对方,笑道:“怎么了,难得不在我这儿亲力亲为当白工了?”
沈澈听他还有心思打趣自己,无奈又纵容的露出个笑意,心里却在这一瞬间,非常想向赵煜坦白涧澈册子里记述的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这事儿,其实赵煜一早就追问过他,生气、撒娇、软磨硬泡,浑身解数使个干净,沈澈终归只告诉了他一半。
如今就越发说不出口了。
思来想去,终于只是为弯下腰身,在赵煜唇上极快的印了一下。
换来赵煜木讷在原地。
沈澈隔着黑纱睁开了眼睛,见对方表情懵懂,意外之余,一抹绯红迅速的从皮肤底子里窜上脸颊,瞬间勾起沈澈想再去他唇上品尝一番的冲动,但终归还是忍住了,食指在他鼻尖上带过,道:“我现在要去做些重要的事,你查完了,就早点休息,记得空青让你睡的子午觉。”
说完,便不敢再看他,转身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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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里,入夜,华灯璀璨,月上枝头,灯火便又渐而黯淡下去。
只有街边逢年过节才点燃的石灯笼,闪烁着温柔的光辉,给深夜归家的人照亮归途。
花好月圆楼畔,玉带河上的薄冰已经消融了,春,就这么悄无声息、早早地来了。
似也是在怜悯,炎华这个已逝的冬季,实在太苦了。
内务总管福公公今夜不当值,讨了个出宫的恩典。
其实这恩典,究其根本,还是为了让皇上开怀。
皇上白日里,独自坐着出神,突然提起涤川老街深巷里的酒,那地方还是福公公多年前带皇上去过一次。
福公公便想着,皇上大约也是上了年纪,开始追忆起从前了。
他动了心思,却没明说,只向皇上告假,说是想讨个恩赏,赶着大年,给家里的老兄弟送些银子。
皇上想都没想就准了。
福公公便趁着这机会,去那老酒铺子里,沽酒三壶。打开一壶一边喝,一边往兄弟家走,另外两壶拎在手里,打算明日带回宫里去,让皇上尝尝,还是不是当年记忆中的味道。
他从小巷子里走出来,拐了个弯,便见了玉带河,一路慢悠悠的走,慢悠悠的喝,说也惬意。
眼看要到兄弟家门口,偏偏流连起浅润着春色的河风。
河面上,隐约映着天上星辉点点,与河畔石灯笼里的暖黄烛火交相呼应。
正看着河景出神,突然有人在他背后猛的一推。
这人是何时到他背后的,他都全然不知,更别日防备了。只一下,福公公就绊过玉带河畔的低矮围栏,直冲河里栽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隐约瞧见岸上那人一双白底官靴……
紧接着,便是整个人噗通落入刺骨的河水里,棉衣瞬间被河水浸得千斤重。他扑腾几下,就冻得僵了,四肢酸软,使不上力气,缓缓的往河底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