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暄对谢兰庭始终有所戒备,那天也是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没想到谢兰庭的信号箭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竟也管用,不过数息的功夫,远处便有人鸣箭回应。
没过多久,搜查的官兵们便稀稀拉拉地撤了回去,月上中天时,谢兰庭出现在了李暄面前。
当时李暄目瞪口呆,恍惚间以为天神下凡。
而天神对他不甚热情,只冲祁卓微微颔首,随后道:“我送你俩到浙江,之后你们自行找船,沿运河北上。”
之后这一路,谢兰庭果真护送他们一路进入了浙江地界。
“谢大人一路上并不跟我们交谈,直到最后一天,他喊我过去,吩咐我要来见你。”李暄道,“大人说,贤弟冰雪聪明,看到将军后自然会安排合适的船只和身份,比我们自己露面要安全得多。但这件事不能让将军知道。”
齐鸢:“为何?”
“大人说将军毕竟是伯爷,心性高傲。齐府若能帮上忙自然是好,若齐府万一有苦衷慢待了伯爷,恐伯爷心生芥蒂。他不想给齐府招祸,因此要我立誓,不要提及你,将你牵扯进来。”李暄说到这无奈一笑,忙向齐鸢保证:“我们将军绝不是这种人。”
齐鸢屏息听着,一颗心高高悬起又落下,飘飘荡荡,沉浮不定。
他没想到李暄这一路惊险异常,父亲祁卓也是九死一生。更没想到谢兰庭竟做了这么多。
什么由他来安排船只,什么不想给齐府招祸……谢兰庭不过是想让自己能亲眼看到父亲一面,又不让父亲生疑罢了。
李暄两次被谢兰庭所救,对后者的吩咐无不听从,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齐鸢深深望了后舱门一眼,点点头:“谢大人所虑极是。李大哥,你在这稍等,我给你们安排船只。”
他很想再冲进后舱,好好看一看父亲,但他心里却也清楚如今父子二人相见不相识,多看一眼并没有什么用处。而祁卓现在还在逃亡,路上多耽搁一分便多一分的风险。
齐府有自己的香船,其中一位是陈管家的侄子在管,这几天正好在扬州耽搁了几天,为人最是忠厚义气。
齐鸢匆匆下船,找到对方,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又回府一趟,将徐瑨这次回信所附赠的通行证带了出来,交给对方。
有了国公府的通行证,这一路上的大小关卡便可以畅行无阻,寻常小吏不敢上船盘查。李暄跟祁卓还有假路引,藏在船上风险不大。
香船随时可以走,齐鸢想着父亲刚刚的那身粗布衣服,上面污渍斑斑,待要回家取两件给他,又怕自己异常举动惹来别人注意,只得生生忍下,只叮嘱船家找两件干净衣服出来。
李暄跟祁卓很快被常永接到了码头。
河面上的船只往来如梭,齐鸢送俩人上船,千言万语堆在心头,却一句都不敢说。
他匆匆回到岸上,李暄还在船头跟他挥手告别,祁卓却早已进入舱内了。
父子俩生死隔阔,如今对面不相识。哪怕有人费尽心思从中筹谋,也只换来短短一面之缘。
然而这匆匆一见,对齐鸢来说也足够了。他太惊喜,又太害怕,所以不敢说,不敢看,更不敢耽搁。父亲的生还像是一个受不得惊吓的美梦,他生怕自己一着不慎,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因此只能麻木着,像外人一样安排着事宜,眼睁睁看着父亲从眼前离开。
船工用力一撑,香船缓缓驶离,钻入了船队之中。
齐鸢的目光深深地凝在那蓬船顶上,他目送着船只远去,直到日薄西山,常永在一旁轻声催促,齐鸢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
常永一惊,随后便见这眼泪数滴而止,齐鸢睁开眼,神色平静:“你家公子现在在何处?”
他眉目清淡舒朗,神色从容,看不出喜悲。
常永道:“公子昨夜已经离开扬州了。”
齐鸢:“他可有说什么?”
常永犹豫了一下:“公子说,若少爷愿意留小的,小的以后便是少爷的人了。公子还说,现在有京城那边的照顾,钱知府不足为惧,齐府的危机已然解除,因此以后齐谢之间,再无关系。”
谢兰庭这话说得绝,听着是跟齐府无关系,可谁不知道他是指的他跟齐鸢之间?
常永心下叹息,偷偷拿眼去看齐鸢的表情。
齐鸢却只安静地点点头,他目色澄净,安静从容,仿佛对此并不意外。
“我愿意留你。”过了会儿,齐鸢抬眼,望了远处一眼,淡淡道:“你现在去准备准备,过几天,随我一同进京。”
第107章
钱知府数次向蔡贤进献好物, 几乎将手里的的珍画古玩都掏空了,也没换来蔡贤的一点表示。
他不知道其中大部分都被谢兰庭劫下了, 只当蔡相位高权重, 上门巴结的朝臣门客多如过江之卿,所以看不上自己。这边心里正发愁,就收到了阁老府的来信。
阮阁老的二公子在信中破口大骂, 要他狠狠查办那些为难齐府的狗官, 又说齐家为灾民献银,如今是天下商户表率, 要钱知府快点递折子上去, 为齐方祖请封。
阮二公子深受阁老喜爱, 又有做驸马的大公子撑腰, 在京中也是一霸。钱知府见信后差点吓破胆, 他不知道齐府怎么跟阁老府搭上了关系,更没想到区区一次斗香大会,竟然让齐府得了圣上的青眼。这下一闹, 哪里还敢为难齐府,于是隔天便派人先上门送礼, 探探齐府风声。
齐鸢这时候想要开具路引上京,钱知府自然求之不得,万般应承下来,当天便让人亲自送了路引文书到府上。
齐方祖对齐鸢此时入京有些意外。
“京城不比家里,眼下马上就到冬月了, 你这一路吹风渡水的,到了那边也正赶上严寒。万一受了风寒岂不是麻烦?枫林先生既然已经给京城去了信, 你不如在家耐心等着, 先看看那边的情况。要是举荐这条路走不通, 到时候为父再送你去国子监也不迟。”
齐方祖说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尴尬,转过头咳了一声。
齐鸢现在私下都自称晚辈,齐方祖却总忘了更改称呼。以前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这次京城来信,齐方祖知道了齐鸢是忠远伯府的嫡长子,六年前便是大兴朝第一神童后,那感觉立马不一样了。
这哪好意思给人当爹?
齐鸢聪明,看齐方祖的眼神便猜到了这位老爷心里的想法,笑道:“父亲所言极是。只是孩儿这次去京城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并非为了恩科的事情才去的。
齐鸢既然有别的事情要办,齐方祖就不好阻拦了。毕竟这又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犹豫:“那你随你姑父一起走?这样正好有亲人照料,总比你自己要省心一些。”
齐鸢摇头:“姑父要押送东西,行船安全要紧,速度会慢。孩儿这次有急事,打算日夜行船,早点进京。”
齐方祖:“怎么就这么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不能跟你姑父一起走?”
“争取年前便回。”齐鸢道,“我虽然不坐姑父的船,但有不少东西需要姑父帮我带着。到了京城后,我会先跟陈伯碰头。”
齐鸢的姑父忠厚老实,办事也稳妥。
齐方祖将这个妹夫找来,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清楚——这次斗香大会,齐府按太子要求需捐银九千两,如今是忠远伯府的小公子已经帮忙解了围。这次他押船进京,便是去忠远伯府还银票,送谢礼。
齐鸢也将自己写好的信交给了这位姑父,让他一块带给小纨绔。
姑父并不知道内情,连忙小心收好。
齐方祖却看出点什么——齐鸢都要去京城了,却将信交给姑父捎带,显然是没打算跟伯府那边见面。而且这次齐鸢身上带了银票,看样这次去京城要用不少钱。。
可他去京城做什么?莫非忠远伯找到了,他要回去给忠远伯打点关系?
齐方祖心里纳闷,可一想到齐鸢的机警敏锐,知道对方如果不想说,自己问也问不出实话,便干脆闭嘴不问了。反正现在齐府和伯府已经暗中被绑在了一块,他也不缺银子,齐鸢如果真要用钱,让他拿去用便是。
想到这,齐方祖又额外给了妹夫几张银票,让他带给陈管家。
十月中旬,齐鸢带着常永搭上了一艘去京城的快船。寻常船只从扬州到京城再快也要一个月,因路上关卡太多,船只也多,夜间又不能行船。沿途遇到风景好的地方,又或是阴雨狂风难以行船的恶劣天气,难免会耽误行程。
然而齐鸢这次的船却格外快,他挑了艘大船,又给船头儿许诺,以一月为期,早到一天便给十两银子,早到十天便是百两。
船头儿闻言大喜,于是一路上不停的换船工,日夜兼程,加上天公作美,一路顺风送着船只北上。等齐鸢到达通州时,时间才刚刚进入十一月份。
谢兰庭知道齐鸢进京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情了。
孟厂原本是在汇报京城动向——太子借斗香大会成功筹到了赈灾银,朝廷为了派谁去赈灾打成了一片,礼部尚书等人借机上书要二皇子就藩,山东提学和诸位考官下了大狱。吏部侍郎忙着为孙子说亲,想要求娶符相之女,却被符家拒绝了。
京中传言符家女跟忠远伯府的神童有婚约。今年神童没能参加乡试,大家纷纷猜测符相是想等神童金榜题名日再来求娶……
符相是先帝时的首辅,后来老来得女,宠爱非常。如今符相虽然致仕归乡,只留了老母亲和爱女在京城,但他的门生却都在朝廷中担任要职,其中工部尚书,大理寺卿,江西的提学官,兵部和吏部的侍郎……
真要比起来,如今阮阁老的势力远不如先帝的符相。
“符相府……”谢兰庭迟疑,“他家果真与忠远伯府有婚约?”
“这些都是京城中人的推测,不过属下查了下,发现这些年,符相府的确暗中帮了伯府不少忙,前几年符家小姐也常去伯府走动,只有今年没去。有人说今年祁神童解除禁足,符家女是为避嫌。也有人说是祁神童看上了别的名门贵女,想要悔婚了。”
谢兰庭:“……”现在的祁神童实际是小纨绔,恐怕连符家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然不会见她。
但以前符家女年年跟祁神童见面?齐鸢一向克己复礼,怎么会私下跟人见面?
他下意识皱眉,随即又想到,上次不欢而散后,他已没有必要再纠结这些了——齐鸢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过他。仿佛谢兰庭一而再的试探,表白,吃醋……只是在给齐鸢徒增烦恼。
事已至此,自己确实不能继续纠缠了。
“还有吗?”谢兰庭自己倒了杯茶水,凑到嘴边却迟迟不喝,任由心思飘远。
孟厂偷偷瞧了一眼,忙道:“任彦在国子监的诗社盛名在外,一切筹备很顺利……但顺天府的今科解元方成和,当下处境有些危险……”
谢兰庭“唔”了一声,抬眼看他:“是婉君让你来说的?”
孟厂一凛,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谢兰庭摇摇头:“方成和不是我们的人,关心他做什么?更何况他要做孤臣,处境越难反而越安全,这人多智近妖,背后又有杨太傅,用不着旁人操心。”
孟厂连连点头。谢兰庭话音一转:“倒是婉君姑娘,竟为了一个方成和求到我这里。她要是把握不好分寸,我看这晚烟楼她也不必待了,你……”
他面色不变,语气却淬了冰一般冷飕飕地令人生寒。
孟厂听得背后发冷,连忙跪倒认错:“大人,属下知错!属下这就警告婉君姑娘,只不过……”
谢兰庭冷声问:“还要狡辩?”
孟厂硬着头皮道:“属下不敢!只是当前齐公子刚到京城,正需要婉君姑娘帮忙……属下想稍等几日,等齐公子安定下来,再让婉君姑娘回来领罪不迟。”
先前曾有小娘情迷心窍,将不该说的事情透漏给了情郎,差点酿下大祸。
彼时那小娘已是秦淮名妓之首,结交了不少名士大绅,又颇得谢兰庭青眼,因此她有恃无恐,认为自己便是犯了错,谢兰庭也不会轻易动她。
她约谢兰庭在秦楼见面,打算当面认错。谢兰庭却只道:“既然如此,她不必在秦楼待着了。”
当晚,名妓和情郎的脑袋便搬了家。而谢兰庭连她的面都没见。
此举对其他声伎震撼极大。谢兰庭天生多情眼,何时都是一幅风流意态,不知多少男女对他芳心暗许。直到那件事,众人才意识到谢兰庭年轻但心狠,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他连培养多年的小娘都说杀就杀,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倘若换成其他人,结果不会有第二样。
婉君这次为了方成和关心则乱,孟厂一听谢兰庭说的话,便知道婉君犯了大忌讳。
他情急之下,不得不搬出齐鸢。
头顶上的人没有作声。
孟厂屏住呼吸,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冒了密密的一层汗。其实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悔了——万一自己高估了齐鸢在谢兰庭心中的地位,今天自己这番便是找死了。尤其是谢兰庭前不久刚和齐鸢闹翻脸……
他心里直打滚,神色慌乱起来:“大人……”
“你胆子不小……”谢兰庭沉声道。
孟厂心理咯噔一下,就听谢兰庭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京城?”
孟厂愣了下,忙回:“婉君姑娘说齐公子是月初到的京城,现在暂居在万佛寺里,几日前齐公子曾找婉君姑娘帮忙,问了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