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谢兰庭皱眉。
孟厂道:“齐公子想见太子的两位伴读。”
谢兰庭:“……现在呢?”
“婉君姑娘说,太子的两位伴读,陆惟真刚直耿介,从不进入烟花巷柳之地,想要认识他恐怕要费些工夫。文池文公子倒是十分平易近人,她能找人说的上话。至于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全看运气了。”
谢兰庭皱着眉,沉吟许久,眸色渐沉。
他竟然想不出齐鸢在京城是要做什么。按照婉君所说,齐鸢进京后只在万佛寺住着。
他明明见过了忠远伯,知道自己父亲安然无恙,如果他想回自己家,此时去忠远伯府与小纨绔见面,与父母相认并不是难事。如果他现在还不想换回身份,而是仍打算为齐府求一份功名,那他也该是去拜访太傅或者是国公爷。
可齐鸢也没去。
他不回家,也不拜见老师,反而带着常永住在寺庙,隐姓埋名,暗中求见太子的伴读……
谢兰庭知道齐鸢既然带着常永,又找婉君帮忙,显然是不怕自己知道d 。
可他这次,竟然真得猜不透了。
第108章
孟厂在一旁等了半天, 见谢兰庭没什么吩咐了,这才默默退下去。
他后背几乎湿透, 等下了值, 忙回自己的房里换了身衣服。
另一个侍卫悄悄跟进来,小声跟他打听婉君的事情。
孟厂叹了口气,苦笑道:“婉君姑娘今回可是闯大祸了, 连我这个传话的都差点遭发落。”
“我就说让你不要管吧, 你非不听。婉君姑娘也是昏了头,咱可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哪来的能耐去谈情说爱?要么说色迷心窍呢, 她这么个绝顶聪明的姑娘, 竟为了一个小白脸冒险。”那侍卫摇摇头, 又好奇, “大人后来怎么改主意了?”
孟厂心想,当然是因为另一个小白脸。齐鸢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
他心里清楚,却不敢说出来, 只摆摆道:“这谁知道,左右以后老老实实做事, 千万别犯错就是了。”
这厢把人打发走,孟厂又立刻写信一封,飞鸽传书发给了常永。
常永接到孟厂的传书时,齐鸢正在书房里看书。
婉君姑娘在跟齐鸢见面后,没过几天便让人送来了一份宅子的赁书。万佛寺里借住的人太多, 鱼龙混杂,那边条件又差, 眼下仲冬时节, 寺庙里没处取暖很是难熬。
因此婉君赁下了一处二进院子, 安排妥当后,让小龟奴把文书送了过来,让齐鸢过去住。
常永以为齐鸢肯定会拒绝。一来京中物贵,这么一处二进院子的租金不菲,齐鸢又不缺钱,真要租地方完全可以让自己去办,没有必要欠婉君人情。
二来齐鸢虽然待人温和,但给人的感觉始难以接近。他不久前又跟谢兰庭闹翻,婉君姑娘是谢兰庭的人。齐鸢已经迫不得已让婉君姑娘帮忙一次了,平时肯定不会再麻烦对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住宿这种事情。
但小龟奴送赁书道万佛寺时,齐鸢却像早有预料一般,接下了赁书,给了小龟奴赏银。
常永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问问齐鸢,以后跟婉君那边的人打交道怎么把我分寸,是拿对方当自己人?还是要保持距离?
但贸然去问又不合适,齐鸢才答应了让自己跟在身边,自己问东问西,会不会反而让他敏感生疑?
正纠结着,孟厂正好来了信。
常永心下大喜,忙不迭地拆下传书,跑去书房交给齐鸢。
齐鸢正低头写字,闻言惊讶地笑了笑:“孟厂给你写的信,你交给我做什么?”
常永忙道:“孟厂不管有什么事找小的,肯定是跟少爷有关,小的本来就怕少爷不信任,哪里敢私自拆开看?还是请少爷过目比较好。”
齐鸢笑了下,却并不伸手,目光也重新落回宣纸上,手腕微沉,逆锋顿挫间落笔成形,正是一个“钩”字。
常永抬头去看,只见齐鸢面容平静,对他道:“信是寄给你的,你自己看就行。我既然用你,便不会疑你。”
常永一怔,也忙道:“小的既然跟了少爷,以后自然以少爷为先。”他知道齐鸢不喜欢拐弯抹角,顿了顿,干脆趁机问,“少爷,小的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齐鸢:“什么事?”
常永:“少爷为何不自己租一处宅子住?婉君姑娘是谢公子的人,咱在她这里住着着,恐怕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谢公子的眼睛。”
齐鸢摇头:“我来京城是有事要办,在这里,最要紧的是隐姓埋名,提防着京城里的人。”他想了想,做出总结:“我们在这边能仰赖的只有婉君姑娘了,你以后要小心着点,提防着除了谢大人之外的所有人。”
常永:“???”
常永以为自己听错了,齐鸢才跟谢兰庭翻脸,怎么这意思是目前只有谢兰庭可以相信?
他迷茫着答应一声,忙从桌上拿起传书,退到外面打开看了眼。
孟厂千里传信,竟然也没什么特别的话,只叮嘱常永一定要护小少爷周全,他们在京城遇到什么问题随时找婉君。
常永一看这口气,便知道孟厂是得了谢兰庭的允许或暗示。
他这些更不明白了,那俩人明明闹翻了,却仍旧一个全然信任另一个,另一个也愿竭尽所能给予帮助。所以这脸算是翻了,还是没翻?
齐鸢不知道常永的这番纠结,不过他对于孟厂的来信内容,心里早有了大概猜测。
婉君是谢兰庭的人,自己找她安排见见太子的伴读,事涉朝廷,她必然会告诉谢兰庭。齐鸢并不怕她告诉,实际上,他之所以住进婉君租下的宅子,便是为了让谢兰庭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又过两日,婉君终于应了几位京中权贵子弟的游湖饮酒。齐鸢事先得了消息,在画舫旁的一艘小船上等着。
今天做东的公子哥是阮阁老的幼子阮鸿。其他几位年轻人也都是权臣之后,个个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而其中最为特别的一位,身上裹着黑色大氅,眉眼含着淡淡笑意的公子,正是齐鸢这次的目标——太子的伴读之一,文池。
文池是当年进攻面圣的三神童之一,但彼时齐鸢并不在意旁人,对文池的印象十分浅淡,隐约记得他是个怯弱的小童。
如今六年光景过去,眼前的人虽姿态内敛,微微躬身,身条却已经抽长了太多,俨然是个风华内秀,气度卓然的年轻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齐鸢的视线太专注,文池随众人进船舱时,脚下稍稍一停,若有所感地朝齐鸢这边望了一眼。
虽然船上有珠帘阻隔,但齐鸢还是能觉出,文池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那边船舱上,阮鸿已经让人将各色酒菜一一端了上去,又有美婢灵童在一旁斟酒作陪。
今日宴请对他来说也十分难得,且不说酒是极品的雪花酒,单这助兴的扬州第一名妓,便给他长了天大的脸面。同行的朋友尚未见婉君面,左右看看,人还没道,便低声问阮鸿:“你小子可真行啊,是怎么把她请来的?”
婉君姑娘才名在外,既能写诗作画,又可吹箫抚琴,与寻常声妓相比,脾气也大一些,只肯结交文士,断不肯伺候纨绔商贾。数月前曾有人想买下她给阮阁老,结果被她下令打出门去。又有富商携万金求欢,也遭到了晚烟楼里的小龟奴一顿斥骂。
阮鸿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大哥才情在外,他自己却读书作画样样不行,只会吃喝。因此朋友们纷纷怀疑他是借了他大哥的名头请的人。
阮鸿不由怪叫:“我大哥可是驸马!他就是敢请,人家姑娘也不敢来啊!你们可都闭嘴吧,别污了我哥的清白。”
朋友笑道:“只是开个玩笑,阮驸马品行端方,尚公主前就很少宴饮,当然不会是他。我们只是纳闷,向来只爱才子文人的婉君姑娘,怎么会答应你出来?”
阮鸿不好意思说自己请人代笔写了首诗送给婉君,这会儿见大家都纳闷,他眼珠子一转,干脆指向文池:“谁说人家就一定看的我的面子了?这不是还有一位吗,文池可是三神童之一呢!”
船舱内燃着暖炉,文池已经脱去了大氅,里面穿了件青色圆领锦炮。衣料上乘的,颜色却过于素净了。
众人随着阮鸿的话朝文池看过来,他眉头一动,脸上先含了笑:“阮公子折煞小人了。”
他眉眼中笑意温和,既让人感觉亲切,又不觉得是刻意讨好。
然而他一语说完,外面便接着响起一道女声:“性辩慧而能言,才聪明以识机,看来阮公子不仅生了张巧舌,还有双慧眼呢!”
话音落下,一道丽影已经翩然而至。
婉君姑娘肌肤胜雪,抱着琴盈盈冲众人一礼:“小女子见过诸位大人。”
阮鸿哈哈大笑:“婉君姑娘不用客气。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我得把这两句都记下来才行。”
婉君莞尔一笑:“阮公子之才,何止这两句呢,应该整篇背诵才是。”
阮鸿:“哦?这是是哪篇文章里的句子?”
婉君道:“汉时祢衡的《鹦鹉赋》。”
阮鸿:“……”
阮鸿为了请婉君到画舫侑酒,请方成和捉刀写了首诗当做敲门砖。他知道婉君能猜出事情真相,但没想到这女子如此促狭,答应了他,又笑话他,说他鹦鹉学舌……
阮鸿脸色讪讪的,心里却不觉得恼火,反而认为婉君果真与众不同。
而婉君虽然促狭,身上的本事却也惊人,或弹琴吹箫,或与人清谈,见识和技艺皆是出人意表。席间气氛也总能把握得恰到好处,无一人受到冷落。
酒过三巡后,众人都喝得醉意熏然。婉君美目一转,执杯看向了文池。
文池的脸上已经晕出两片薄红,见婉君执杯看过来,他神色茫然,呆滞了一会儿。
婉君凑前一些,低声问:“听说文公子才思敏捷,又颇擅丹青。不知道能不能跟文公子单独说几句话,请教下丹青妙法?”
文池笑着点头:“好说。我们换个地方?”
婉君惊讶,随后点头笑笑,带着他朝外走去。画舫后面,已经停靠了一艘小船。
文池被人扶着登上小船。婉君紧随其后,正要迈过去,就见先前醉意熏熏的人已经转回了头,眼底一派清明:“婉君姑娘,我既然过来了,你就不必跟着了。”
婉君一怔。
文池神色清明,除去脸上两片霞色外,哪里还有醉酒的样子。
“你朋友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吧。”文池冲她颔首,随后回头踏入小船船舱,“不知道是何方高人等候在此?”
他推门进入。
船舱里,齐鸢坐在窗前,手执茶杯,已经抬眼望了过来。
第109章
文池已经看到了窗边独坐的年轻人, 心里不由暗赞一声“好风采”!
对方生了一副好皮相,挺鼻薄唇, 艳色翩翩, 然而那双眼却清凌凌的,令人望着如月中聚雪,高洁孤傲, 于是将十分艳色隐去三分, 看上去十分难以接近。
文池这些年在太子身边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其中不乏姿色不俗的年轻男女。但没有谁像眼前这人一般, 明明穿着普通的襕衫, 神色平静, 却让人无端地生出一种敬意。他心下惊异, 暗暗打量对方。
齐鸢已经放下茶杯, 站起来含笑见礼:“在下齐伯修,见过文大人。”
文池一怔,过了会儿缓缓问:“你是扬州的齐伯修?”
齐鸢倒是没想到文池会知道自己, 眉头一挑,目露惊讶:“惭愧, 鄙人贱名何足挂齿。”
文池道:“当日望社集会,齐公子在烟波廊上揭穿胡兴复,又在总会上以一句‘谁借先生万丈梯’扬名金陵,如今谁不知道齐公子的名声?尤其是江浙的士子都以为你荣,要是大家知道你来了京城, 少不得要上门骚扰,以文会友了。”
齐鸢有些意外, 文池可是太子信服, 竟然对自己的事情这么清楚。
当日金陵一战, 自己虽大出风头,但文社集会年年都有,并不算稀奇的事情。更何况海内的文人才子数以万计,每天的趣闻轶事要多少有多少。自己的事情能入文池的耳朵,只能说明,文池对科举一事本来就十分重视。
科举一事是礼部主办,礼部尚书又亲近太子。今年太子历事,办得头等大事便是斗香盛会。现在看来,斗香之事本来十分棘手。西南战事不顺,北方百姓受灾,太子在京城举办这等风雅赛事,往节俭处办会有失皇家体面,必然会惹皇帝不喜。往体面处办,名贵香料动辄价比万金,到时候肯定会遭百姓痛骂,被御史弹劾,再落个贪婪奢侈,不顾社稷的骂名。
皇帝把太子推进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大概没想到,太子竟能绝处逢生,借着斗香大会筹到灾银,保住了他一国储君的名声和地位。
那接下来呢?皇帝总要有所表示,来安抚太子。
文池如此在意各地有名的文人士子,莫非是太子有机会主持来年的会试?而文池在提前为太子筛选可用之人?
齐鸢心思几转,脸色却未动分毫,只含笑拱手邀请文池落座饮茶。
文池看着眼前这张神色从容的脸,内心轻轻一跳。
“齐公子,这茶就不必了。”文池坐下,打量了齐鸢一眼,正色道,“文某还有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公子如果有事要见文某,可以派人往东宫送个帖子,文某得了空自会扫榻相迎。不必像今天这样大费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