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现在原话奉还,显然另有深意。
谢兰庭对齐鸢的心思能猜到几分,他知道对方一是借此告诉自己他已经见到了李暄和忠远伯,知道了自己在幕后的安排。
二来……谢兰庭的注意力移到齐鸢穿的狐皮袄上,目光一跳。
他轻挑了下眉,试探地看向齐鸢,又觉得难以置信,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你想要什么答复?”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仍有一丝期待游鱼般在心头扫了下尾。
齐鸢抿了抿嘴,耳尖已经浮起一片薄红。只是他的神色仍旧淡定,从容地看着谢兰庭:“那天你说的话可当真?”
谢兰庭:“哪一句?”
齐鸢:“若太子成事,你愿做个能臣辅佐其右,不生贰心。”
“……”
谢兰庭怔住,深深地望进齐鸢的眼睛里。齐鸢的眼底一如既往的清澈澄明,这会儿格外认真地看着他:“这句话可当真?”
心头的那丝期待被冷水浇透,谢兰庭撇开脸,过了会儿“嗯”了一声,“当真。”
他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觉自己十分可笑:“你要是不放心,我发个誓也行。”
“那倒不必。”齐鸢笑道,“你既然说了,我当然会信。”
谢兰庭摇摇头:“兵不厌诈,你既然担心我的立场,又何必给我信任。万一我出尔反尔,毁你大业怎么办?”
他说到这也察觉自己语气不对,顿了顿,放下酒杯:“你进京就是为了这个吗,想早日让太子稳固储君之位?”
“是。”
“我明白了。”谢兰庭点点头,沉默半晌,站了起来,“那祝你得偿所愿。”
齐鸢看他神色隐隐有着怒气,这会儿突然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太子殿下才入京的吧?”
谢兰庭回过头:“这不是你说的?”
齐鸢张了张嘴,那些话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启齿,可他也清楚,如果这次不说明白,谢兰庭要误会大了。
“我这次进京是想设法稳固东宫的储君之位。”齐鸢拉住谢兰庭的袖子,缓了缓,笑道,“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他。”
谢兰庭疑惑地回头,望了过来。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齐鸢起身走到谢兰庭的面前,“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跟你有丝毫的隔阂和不快。既然你愿意辅佐太子,那我便设法进京,以助太子早日登基。”
“是因为……你视我为知己?”
谢兰庭多智近妖,又有副谪仙般的容貌,向来是个傲世轻物,不染烟尘的人。可这会儿他看向齐鸢的眼神里分明有几分委屈。
齐鸢心知一切都因自己而起,再回想自己那些被深埋在心底不敢萌发的念头,一时触动,内心软和了几分。
“如果是拿你当知己,那我何不去效仿吴之陆抗,晋之羊祜,二人临敌相拒,却也互相引为知己,敦睦交谊……”
齐鸢抬头,静静地看了谢兰庭一会儿,轻声道,“能跟喜欢的人彼此心悦,表露情思,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我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多舛之人,也能有这份运气。但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只能想办法,让我们离得近一点……”不要互为敌手,彼此提防。
谢兰庭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压抑许久的期待和欣喜冲破牢笼,却又因来得太突然,让人难以置信。他脑子里嗡鸣一声,怔愣地看着齐鸢。
齐鸢一面笑笑,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眉骨上的伤口。
谢兰庭呼吸凝滞一瞬,就见齐鸢收手,顺势抓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在他的唇上飞快的亲了亲。
一切发生的太快,谢兰庭不及反应,齐鸢已经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他动作利落,脸上却早已浮满霞色,目光躲闪着看向窗外的风景。
谢兰庭的神智终于从巨大的惊喜中挣脱出来,缓缓归位。
他的眼睫颤了颤,哑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齐鸢顿了顿,抬头看他时,谢兰庭已经欺身过来,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低下头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激烈的吻。
齐鸢下意识地抓住谢兰庭的衣服,随后发觉谢兰庭的身子竟微微发着抖。他心下吃惊,但仍是微微张嘴,任由谢兰庭贪婪且强势的攻城略地。
不知过了多久,分开时,齐鸢眼前阵阵发晕,唇舌都已经麻木了。
他靠着谢兰庭缓了好一会儿,心下暗暗慨叹,自己一直诵习圣贤书,不问风流事,刚刚亲那一下不过是本能的冲动,根本没想过原来还有这么多动作细节。
以后若是再进一步……那自己可得提前修习一下了。
齐鸢好胜心起。谢兰庭却不知道他的盘算,拥着他低声笑道:“怪不得圣贤书上,要我们寡欲清心,戒骄戒色。现在看来,果然是凡心一动津难咽,撇却从前清净心了……”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齐鸢的脸,“这是真的吧?这不是一场绮梦幻想吧?”
齐鸢摇摇头,又看着他:“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完全看不出?”
他虽然极力掩饰,但俩人之间的默契非常,他对谢兰庭的信任依赖,因何进所吃的那些有的没的飞醋……谢兰庭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果然,谢兰庭并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谁让你一而再的拒绝我。原本有些把握的,也被你打击没了。”
齐鸢又笑。俩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拥着彼此。
过了会儿,齐鸢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跟人打架了吗?”
“没有,”谢兰庭顿了顿,才答,“被我义父砸的。”
第113章
齐鸢从来没在谢兰庭面前问起过蔡贤。
他知道对谢兰庭来说, 蔡贤不止是权倾朝野的内相,更是抚养谢兰庭长大, 极尽呵护和宠爱, 为谢兰庭铺路,又护他名声的养父。
以前俩人关系似远非近,齐鸢便尽量避免问起蔡贤。现在他们互通了情意, 这些问题便不得不面对了。
“这次他是真气狠了, ”谢兰庭道,“这些年我经常惹他生气, 但还没挨过打。小时候我犯了错, 他就当着我的面怒斥下人。我知道那些道理是讲给我的听的, 心里便记住了。他待下人很凶, 蔡府常有被打杀的家丁奴婢。但从不动我身边的人, 谢府从管家到厨子再到我身边的护卫,都是千挑万选后送过去的……”
蔡贤对谢兰庭极尽宠爱,却又界限分明地将两府人员划分开, 所以这些年谢兰庭身边的人也都渐渐成了他自己的心腹。蔡贤对此心知肚明,至于谢兰庭背着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必然察觉了一部分,但他仍是视而不见,纵容着谢兰庭折腾。
唯独这次……他实实在在惹怒了蔡贤。
半月前,这位义父将手边的铜尺猛掷向谢兰庭,谢兰庭不闪不避, 挨了一下,眉骨上当即见了血。
齐鸢抬着手心疼地摸了摸:“你怎么惹他了?”
谢兰庭淡淡一笑:“我让人给太子送了份礼物。”
齐鸢:“……”
“太子并非仁厚良善之人, 身边又有两位能臣相助, 这些年不过是看自己羽翼未满, 刀锋不利,所以隐忍不发罢了。现在他已经借筹款赈灾的事情养了声望。你父亲一回京,兵部尚书暗中通敌的事情也必然会暴露。二皇子跟兵部尚书来往密切,皇帝便是查不出什么,也会心生猜疑……对太子来说,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齐鸢道:“太子行事谨慎,恐怕会借着此事在圣上面前博个仁厚的名声。”
谢兰庭笑了下:“所以我帮了他一把。”
齐鸢好奇:“你送他什么了?”
“一封奏折,弹劾他与武王相从过密,有不臣之心。”
“……”
“做帝王的,如果到这个份上还要软弱自欺,没有点杀伐决断,那也不必指望了。我还不如早点把你绑走,自立山头。”谢兰庭道,“但我没想到你会来。你见文池可是为了献策?”
齐鸢点了点头:“我建议让太子逼宫。”
谢兰庭:“逼宫??”
“圣上在乎帝权,无论如何都会留着二皇子制衡太子,太子跟二皇子争下去治标不治本。更何况楚王在一旁虎视眈眈,金陵异动便是在一次试探。咳,还有你……”
几方势力或明或暗,暂时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而这平衡的基点只有四个字——名正言顺。
二皇子要让太子被废,而皇宫一乱,楚王便能“进京勤王”……
若太子能出其不意先登大位,掌握兵权。其他人失了先机,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举兵了。
齐鸢说到这笑起来,“说起来,多亏了是你出马平定金陵,那队兵马应是楚王的精锐吧?楚王在那边暗中布置了这么久,这次出击必然是带着野心的,结果被你两面夹击,折损严重,偏偏朝中还没什么动静。他这次一击不成,心里约莫失了把握,估计要缩回头再等机会了。”
“楚王近日是有离京的打算。”谢兰庭垂首,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不亏是我的小才子,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齐鸢的耳朵一碰便红了个透。他脸上也热起来,转开了头:“你义父发怒,是因为你出手逼了太子,以后局面不可控了?可你也不是擅权之人,他为什么想让你篡权夺位?”
谢兰庭愣了下,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齐鸢道:“你要不想说……”
“因为我父亲。”谢兰庭突然说。
齐鸢怔住:“唐将军?”
“不,不是。”谢兰庭轻声道,“我父亲不是唐临。”
齐鸢:“……”
“世人以为的唐将军,其实是两个人,其中之一是唐临,另一个叫谢尘,只不过他的名字很少人知道,世人都称呼他为清远道长。”
齐鸢惊地轻呼一声:“是他?”
清远道长既是前朝皇嗣,又深得先帝喜爱,获赐封号。他与唐临是生死之交,也是与唐临一起救下的齐方祖。
谢兰庭点了点头,轻声道:“唐夫人有一手精妙的易容术。我父亲与唐将军是生死之交,又身形相仿,俩人年轻时便经常互换身份,后来干脆一起出征,轮番上阵杀敌。当初他们去崖川平叛,唐将军中毒,我父亲便易容出马。我父亲受了伤,唐将军便换甲率兵突袭。敌军见唐将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纷纷吓破了胆。却不知道那其实是俩个人。
后来我父亲见到了唐将军的妹妹,也就是我娘,俩人一见钟情。我娘生来便有离魂症,不能出府,被唐家秘密养着。父亲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寻医问药,这才离开唐家,得了先帝赏识,开始出入皇宫内廷。”
齐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消化过来。怪不得齐老爷说清远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关于这位道长的种种传言也是各种扑朔迷离……原来谢尘一直如影子一般的活着,寄居唐家,刻意抹除自己的种种痕迹,便连妻子都神神秘秘,闭门不出。
他握住谢兰庭的手,又不知道说点什么,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谢兰庭的语气飘忽,继续道:“也是那时,父亲遇到了我义父。听义父说,他们俩自幼相识,后来义父被人卖掉,成了皇子內侍,俩人才断了联系。俩人在皇宫内重遇时,元昭帝正被先太子处处刁难,义父作为他的贴身内侍也经常受辱。父亲总是设法帮义父解围,救他性命,因此得罪了先太子。”
谢尘身份敏感,为了保命不得不设计离宫,又隐姓埋名,在扬州齐府住了半年。
那半年他日夜不休的研究药引,由齐方祖帮忙采购珍奇药材,再设法寄给妻子。后来他收到密信,得知妻子生产,于是匆匆离开。
之后几年,便是最为动荡的一段时间。先帝驾崩,元昭帝弑兄夺位,之后短短一年便开始清算问罪,诛杀旧臣。谢尘受唐临之托将那些古画交给齐方祖,又将俩家的孩子偷偷地送出去,一个由家仆送去会稽,另一个由侍卫带去金陵。之后唐家满门被杀,谢尘失踪。
谢兰庭弱龄早慧,虽然年幼,但深深记住了父亲聊天时说起过过的名字。他察觉那侍卫的家人奇怪,便趁对方没留意时逃了出去,最后躲在了一处寺庙里,靠老和尚给口饭吃。他听说皇帝游金陵,便设法出现在秦淮河边,见到了蔡贤。
谢兰庭天生胆大,每一步都是赌,偏偏全都赌对了。
蔡贤一眼认出了他,于是收他为义子,带在身边悉心照顾。
“我跟我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义父怕皇帝察觉,带回京城后就不许我外出,连先生上课都要隔着纱帘。后来我越长越像母亲,他才放心让我出门。”谢兰庭道,“他以为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世,直到有一年除夕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忽然找我过去,告诉我我是前朝皇子的后代,如果我想,这江山也可以姓谢。”
谢兰庭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能让蔡贤酒后失态,嚎啕大哭。
老太监净身几十年,声音尖细刺耳,那晚他伏地大哭,哀恸欲绝,尖锐的嗓子像是一把利刃,断断续续刺得人头皮发麻。
谢兰庭当时被吓得愣住,心里却无端绞痛起来,泪如雨下。
后来蔡贤对那晚的事情绝口不提,但明里暗里,已经在为谢兰庭铺路。
谢兰庭仍旧装作茫然不懂,心里却明白,蔡贤大约恨着周家的。他要周家的皇子们自相残杀,要周家江山大乱,最后被谢兰庭取而代之。
蔡贤认为谢兰庭足够聪明,只要按照他的安排便能稳稳当当,看皇子争储,最后坐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