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面色一变。
落十三心跟着一跳,情不自禁催促:“他没事吧?”
军医擦了一把额上又冒出来的汗,换了只手再次诊脉,看向宁长风的目光越来越震惊。
“到底什么毛病?”青川守备姓李,名慎知,皱眉问那军医。
军医连忙起身,双手作揖,口中吞吞吐吐:“是——是喜脉。这位将军是个哥儿!”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石化当场。
宁长风身手如此了得,昨晚飞身上城墙一幕至今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怎么会是个哥儿?
竟怀着身孕上战场,这不是公然触犯国法么?
“胡闹!”
突然,李慎知喝道。他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意图验明正身。
只听“锵”一声,落无心和落十三不知何时双双挡在床前,腰间的刀已半出鞘,冷冷注视着房里神色各异的人。
“反了你们!”李慎知手按在刀柄上,厉声道:“一个怀有身孕的哥儿竟然混迹军营如此之久,置我北昭国律于何地?你们眼里还有国法吗?”
守在门外的参将们听到里面的动静赶进来,恰好听到这一句,俱是愣在原地,各自面面相觑。
他们耳朵没出问题吧。
宁长风是个哥儿,还怀有身孕?
怎么可能!
他们伸长脖子齐刷刷看向床边,只可惜被落无心和落十三挡了个严实,连衣角都看不到。
落无心与这青川城守备对峙丝毫不落下风,闻言开口道:“这位是容大人的夫郎,我看你们谁敢动!”
话音刚落就听几声风响,雨幕中又落下十好几人,个个身穿黑衣,腰间领口绣有金色莲花纹,他们包围了整座府衙,长刀被雨幕冲刷得雪亮。
两拨人马对峙,房内顿时剑拔弩张。
经过最初的震惊后,林为和林子荣默然站到床前,抽出了手中的兵器。
李慎知按着刀柄的手指轻微地发抖,此人竟是容衍的夫郎——
身为丈夫,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夫郎在外抛头露面,与其他男子为伍?
他目光一一扫过护在床前的黑衣护卫,以及院中静默而立的绣衣使们,一种不可理喻的荒唐感自心底升起。
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
容衍离经叛道也就罢了,营里那两名副官也不要命了?
就在这时,木了好一会的众参将终于回过神,多年带兵打仗的默契令他们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于是,七八个参将一拥而上,搂肩的搂肩,按刀的按刀,好哥俩似的带着他往外走。
“李将军别气别气。床上躺着的可是个孕夫,咱先出去,啊!”
李慎知被这帮子人裹着往门口走,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怒气十足的谴责:“你们也向着他——”
直到熙攘声彻底远去,林为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他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双目紧闭,面色仍旧煞白的宁长风一眼,小声嘀咕道:“宁大哥生得如此高大俊朗,怎会是个哥儿呢?”
落无心瞥他一眼,手里拿着军医写下的安胎方子,道:“我去抓药,你们在这里守着。”
……
昏迷中的宁长风双眉紧皱,那个总是小狗似的围在他能源核心旁边打转的小光团此刻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黯淡,与此同时他的小腹坠痛不已,冷汗自他额上沁出,流进发际,洇湿了枕头。
前所未有的疲惫包裹了他,令他意识不自觉往下沉,似乎要沉到永不见底的深渊。
他梦到了前世。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在卧室内响起。
“我们有长风一个孩子就够了,肚子里这个就打了吧。”
已经四十五高龄的宁母抹着眼泪商量,语气里尽是为难。
他与先生都是大学老师,多年无所生才从福利院抱回宁长风,这么多年一直都当亲生孩子养着,约好了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真相。
没想到竟然会在宁长风青春叛逆期时期突然怀上了。
宁父却不同意。
“孩子来了就是缘分,长风那里我去说,他会理解的。”
宁母却抓住他不让走:“别说。他本来就是抱养的,我怕他有别的想法……”
宁父急道:“那你说怎么办?长风那孩子从小就顽皮不爱学习,我们总不能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吧?”
卧室门陡然被拉开,宁父与站在门外的宁长风撞了个正着,顿时僵在原地。
那一年宁长风才十四岁,因为落了游戏机折返回来的他挠了挠头,略显尴尬地开口:“啊没什么,就是跟你们说一声,我要住校了。”
宁母从卧室里出来,眼眶通红地看着他收拾衣物。
这个从小到大都很调皮的孩子似乎突然沉静下来,沉默地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里,随后往肩上一甩,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对了,恭喜你们。”
“生下来吧,我不介意的。”
后来宁长风便很少回家了。
他像变了一个人,和身边那些爱玩的少年统统断了联系。
他变得沉默少言,日复一日地坐在教室和自习室,原本稀烂的成绩一跃再跃,直至高踞榜首,成为了别人父母口中的孩子。
宁母最终生下一个女孩子,取名宁妍。满月那日,亲朋好友挤在小小的房子里道贺,宁长风站在小区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留下一个用自己奖学金买的小金锁和一张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走便是十几年。
他被选拔进特种部队,经常执行秘密任务,身份换了一次又一次,宁父宁母根本联系不到他,只能用最老的方式,寄信给部队。
后来信件中有时候会多一些涂鸦,歪歪扭扭是小孩的字迹,上面写得最工整的一句话是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基本每次做完任务回来宁长风都能收到一两封这样的信件。
他只略略扫过一眼,便将它们统统锁进了抽屉里。
长风万里终有归处,他没有。
“长风,长风,醒过来。”意识朦胧中,有人似乎贴着他的耳朵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宁长风沉坠的意识猛然一挣。
是了,有人在等他的。
那个人叫容衍,是他的归处。
他缓缓睁眼,抬手抹去容衍脸上的水迹,低声取笑:“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容衍起初怔怔地任他在脸上揩拭,突然抓住他的手,猛然将他抱进怀里,力道之大似要将他融进血肉里。
“你吓死我了。”
宁长风原欲挣脱,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放松了身体,抬手在他颤抖的脊背上轻抚。
“没事,就是这几天累着了。”
容衍抱着他不肯撒手,细密的吻一下一下落在他发间鬓角,满含珍惜与后怕。
宁长风觉得有些腻歪,拉开与他的距离,认真看了看他。
“你怎么来了,京中可还稳定?”
自收到他城墙上昏倒的消息,容衍连夜处理好朝中的麻烦,策马疾行三天三夜至此,见到宁长风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他自己差点没晕过去。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男人满面风尘,姿势狼狈地扑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叫着长风的场景,心中复杂难言。
原来精于算计者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容衍眼下青黑,连日奔波令他面色憔悴,双眼通红,嘴唇发枯,看起来竟比宁长风气色还差几分。
他握住宁长风的手,视线不肯在他脸上挪走哪怕一眼。
“景泰蓝继位,一切事宜等击退羌军后再做结算。有贺明章守着,他不会有事。”
宁长风心下略微放了放,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太冒进了。”
抬眼就看到容衍素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歪在一边,凌乱的发丝里夹着不少黄沙泥屑,看起来活像在沙地里滚了几遍,情不自禁在他冒出胡茬的下颌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但是见到你我很欢喜。”
*
“哎哟,别腻歪了,快把安胎药喝了。”张生华以袖遮眼将煎好的汤药放在桌上,隔着屏风喊道:“一刻钟后我师傅进来把脉。”
说完生怕看到什么似的,又匆匆走出房门,差点让门槛绊了一跤。
宁长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什么安胎药?谁喝安胎药?”
“砰”一声房门关得死紧,门外传来张生华的声音:“房里就你们两个人,你说谁喝?”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自收到宁长风怀孕的消息,容衍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带着他们策马日夜兼程赶到青川城,张生华年轻力壮还好,睡一觉就补回来了,他师傅现在还守着药炉昏昏欲睡呢。
屋内。
宁长风瞳孔渐渐睁大,他掀开被子看了眼平坦的小腹,又看向默然无言的容衍,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充满了不可置信。
“我揣崽了?”
所以那个整天吞他异能的光团其实是他怀的小崽子?
不是不能生么,怎么会——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极轻地点了点头,语气里透着些许小心:“李老验了三次脉,确认已怀孕三月有余。”
他顿了顿,又道:“应当就是从地下洞穴出来后那几日,我做得有些狠——”
宁长风额角青筋一跳,神情一言难尽:“别说了。”
那几日疯的不止他。
容衍便从善如流地不说了,垂眸专心玩他的手指。
过了半会,宁长风将他的手拍开,用力搓了把脸,随后往外推了推容衍的肩膀:“你先出去。”
容衍张了张嘴:“长风——”
宁长风:“让我静一静。”
室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后,容衍握住他有些颤抖的手,用力捏了捏,倾身在额间落下一吻,语气轻柔:“好,我去洗浴,无心和十三就在外面,有事只管叫他们。”
说毕起身往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却被叫住了,宁长风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欲言又止。
容衍静静站着,并不催促,甚至只是稍稍侧了侧头表示自己在听,连目光都体贴地没有落在他身上。
宁长风脑海中从未有过的乱,他想要摸摸自己的小腹,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却蜷了又蜷,指节被自己攥到发白。
好好地怎么会揣崽呢?
好在容衍一直保持着那个没有回头的姿势,这让他身上的压力轻松不少。
桌案上的焚香燃烧殆尽时,宁长风略显僵硬的声音才响起:“你——怎么想?”
说完不由抿紧薄唇,无意识攥紧了被面。
这是古代封建社会,没有男人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容衍亦不能免俗。
从前是没指望,宁长风便也当自己和前世一样,没将生孩子这个功能当回事,哪知道会稀里糊涂就揣上了。
只要开始想象自己大着肚子待产的样子,他就不由头皮一阵发麻。
太意外了。
意外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容衍保持着侧对他的姿势不变,闻言偏了偏头,似乎想要看他一眼,却又怕带给他压力生生忍住了。
他攥紧门框,语气却放得低而温柔,像极了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说:“长风,在我这里,你永远高于一切。”
第68章
容衍离开后,宁长风往后仰靠在床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直至桌上的安胎药凉透,他都没有朝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穿越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把哥儿这个性别当回事,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汉子能做的事他一个不落,即便后来遇到容衍与之成亲,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是需要被照顾的一方。
虽说性别有分,但他始终觉得他和容衍之间是平等的。
甚至他更愿意去当那个主导者。
可他竟然怀崽了。
还在谷兴村时,他见过很多孕夫。一旦怀上孩子他们便被勒令不许出门,成日围着灶台和男人打转。肚子大了后,官府每月还会派人上门监管,孕夫的很多行为举止、饮食起居都会被控制,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安全地降生。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孕夫因身体孱弱而被强制卧床,最后为保胎儿被剖出来,而孕夫大出血而死的情景。
更不必说怀胎之苦、孕嗣之难……
光是想到此后种种,宁长风就不由得头皮发麻,想回到过去把那个不知节制的自己锤死!
“笃笃——”
敲门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打断,似乎是被阻止了。
宁长风双手掌心搓了把脸,将心底纷繁复杂的念头尽数压下,尽可能声音平稳地道:“是李老吗,请进。”
片刻后,李顺德推开房门。
他带着一个药箱,气色瞧着也不大好,显然是还没从彻夜不眠赶路的疯狂中恢复过来。
宁长风目光落在他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不由抿了抿薄唇。
李顺德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道:“是安神药,容大人特意嘱咐老夫煎的。说恐你见着他心思烦乱,便让老夫端过来。”
宁长风抿紧的薄唇松开,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空碗搁在床头案前发出一声轻响,宁长风舔了舔泛着苦涩味的唇,主动伸手露出脉搏:“有劳了。”
没想他这么配合,李顺德在外徘徊许久准备的说辞一个都没用上,连说了几声好,坐在床前,两指搭上他腕间。
半晌,他神色逐渐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