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人心大快,一片向好。
就在这时,军中传来快报,宁长风率一队轻骑追入阴山,自军报发出之日起失联已三日有余。
容衍的心一下跌入了谷底。
他日夜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彻底解决他和景泰蓝的后顾之忧,长风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朝中无人在意一个参将的生死,人人都在讨论此番胜仗有多出恶气,战后与羌族谈判时要提什么要求,纳多少岁贡……
边关离他们太远了。
远到他们无法想象那些国土是将士们怎样用血肉与生命一寸一寸捍卫而来,沙场征战,马革裹尸,在这些京官的眼里也不过是死后封将,荣光荫庇全族罢了,比他们在朝中年复一年地熬升迁还要快上许多。
更何况宁长风一介哥儿,父母宗族不过都是些泥腿子,怎比得上朝中这些树大根深的世家们?
死了还好,活着回来反倒令人头疼。
……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宁长风依旧杳无音讯。
容衍停了早朝,让景泰蓝独自上朝,自己则整日整夜地对着阴山地形图钻研,将那可赞逃跑的路线和宁长风有可能受伏击的路线一一推敲,飞鸽传书给留守陇西的护卫进山寻人。
可阴山连绵千里,山脉深处无人可至,想找一小队人马何其艰难?
人人都说他工于心计,喜欢将人心攥在手里肆意把玩。但容衍看他们至痴至狂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无趣极了。
怎么会有人把软肋交给别人呢?
遇上宁长风后才每每都觉无能为力,他从来算不透与他有关的一切。
命运在宁长风身上披上了一层纱,叫他苦思冥想,不得求解。
已是四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陈璟例行给母妃烧完香,念了往生咒便起身往外走,经过回廊时不由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定在原地。
就见回廊那头天青衣袂一闪,容衍竟在夜半三更时,推开了从未进过的祠堂门。
自那日把陈修气走后,陈璟便死皮赖脸在归林居住了下来。
仍记得两年前,他护送容衍前往金平城治病时,宁长风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容衍的心至诚至善,只是那上面裹了太多东西,令他每每言不由衷而已。
那时陈璟嗤之以鼻,那般长袖善舞的人,怎会长着一颗纯善的心呢?
如今他对宁长风的说法仍是不能苟同。
只是那日容衍将他带到祠堂,将供奉其上的母妃牌位指给他看,并告诉他可以祭拜时,他又觉得这人没那么坏了。
但容衍自己从未来过祠堂,更别提推门进去了。
陈璟望着那半开的祠堂门,脚跟转了又转,最终朝那边悄然走去。
月华如水照亮堂前一隅。
诸天神佛牌位供列其上,容衍生母的牌位在最下首正中间,牌位上刻的不是“容筱”这个她在北昭国被御赐的姓名,而是在羌族的原名:阿依木。
容衍替她点燃了长明灯。
阿依木旁边还有一个牌位,用红绸盖着,上面布满灰尘,但仍能看出刺绣精美绝伦,绣娘的手艺定是极好的。
像一方红盖头。
容衍顿了顿,轻轻吹去红绸上的落灰,给这座被遮得不见头尾的牌位也点上一盏长明灯。
烛火跃动,满堂灵位,容衍跪伏,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他捧着燃香,眼底是连夜熬下的青黑,沙哑的声线一遍又一遍在祠堂回响。
“容衍跪拜,敬求八方诸神,佑他平安无事。”
……
“锵”一声交戈声响,宁长风疾退数步,脚跟抵在树根上才止住退势。
他咽下涌上喉间的一口热血,手中的长刀寸寸崩裂,碎落在地。
在他不远处,身高近两米的那可赞赤身肉搏,身上的衣物被他自己发狂撕去,裸.露的上身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疼痛似乎更激发了他的凶性,他扔掉手里凹陷塌瘪的铁锤,咆哮着朝宁长风冲来。
自带兵追入阴山后,宁长风循着踪迹将那可赞赶到此处,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亲兵。
被逼到山穷水尽之际,怎知那可赞突然发狂,武力暴涨,刀斧加身竟不知疼痛,守护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被他徒手撕裂,血雨碎肉撒了满地。
林子荣率兵结阵几次伤他要害而不得,反倒被他大掌一挥拍出老远,脏腑差点震裂。
宁长风只得让他们躲远点,单独与他对上。
那可赞来势迅猛,所经之处碗口粗的树干被他大掌纷纷拍断,就算是宁长风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矮身错开,翻滚至他身后,跳上一株古树,抽出靴中的纯黑匕首,躬身以待。
扑了个空,那可赞暴怒,开始疯狂撞击树干。
“喀拉”声响不绝,古树颤巍着摇摇欲断,宁长风抓紧树干,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就是此时。
他一跃而下,手中匕首直直没入那可赞头顶,一拧一转!
那可赞仰天发出怒号,身体瞬间僵直,“砰”一声往后倒去,溅起无数落叶。
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恢复清明,尚余一分气息的他眼珠在血红的眼眶里轮了半轮,突然定定地落在宁长风胸前。
一枚镶着翠绿宝石的戒指自宁长风胸前挂落,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那可赞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触碰那枚女戒,意识已经模糊的他口中在呢喃。
“阿依木,我太阳般的公主——”
一把匕首横来,削断了他的手腕。
那可赞沉重的头颅往地上一砸,彻底死去。
宁长风单膝跪地,将掉出来的翡翠戒指塞回衣服里,突然有些脸热。
闹分手把对象戒指扔了转头第二天又满菜地找回来贴身带着这种事——一点都不宁长风。
他拍了拍衣服,确定戒指硌着他胸口后,这才俯身仔细观察那可赞的尸首。
只这么一会儿,那可赞脸上和裸.露出的上身就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淤痕,流出的鲜血在他咽气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变化,不仅发黑发臭,还粘稠无比。
污血淋漓的胸膛内似乎有什么在拱动,宁长风眼神一厉,下一瞬一条线虫冲出来,直奔他面门而去!
被宁长风两指夹住,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他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长生蛊。
谁给那可赞种了这东西?
那漆黑的蛊虫细如发丝,筷子长短,盘绕在他指间扭动挣扎,接着宁长风指尖一痛,竟是被那蛊虫咬破表皮,想钻入他经脉中去。
怎知才钻了个头就落荒似的逃了出来,挣扎得更剧烈了。
宁长风手指一碾,异能自被咬破的指尖冲出,将这条失去宿主的寄生虫碾成了灰。
“宁参将你没事吧?”江成带着亲卫从藏身之处跑来,心有余悸地望着惨烈的战场。
今日若没有宁长风,他们恐怕都被那可赞一掌一个给拍死了。
传闻羌族首领天生神力,果然作不得假。
宁长风站起身,鲜血淋漓的匕首随意在草叶上擦了擦,插回靴筒内,对江成道:“无事。传令阴山内所有留守士兵,羌族首领已死,我们乘胜追击,直捣黄龙。”
明明江成才是副指挥使,却丝毫未觉不对,领命而去。
潜藏在阴山的北昭士兵被迅速收拢,临走前宁长风回头望了一眼山谷里躺着的尸首,指尖微动,一股绿色能量自他掌心流泻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尸首上,随即隐没。
“宁参将就等你了。”远处传来喊声。
“来了。”
宁长风收回异能,大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倒下的那可赞缓缓褪去尸斑,全身化成黑水流入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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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红盖头的牌位是谁?
小提示:前文出现过,不是白月光哦。
第73章
羌族是部落族群制,准确而言,是不止一个部族聚居而成的大型族群,其中以羌族人口最多,最为强悍,因此形成了以羌族为首,其余部族依附羌族而生的局面。
羌王已死,羌族溃不成军,北昭大军趁势渡过青川河,将这群残兵败将直往更北的地方赶,短短数日连占三大部落,剩余小部族瑟瑟发抖,派出使者上门求议和。
“不议和,只受降。”宁长风撕毁议和书,派人将使者送回部族。
态度之坚决不仅令那些小部族焦头烂额,连跟着他一路打过来的将士们都大吃一惊。
其中尤以江成为甚。
他乃文将出身,颇受圣人贤训的熏陶,君君臣臣一套更是铭记于心,一听宁长风把议和书撕了,登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刻就找来了。
此时他们的军队就驻扎在羌族境内,大大小小的毡包已被北昭将士占领,最大、最中心的那一座改成了临时指挥所,宁、戚两位大将都在那里。
江成掀开帐帘进去就看到宁长风衣着宽松站在沙盘前,正和戚芷讨论着什么,见到他进来才停下。
“何事?”
现下大局初定,军中不缺能征善战的将领,宁长风便卸了战甲,平日只着常服,好让自己和肚里的崽子都松快些。
军中将领都知晓他的身份,原本心思各异只是不好开口,直到跟着他一场一场仗打下来,心里的别扭感散得所剩无几。
唯余钦佩。
江成也是其中一员。
此时他向前疾走几步,还不忘朝戚芷行个军礼,这才担忧地看向宁长风。
“你怎么将议和书撕了?这可是要呈给陛下,让陛下定夺的啊!”
听他提起陛下,宁长风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景泰蓝穿着龙袍胖乎乎坐在龙椅上的样子,面色不由柔和了些。
很久没见到他了,上次容衍传书说因为没有带他去青川景泰蓝发了好大的脾气,躲在被子里偷摸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收回思绪,对担忧焦急的江成道:“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也许他语气太过闲散笃定,江成被噎了一下,正要张嘴反驳,就见戚芷已坐回座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悠哉悠哉喝着,慢悠悠道:“我说江副指挥使,人家一家子关起门商量的事儿,用你操什么闲心?来,喝茶!”
江成被“一家子”三个字砸得脑袋发懵,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是容衍,不对,现在应该叫首辅大人的夫郎了,一个在朝一个在军,北昭政权体系被他夫夫俩把持得死死的,用得着他多嘴……
江成一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张着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即便——即便如此,羌地部族繁多,势力复杂,部民大多刚猛不服管教,怕只怕暂时降了,民心未收,时日一久便要生乱。”
宁长风点头:“你说的正是我方才与戚将军商量之事。”
他朝江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指出沙盘上被标记的地点。
“西北也并非全是黄沙戈壁,这几处水草丰茂,气候适宜,将其开辟出来种红薯最为合适。”
江成睁大眼:“你要将红薯的种植技术拱手相让于他们?”
在一旁看热闹的戚芷打断道:“哎怎么能说是让呢,降了就是我北昭子民,教他们农耕种植是朝廷应做之事。他们土地贫瘠,历年春冬两季闹粮荒了就来骚扰我边境子民,若是有饭吃、有衣穿,谁管头顶上坐的是哪个皇帝?”
戚芷自七岁起便长驻西北,与这群部族人打交道二十年有余,深知羌族为何始终对北昭国的土地虎视眈眈,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地广物博,想抢来生存发展罢了。
若是自己的土地上也能种出沉甸甸的果实呢?
江成仍是不赞同。
羌地部族是喂不饱的狼,给了他们还想更多,永远贪得无厌,不懂感恩。
“那就打服了为止。”宁长风说。
隔日,被俘虏的部落子民一人到手一个滚烫喷香的大红薯,宁长风选了些嘴皮子利索的北昭士兵混迹其中,向他们大肆宣扬红薯的好处,听得那些部族人一个个眼睛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兴奋地追着他们问东问西。
“当真有这么好的粮食,不挑水不挑土,插一根藤就能结果实?”
“羌地苦寒也能种,不是骗我们吧!”
“真好,这样每年春冬就不用担心饿死了。”
……
红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羌地大大小小数十个族群,有人翘首以盼、有人四处打听,还有人嗤之以鼻,骂是北昭人劝降的阴谋。
宁长风不听这些,听话的便带去他择的良址开荒种田,不听话的便追着打,如此几次下来,羌地部族降了个七七八八,剩余几个小部族也躲得远远的,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那些降了的部落能种出什么好东西来。
羌地被占了十之六七,阴山山脉尽数收入国线以内,如此广袤的面积自然需要朝廷来此建州立城,队伍来了一拨又一拨,农工医织……羌族人起先还有些抗拒,待真正见识过后对北昭国各领域都先于他们的工艺无不佩服,逐渐诚心学习。
八月,局势渐稳,羌州建立,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宁长风得以卸下重担,在张生华和戚芷的双重炮轰下返回青川城——养胎。
为了迎接他,雁回书铺扩充了好几倍,硬生生将后院改成了一座府邸,里头曲廊回亭数不胜数,甚至还造价引活水进来,在这风沙遍布的西北大城凿了条水道,只听流水觞觞,翠林密植,一时竟让人恍然步入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