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衍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踟蹰着唤了一声。
帷帐从里面被掀开,露出宁长风汗湿的脸,眼神颇有些复杂。
“我说,崽子有点特别……”
片刻后。
容衍站在床边,绿光映得他脸上一亮一亮,素来游刃有余的神情难得陷入凝滞。
床上的小婴儿伸伸胳膊蹬蹬腿,一骨碌翻了个身,扬起小脑袋冲他咿咿呀呀地笑,自尾椎往上数第三节 骨头透过幼嫩的肌肤亮起盈盈的绿光,不断有绿色光团从里面散出来。
整个帷帐内都被他照得绿莹莹的。
容衍深吸一口气,将萤火虫似的小婴儿轻柔抱起,口气似乎很平稳道:“无妨,生来带灯跑,一辈子不怕走夜路,这孩子好命。”
小婴儿一点也不怕生,小嘴儿嘟嘟嘟吐泡泡,糊了他阿父一脸口水。
宁长风忍俊不禁,过后又敛了表情,望着小婴儿腰骨上一亮一亮的能源核心,神情难得露出几分老父亲般的忧愁。
“没想到他这么小就凝成了能源核心,早知在肚子里时就不让他吃那么多,这下好了,走哪哪亮,整个一大灯泡。”
容衍默默擦去脸颊上的水迹,换成单手抱着,另一只手抚了抚宁长风汗渍未干的侧脸,语气疼惜:“你们怎样我都喜欢。”
不管第多少次听到容衍的情话,宁长风都会脸热。
他微微别开脸,岔开话题道:“崽子现在还不会控制异能,这么逸散下去不是办法,你把他给我,我试试能不能封上。”
容衍依言将怀里的小婴儿放在床褥上。
宁长风掌心凝聚出一道异能,缓缓贴在小婴儿的腰骨上,小家伙手舞足蹈,弯起圆眼冲着他笑,眉心一颗孕痣鲜艳欲滴。
良久,他腰骨亮着的能源核心终于熄灭,帷帐内顷刻暗下,只余微黄烛火映着,宁长风松了口气。
能源核心只是暂时封上,能封多久他却说不准。
木系异能者本就是汲取草木灵气转化为自己所用,越是灵气充沛的地方,能源核心苏醒得越快,宁长风刚穿过来时就是靠鹿鸣山深处丰富的灵气重新凝出的能源核心,难保小崽子以后不会遇上。
能保一时是一时吧。
……
充斥小楼的莹莹绿光终于熄灭,无数双眼珠子盯着恢复正常的产房门口,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良久,衣着整齐的容衍从里面走出。
被看押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一道念头:我命休矣。
就连张生华都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虽说他与宁长风交情甚笃,但怀胎十二月、产房内生异象已不是伦理所能解释的范畴,若是传出去不知又要生出些什么神神鬼鬼的臆测,别说素来名声就不怎么好的容衍,就是宁长风自己,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想想怎么能把人的嘴给堵严实了。
死人的嘴永远是最紧的。
张生华屏息凝神地望着缓步从小楼上走下来的容衍,垂下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药瓶,被衣袖掩住。
他拇指抵着已经打开的瓶口,瓶缘已被汗液浸得湿滑。
妻女还在盛京等他,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死在这里。
容衍走到檐下站定,目光扫过被护卫围住的众人。
落十三上前一步,容衍便朝他打了个手势,唇角含笑:“父子平安,是个可爱的哥儿。”
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就有人接二连三地跪下,求容衍饶他们一命。
若是两年前,此时院里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他的长风磊落、正直,是受人敬仰的大将军,他怎能坏他名声……
容衍眼底的厉色被温和取代,他抬手往下压了压,止住求饶的声浪,高声道:“诸位数月来辛苦了,每人在原本的例银基础上再加十倍赏银。今日事就此作罢,你们都有家小在盛京定居……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对?”
原本以为死定了的众人俱是一愣,接着个个点头如小鸡啄米,无不应承。
张生华攥紧的手一松,药瓶滑落在地,被他侧身一脚踢进了草丛里。
容衍已走到近前,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草丛,再看向他时唇角扬起一抹淡笑。
“张大夫受惊了,长风托我传句话:医者中他只信你一人,可否随我去看一看孩子的脉象?”
……
最终容衍还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些人闭嘴不得而知,总之新年的第一天,青川城大街小巷都掀起了除夕夜神迹降临,百病皆消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在半空看见了仙人吹笛,一个个有鼻子有眼的——
都和宁长风没什么关系。
张生华昨晚诊过脉,道孩子与常人无异,就是月龄要大些,生下来便能自己翻身,兴许说话走路也会比同龄孩子要早些。
是个很健康的哥儿。
因是在除夕夜的最后一个时辰出生,容衍便给他取名叫除夕,希望他除旧迎新,日日开心无忧。
宁长风倒无他那么多细腻心思,于他而言名字只是个代号,除夕也好正月也罢,是他的崽子就行。
又在青川待了十余日,在景泰蓝雪片似的信件催促中,两人终于踏上返程的旅途。
因着带了除夕这个未满月的小崽子,人手和行李太多,只得坐马车慢悠悠地晃,等抵达盛京时,已是三月初了。
今日一下了早朝,景泰蓝便换下龙袍,穿上私服直奔郊外。
远远地就能看到车队绕过鱼头山,自官道行来。
宁长风嫌坐在马车里憋闷,骑了马出来放风,他眼力好,老远就能看到归林居门口蹲了个小小的身影,和以往无数次等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景泰蓝!”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正百无聊赖蹲地上数蚂蚁的景泰蓝倏地抬头,望向朝他疾驰而来的骏马,大眼睛开始放光。
他扔掉树枝,朝马上的人影大步跑去:“阿爹!”
宁长风急勒缰绳,翻身下马将朝他奔来的小小身影抱起来举过头顶,笑声爽朗:“重了不少啊!”
景泰蓝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肩膀,故意奶着声音,仿佛儿时那般撒娇:“阿爹,我好想你啊!”
若是以往,宁长风定是要觉得别扭的。
不知为何,这次他摸了摸景泰蓝的后脑勺,低声回应道:“嗯,阿爹也很想你。”
肩膀上有湿热的液体蔓延开,景泰蓝忍不住哽咽:“对不起阿爹,让我哭一会,哭一会儿就好。”
宁长风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掂了掂,六岁的孩子不算轻了,景泰蓝的个子似乎又长了不少,趴在他怀里颇有些重量。
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抱着他大步走进门口:“可以哭久一点,没关系。”
等容衍抱着小崽子姗姗来迟时,景泰蓝已经从宁长风身上扭下来,坐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擦眼泪。
他已是一国之君,不可以动不动就向阿爹撒娇了。
除夕被包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此时正顽强地挣脱襁褓,伸出小手手去抓容衍垂落在耳侧的长发玩。
景泰蓝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去看。
只见襁褓里的娃娃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圆眼骨碌碌地到处瞧着看着,见人便弯起眼睛笑,亲人得很。
看着甫一见面就伸手要抱抱的除夕,景泰蓝连退好几步,接着紧张地看看宁长风,又看看容衍,目光隐露期待。
“我可以抱吗?”
“自然可以。”
宁长风尚未开口,就听容衍面色如常地替他回答了,随即便教他怎么抱孩子。
路上这两个月,一直是容衍照顾孩子居多,现下教起景泰蓝来熟练得很。
软乎乎的小孩抱在手里,景泰蓝紧张得全身关节都僵硬了,他大气不敢出,小脸上的表情凝重得仿佛在上早朝。
不,比上早朝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除夕抓着景泰蓝的衣领,小嘴鼓啊鼓,吐出一串泡泡。
景泰蓝茫然。
这是何意?
摸到小崽子一点脾性的宁长风解释:“看来他很喜欢你这个哥哥,迫不及待想和你玩。”
景泰蓝抿了抿唇,再扬起时又是一脸激动,大眼睛闪亮闪亮的。
“哥哥也很喜欢除夕!”
第77章
回京后休息一日,宁长风入宫听封受赏:封武安侯,享一等公爵,赐盛京宅邸一座并赏赐无数,圣上亲自设宴庆功,文武百官作陪,极尽殊荣。
无人再提起他哥儿的身份,这些人精似的官员们被整治得服服帖帖,都心照不宣地端起酒杯,祝贺景氏王朝下诞生的第一位异姓侯。
宁长风一跃而成当朝新贵,趋炎附势者如潮蚁,拜名帖雪花似的飞来。
他不堪其扰,挑几家看得顺眼的去了一趟,其余的尽数推给容衍打理,自己带着崽子在归林居躲清闲。
只是盛京不比西北,事务繁多,过几日新宅邸修缮完毕,理应要办个乔迁酒,宁长风犯懒,一合计将除夕的百日宴并成一道办了。
容衍未设府邸,这办酒的地点自是设在了宁府。
当日,宾朋满座,来来往往的人如流水也似,景泰蓝带着赏赐前来参宴,明目张胆地展示对这位异姓侯的偏爱。
只是他身份到底尊贵,只略坐了一坐便回宫了。
赴宴的大臣们这才大舒一口气,自在不少,看向宁长风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别看当今这位天子才七岁,在朝务上的处理已日渐展露出锋芒与野心,假以时日,必是一位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帝王。
到时,第一个开刀的恐怕就是那位统摄全朝的首辅大人……
自古权力相争,皇权与相权之间二只能存一,只是幼帝羽翼未丰,一切为时尚早。
座上各位自觉心里明镜似的,殊不知自二人流亡鹿鸣镇,遇到宁长风起,一切就都已变了……
宴会上,除夕穿着一身红色小袄,帽子做成一个可爱兔头的形状,兔耳朵长长软软地垂落下来,他五官长开了些,越发显得眼睛圆溜溜的,见人便笑成一弯月牙,看得那些官员们眼热极了,还有半真半假要说娃娃亲的。
这小家伙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小嘴一瘪,翻个身趴在容衍怀里,小屁股撅起对着那官员。
宁长风将他接过去,用筷子蘸了点卤鸭汤给小崽子尝尝,俗称吃味。除夕咂巴咂巴嘴,圆眼睛一亮,指着桌上的一道菜伊伊哇哇要吃。
那菜是一道南方的辣卤,容衍特地叫人寻了南方地道厨子做的,是宁长风最喜欢的口味。
鲜红油亮的卤汤浇在鸡丝上,鲜香麻辣的感觉一阵一阵往人鼻子里钻,西北吃食多是牛羊肉炖煮,口味着实称不上精细,宁长风虽不挑嘴,却更偏爱南方重油重辣的炒菜,没想容衍会在盛京给他准备这么一道菜,忍不住自己坐下先一饱口福。
除夕馋得扒拉他筷子,口水狂流。
宁长风边吃边随手用布兜给他擦了擦:“你不能吃,辣。”
怎知除夕抓住他一缕发丝,直勾勾地盯着那盘卤鸡丝,学着宁长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ci——ci——”
宁长风转头惊诧地看向这个小崽子,奇道:“阿父教了你那么久都不会,一盘卤鸡丝就把你收买了,小吃货?”
除夕朝他咧开嘴笑,露出萌出一个尖尖的乳牙。
宁长风不吃他这套,他将除夕放在母子凳上,给他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面前,小家伙还不会用木勺,在汤碗里这里戳戳,那里划划,送到嘴边是一点都没剩,抱着个空勺舔舔。
宁长风随他去,趁这会酒也敬了,宾客也入座了,抓紧时间吃点东西。
这是容衍单独给他做的一桌席面,菜式口味都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他吃得很满意。
侍女要来抱走除夕,被他摆摆手挥退了。
此前带景泰蓝时,他和容衍两人都没有经验,很多地方疏忽了,以致小孩儿吃了很多苦。
幸好景泰蓝那孩子心慧命大,没出什么大篓子。
这一个他和容衍能自己带就自己带,极少假手他人,虽说有时候会手忙脚乱,但图个放心。
他正吃着,就见一高挑女子从前堂穿过宴桌,她马尾高束,着一身劲装,五官明艳,英姿飒爽,直往宁长风的方向走来。
四周宾客的寒暄声小了些,个个目光落在她身上。
贺明章猛地站起,视线随着戚芷的移动而移动,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
戚芷却像毫无察觉一般,大步自他身边走过,哪怕一瞬的停顿都无,留给他一个背影。
“总算叫我赶上了。”她长出一口气,衣摆上风尘仆仆,可见是一入京便朝这边赶来。
戚芷自怀中拿出一把长命锁挂在除夕脖子上,替小家伙抹去鼻尖上沾着的油花,笑道:“祝小除夕长命百岁,年年胜意。”
除夕好奇地抓着金灿灿的小锁瞅瞅,往嘴里送去。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制止了他,请这位在边疆苦守十数年未曾回盛京一步的女将军入座。
“不了。”戚芷拒绝道:“本应直接入宫面圣的,圣上特许我来此一趟,不宜耽搁太久。”
她有兵权在身,按律应先入宫交卸虎符才能行走活动,如此这般已是景泰蓝恩宠了。
宁长风并不多留,抱起除夕亲自送她到大门口。
正是阳春三月,风很和煦,戚芷牵马往前走出几步,突然又回头,视线在除夕小手上抓着的金锁上落了又落,问了宁长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