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跌了多少个跟头,穿过一片极为广茂的竹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一条山间小溪顺流而下,竹林小屋就建在小溪旁,分为上下两层,下层被架空,即是防潮也是防止蛇虫鼠蚁进入屋子里,上层才是住人的。小屋前后一两里地的草木都被清理干净,土地被压实平整,杜绝了野草再长出来的可能性,看起来干净整洁极了。
竹屋两侧均被开辟出来,左边是菜园,右边是药圃,都规整漂亮极了。
“到了。”
听到这话,景泰蓝心内顿时一松,直接仰面往地上一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先安顿好容衍,宁长风再回头把累到几近瘫痪的景泰蓝抱进去,烧水洗澡。
烧好洗澡水时天已经黑了,景泰蓝一身脏兮兮的,缩在床角睡得昏天暗地。
宁长风便没再叫他,转身去菜地里拔了点药草捣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也和衣躺下了。
次日清晨。
容衍是被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间竹屋,正对自己的墙上挂着清一色的打猎工具,光是猎刀都有四五把,宽窄长短不一,另一面墙用木头打了个柜子,上面放着几本旧书,容衍撑着坐起身才看清,约莫是一些药理、工事方面的书籍。
原来他是认字的。
容衍心想,便听到一声门响,宁长风推着把椅子走进来。
“醒了,来试试我新改做的轮椅。”他将那椅子推到近前,容衍这才发现椅子左右镶上了两个木制的大滚轮,竟是可以推着走的。
容衍试图用手臂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挪到椅子上,甫一动,被钉住的膝盖便剧痛难忍。他垂下眼,遮住眼底痛楚神色。
腰间突然被一只手掌握住,撑了他一把。
宁长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忍住脖颈泛起的热意教他怎么用。
容衍更加状若无事,他尝试着用双手推动,果然椅子随着他的力道往前进了一点。
他的神色也随之松快了一些。
总算不那么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了。
他推着轮椅来到竹屋外,发现下楼的台阶已经被拆了个大概,楼下堆着新砍来的竹子。
“把这里设计成缓坡,这样你就可以下来散步,若是觉得无聊便去溪边钓钓鱼,或者你还喜欢什么,我去给你寻来——”
听着宁长风认真规划因他到来而将要发生的改变,容衍半晌没有出声,他慌张地垂下眼,试图以此遮掩住眼中热意。
“怎么,可是哪里还要再改?”察觉到他的异常,宁长风问道。
容衍摇头,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你对我这么好,不怕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身侧突然安静,宁长风捡起脚下的废弃竹节掷向溪里,目光悠远。
“会怕我就活不到现在。”
那一刻,容衍的心仿佛被拨动,随着溪流漾开一圈圈波纹。
……
傍晚时分,缓坡终于搭建好,容衍操纵着轮椅从二楼下来时,景泰蓝欢呼不已。
忙活了一整天的宁长风也笑了。
“明日我下山一趟再去买些药,你可要带些什么?”
晚饭吃的是悬挂在屋梁上的风干腊肉,宁长风在厨艺一道上实在不精通,做菜多以焖煮为主,好在对现在的他们而来肉是稀罕物,怎么做都好吃。
容衍思索一会,道:“带对红烛吧。你我既已成亲,总该拜拜天地。”
宁长风心口又开始跳。
救命,他居然主动要跟他拜堂!
他胡乱点头,“嗯”了一声,耳根发热,只好转脸问景泰蓝:“你要带什么?”
自打从宫里逃亡出来后,景泰蓝干饭是一天比一天香,听到问话小脸茫然了一瞬。
宫里人从来不会问他需要什么,他们只会把东西端到面前供他挑选,有一次他捡到一个可以摇晃得“咚咚”响的双面鼓,却被身边的嚒嚒拿走,说是粗俗玩意儿,自此再也没有人让他看到过。
宁长风替他想道:“弹珠?风筝?还是上次吃的糖人?”
他没接触过小朋友,不知道三四岁大的孩子玩什么,只能循着前世浅薄的记忆搜肠刮肚地给他提供选项。
景泰蓝眼睛一亮,接着便黯淡下去,嘟着小嘴道:“我都不要了,银钱留着给阿父治病。”
从前他连银钱是什么都不知道,自从流落到这里,倒是懂了一些。
宁长风摸摸他的脑袋,答道:“有。看到那片药材地没,给你阿父治病足够了。”
景泰蓝:“真的吗?”
宁长风点头,又担心养成小孩贪心的性格,便伸出一根指头:“只能要一样。”
景泰蓝拍手:“好耶!”
饭后,趁着天光一家人赶紧洗漱,景泰蓝跟着忙前忙后,兴奋极了。
容衍精神不济,早早睡了下去。
半夜,宁长风再次给他梳理了一下筋脉。容衍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即便拔除余毒,也要将养上许多年,这么一想,宁长风顿觉任重而道远。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给家里一大一小煮上稀饭,便趁着朦胧的星光往镇上赶去。
今日镇上还挺热闹,有官府的人在宣读文书,大体是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减免赋税云云,宁长风听了一耳朵,直往回春医馆走去。
江山代代有人坐,和他这平头百姓没多大关系。
“哟,宁哥儿来了!刚还念叨怎么不见你来取药呢?”张生华将药包拿给他:“一共四两纹银。”
宁长风接过药包,道:“先记账上,到时我送药材过来再从里面扣。”
连着一段时日买药治病,他这几年攒下的钱已经见底了。
等容衍好些了他便去深山里蹲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再逮到一只野猪或者狐狸、貂之类值钱的家伙。
刚转身,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宁荣穿着长衫,为附庸风雅右手抓着一把纸扇,在三月乍暖还寒的时节还要扇风。
两人刚一打照面,宁荣纸扇一合,鼓着眼睛瞪他,又碍于颜面不愿当场发作。
宁长风今天心情好,不想理会这眼高于顶的便宜弟弟,一只手便拨开了他:“劳驾让让。”
“你——”
前日宁大谷夫妇找他哭诉,道家里的几亩良田尽数抵押给了赵地主,如今两人身上半分银钱也无,不得不背上包袱去给赵地主当佃户还债,整日受他磋磨。又问他那二十两纹银可花掉了,能否拿出来先救急……
可笑。
县试在即,他好不容易走通关系将这二十两“举荐费”送出去,怎可能再要回来?
只要他成功考上秀才,连赵地主见了都要给他行礼,还敢要什么赔偿?
宁荣嘴上说着想办法,却极为敷衍地将父母送走,转身就偷摸去找春姐儿了。
奈何春姐儿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他讨了一顿骂被打发出来买药,就碰上这个大冤种。
“嗤!”被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哥儿一手推开,宁荣脸上挂不住,冷笑道:“果然是野蛮人,那日大庭广众之下身子被看了个精光,居然还有脸活在世上,我若是你便早投河自尽了!”
他话音刚落,只感觉一股大力袭来,宁荣被抓住腰间的裤带一抽,他像陀螺似的滴溜溜转了几圈,外裤竟就这么脱落在地,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腿。
医馆里还有看诊的哥儿和妇人,见状纷纷掩面大骂粗俗!
宁荣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拎起裤子,朝他大叫:“还给我!”
宁长风把裤带往角落一扔,拍拍手道:“快去投河自尽。”
说完潇洒离开。
宁荣提着裤子,在一片流氓骂声中跑了。
*
戏弄完傻.逼,宁长风心情舒畅,先去买了粮油米面,又去买了景泰蓝要的糖人,最后去专门的喜铺买红烛窗花,面对伙计的推销一时没忍住又买了一截红头绳。
要不是兜里布贴布,他甚至想给容衍做一身喜服。
他皮肤白,穿红色一定很好看。
暗暗吐槽自己是个老色批,宁长风脚步可一点都不慢,飞也似的往家赶。
路过宁发林家时有两个扎着总角的孩子在地上玩过家家,远远看见宁长风过来,爬起来追在他身后赶:“长风哥,你着急干什么去呀?什么时候教我们打猎,弓箭都做好了!”
宁长风脚步飞快,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下次,赶着成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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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赶着洞房去!
第9章
夜色裹着夕阳沉落,深山里的小竹屋却是灯火通明。
景泰蓝疯玩了一下午,此时早已沉沉睡去,被宁长风抱到了隔壁房间。
红烛摇曳,黑色的影子被烛光拉长跳动,宁长风端起喜酒,面上故作镇定:“喝一杯?”
烛光下他的五官更加立体清晰,眉峰微微挑起,很英俊。
容衍含笑接过去,与他手臂交缠,喝下杯中酒。
酒是米酒,入口清冽绵软,容衍被呛了一下,脸上当即浮起两抹薄红,像雪山上染了胭脂。
他摆手,制止了宁长风就要去倒水的动作:“无妨,是酒才好。”
他眼底水波氤氲,像那寒潭终于化了冰,蒸腾出些热气来。宁长风看得有些失神,伸手扯下亲手替他扎上的红绳,如墨青丝瀑布般倾泻,容衍不知醉了几分,抬手去勾他的衣带,在耳边吐气如兰。
“将蜡烛吹熄罢。”
烛火摇曳着相继熄灭,月光从窗户间偷偷探进,洒落一地风流。
……
黑暗中响起宁长风的声音:“你动还是我动?”
容衍:“你动罢。”
房内响起细而隐秘的声音,过了一会,宁长风声调突然拔高:“你别动——”
容衍低低的笑:“你好诚实。”
*
次日,从梦中醒来的景泰蓝抱着小被子蹲在房门口,幽怨地拿小胖手在地上划着圈圈,听到身后开门声刚要张嘴,就被宁长风捂住抱走了。
“你阿父昨晚累着了,别吵他知道么?”
景泰蓝大眼睛滴溜溜望了望紧闭的房门,似懂非懂地点头,等宁长风松开捂住他的手后才小声问道:“昨晚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一起睡了呀?”
宁长风表情一滞,被勾起昨晚一些回忆,难得脸皮一红。
容衍看着脸皮薄,房事上却放得开,他准备的那些开导词都没用上,尽跟着胡闹了。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他们很合拍。
宁长风拍拍景泰蓝脑袋:“你长大了,以后要学会一个人睡。”
景泰蓝噘嘴。
哼,不说就不说,一会他问阿父去!
初尝云雨,宁长风不想离家太远,便只在附近几个陷阱转了转,拎回两只野兔并一只山鸡。
春寒料峭,没一会山里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景泰蓝别玩水了,给我回来。”
他坐在屋前的廊檐下剥兔子,这两只是灰色杂毛野兔,皮毛卖不出价,正好剥了烘干,回头下山时请玉婶帮他做双兔毛手套。
景泰蓝小风车一样跑回来,自己搬了条竹椅爬上去坐好,翘起小脚丫烤火。
宁长风觉得热,把矮凳搬远了些。
他处理兔子的动作干脆利落,容衍在一旁替他烘烤淋湿的衣物,见状说道:“从颈骨的第二节 插进去往下剥,会更不费力气些,剥的皮也完整。”
宁长风依言,果然更轻松些。
他看了一眼容衍映在火光中的侧脸,道:“你失忆前莫不也是个猎户出身?”
容衍笑了笑,将衣物翻个面儿:“岂不是更好与你配作一对。”
宁长风脸上又开始发热,过了几息才憋出一句话:“还是不了,你这双手更适合舞文弄墨,提刀见血的事儿有一个人会干就好了。”
景泰蓝缩缩脖子,宫变那日,容衍带着他一路搏杀而出,砍下的人头足有上百,刀刃都卷了……
提刀见血的事儿,面前这位主可比你熟多了。
希望阿父永远不要想起之前的事儿,在这里挺快乐的。
檐外春雨萧萧,景泰蓝翘起脚丫舒服地想道。
*
盛京,皇宫大院。
新帝着一身明黄龙袍,听到手下人汇报后将手中茶杯一掷,茶杯迸裂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内顿时跪倒一地。
“都出去,段大人你留下!”景越道,语中怒气十足。
宫人徐徐退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段弘被滚烫的茶水溅到却不敢言声,只将额头更紧地贴近地面,战战兢兢道:“陛下喜怒!容衍及太——那孩子的确被击落山崖,雷公钻上喂了剧毒,他们绝无生还可能!”
景越冷笑:“既无生还可能,怎会搜不到尸首?莫不是你念着旧情,在这里糊弄于我?”
段弘额中冷汗顿下,以头抢地道:“天地明鉴!容衍此人手段阴诡残忍,臣下虽为副史,却过得苦不堪言,他几次三番欲制臣于死地,若不是得您赏识,臣早成了他手下亡魂,怎会做私下放过他这种蠢事!”
景越脸色稍霁:“既如此,你便带人前往临近村落搜寻,朕见不到他们的尸首不安心。”
段弘只能应是,愁眉苦脸地退下了。
那夜雨大,重伤的容衍抱着景泰蓝京郊鱼头山,走投无路之际从山崖一跃而下,雨水早将一切痕迹冲刷殆尽,叫他怎么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