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横眉竖眼,满脸写着不耐烦:“粮食涨了,面价自然也跟着涨。吃不起就别吃了,听说朝廷要屯粮求和,往后这粮食的价格只会越涨越高,指不定哪天我也得收拾摊子滚蛋了。”
那老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要走。
就听那摊主叫住她,粗声粗气道:“哎,舀碗热面汤给你,不要钱。”
那老妪千恩万谢进了店。
宁长风跟着走进去,发现小小面馆内竟然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在谈论朝廷屯粮求和一事。
“嗨,一斗米价格快能赶上一头小牛犊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还不是北羌那些蛮人部族闹的,照我说就该往死里打,打得他们服了为止。”
旁人打断他:“瞎说什么,朝中无将可用,谁去打?拿什么打?”
紧接着又有人道:“西北不是还有个戚将军,怎么不能打了?”
人群静了一静,就听得有人悠悠道:“戚将军到底一介女儿身,要嫁人的。”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叹息。
宁长风安静吃完面,放下铜钱,起身离开。
国势衰微,人心惶惶,连这边陲小镇都感受到了紧张局势。
幸好。因为在末世的经历,他素来有屯粮的习惯,家中仓库里的粮食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三四年,实在不行山里还有猎物可打。
总归这仗打不到山上去。
……
谷兴村。
宁大谷夫妇在山上转悠一圈,险些迷路才找到竹楼。
他们不认识药材,也不知道什么可以采,什么不可以采,哪些到时候了,哪些还未到,见着不认识的草便挖了往竹篓里装。
“乖乖,我道那贱种怎么住在山上不下来,原是躲在这里过舒服日子。”
推开竹楼门,眼前一应俱全的家具布置令宁大谷大开眼界,床上垫着的竟是狐皮毛,虽说是杂色,也能换上一二两银子呢。
窗前书桌上还放着未看完的书。宁大谷眼前一亮,书可是好东西,卖了能得不少钱呢。
这么想着,他连拿带兜将书塞进竹篓里,连书柜里的都没放过,笔墨纸砚被一扫而空。
“当家的,快来!”楼下传来赵小芝的喊叫。
宁大谷脸上不耐,咚咚咚下楼斥道:“瞎叫唤什么!”
赵小芝站在一扇门前,指着洞开的里面,激动到浑身颤抖。
“当家的,我们发财了!”
看到屋内景象的宁大谷顿时瞠目结舌。
只见一间十来平的小屋内堆满了粮食,全用布口袋扎好码放整齐,现在粮食价贵,若是能把这些搬下山,别说欠赵地主的银钱,就是再建一幢房子的银钱都有了!
“这杀千刀的,居然悄不做声囤积了这么多粮食,前两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都没听他提起,亏老娘当初捡了他,真该扔出去饿死算了……”赵小芝直嘀咕,脸上尽是愤愤不平之色。
宁大谷率先搬了一口袋,瞪眼骂这成天只会叨叨的臭娘们:“还站在那干什么,搬啊!”
花了两个晚上,夫妇俩竟将竹楼里的值钱物什一搬而空,连那块杂毛狐皮毯都没留下。
*
医馆内。
掌柜的将镇店之宝百年老山参卖了二百两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容衍侧耳听着外边人噼里啪啦算账,说买下山参那人欠下多少银钱,得还多少银钱,若还不上又会如何云云,眸底神色不明。
突然,众人像被掐住了脖子,议论声一下子停了。
外间传来脚步声,原是事件本人回来了。
容衍默默扭过头,整理心中繁杂的思绪。
原以为自己沦落成泥,只当宁长风是个买主,哄骗也好,伺候也好,总归一场交易。
等筵席散尽时,至少能断个干净。
可宁长风给的好太多了,他不敢接下,也还不起,更……舍不得。
“还生气呢?”宁长风将面碗打开,鲜香的味道散发开,他用筷子搅拌几下,挑出一点吹凉了夹到容衍唇边,哄道:“别气了,吃完饭就告诉你写我的名字,嗯?”
容衍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道:“我不是气这个。”
他气自己。
偏生这话他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于是容衍换了个话题,道:“此番给我治毒,又欠下许多银两罢,你不如将我发卖了,省得银子尽贴在我这个赔钱货身上。”
宁长风的动作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容衍率先避开了眼。
良久,他放下面碗,神色逐渐冷峻:“你要与我断绝关系?”
容衍忍住心酸:“我对你并无好处,你无需——”
话说一半便哽住了,剩下的话不言自明。
宁长风心口一团火“轰”地烧起来,他真心实意把人当对象处,还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合着人家这些天来对他全是虚情假意?
如今良心发现了,就想着和他断绝关系了?
“想都别想。”他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动了旁边的面碗,只听“哐当”一声碎裂响,面碗摔了个四分五裂,汤汁流了一地。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容衍轻轻吐出一口气,松开被他攥得发白的手心。
他们在医馆内住了三天,宁长风便三天没有同容衍说话。
最后一日,宁长风将容衍背到牛车上安置好,掌柜的派了两名药童跟他上山收药材。
一路沉默。
村口,远远地大槐树下飞奔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阿父阿爹你们终于回来啦!”
景泰蓝扑进宁长风怀里,抱着他撒娇。这几日他吃不好睡不着,每日一大清早便守在村口等,一直到日落,终于盼星星盼月亮将人盼回来了。
宁长风抱起他,朝河边洗衣服的玉婶道了声多谢,还了牛车便要背容衍往山上走去。
容衍握住他的手,全身抗拒之意明显。
宁长风托住他膝弯往身上一背,冷声道:“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容衍便不说话,安安静静伏在他背上。
病了一场,将将养出来的些肉又掉回去了,显得越发瘦骨支离,突出的手肘骨咯得他肩膀疼。宁长风悄悄掂了掂身上人的体重,一时有些心疼。想到他在医馆说出那样气人的话,又恨不得将人从这山上丢下去。
一路沉默着上山。
景泰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去镇上待了几天,怎么两人看起来好似吵架了。
走着走着,宁长风发现了不对劲。
道路两旁的车辙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深,夹杂着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笔直向上,通往竹林小楼的方向。
他心下生疑,脚下便走得快了些。
果然,穿过竹林,映入眼前的是一片狼藉。
药材地被全部薅光,就连旁边的青菜也不能幸免,菜叶被踩踏得七零八落,屯粮食的小屋门户大敞,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这是……遭贼了?”在后面追赶得气喘吁吁的两名药童看到此情此景亦是目瞪口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掌柜的叫我们来采药,这可怎么好?”
药材地被抢掠一空,连根杂草都没剩下。
见宁长风脸色阴沉地查看损失,两名药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量道:“要不先回去告诉掌柜的,由掌柜的来定夺吧。”
两名药童背着空空的药篓下山了。
不止粮食,家中值钱的物什都一应被偷盗干净,犹如蝗虫过境,片叶不留。
宁长风每个屋子都查看了一遍,突然一拳打在门板上,竹制的门板乍然开裂,碎屑扎进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怪我疏忽!”
他原想着深山中人迹罕至,即便有人误打误撞入了此处,也绝无力气将这里的东西尽数搬走,怎想竟有人蓄谋推车来拖!
能黑成如此心肝的还能有谁?定是宁大谷夫妇。
想到这,宁长风提了猎刀就去找他们算账!
这日,谷兴村和赵家村村民都看到宁长风提着约半米长的猎刀,凶神恶煞地敲开了赵地主的大门,那模样像是活生生要将人吃了。
赵地主上次被整了一回,见着这哥儿尚有几分胆战心惊,竟客气地开了门,道前日宁大谷夫妇已还清欠他的银两,并不在此了。
宁长风又寻去谷兴村,同样只看到紧锁的大院门。
这夫妻俩心知做了亏心事,早早便躲了起来。
宁长风提着猎刀从赵家村走到谷兴村,路过的村民无不侧目以视,听闻是宁大谷夫妇偷了他家粮食和药材,一个个义愤填膺极了,簇拥着他要去报官。
刚走到村口,便远远地看到十来个家丁簇拥着一辆马车驶过来,直直停到他们面前。
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回春医馆的掌柜。
“听说你药材地被盗,欠我的银钱看来是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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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碎碎念:失忆后的容衍自卑心作祟,此时的他一定想不到这次闹分手对他将来的家庭地位是多大的打击……
第12章
掌柜的姓陈,留着两撇八字胡,是个生意人,此时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宁长风。
有村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他家被盗,掌柜的您就宽限段时日,日后慢慢还上就是了,宁哥儿并我们大家都记着您的恩情呢。”
陈掌柜闻言冷笑:“你可知他欠我的是多少两?足足一百七十两,把他扒了皮论斤称也不值这些钱!”
“我的天呐,一百七十两!”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一个个看向宁长风,顿时不敢求情了。
若是一二十两村里尚能凑凑,这个数目太大,叫人连口都不好开了。
见众人闭嘴,陈掌柜再次把矛头对向宁长风,他从怀里掏出欠条,当着众人面念了一遍,又说道:“欠条上白纸黑字写着三日之内以药材地抵押一百两,剩余七十两分两年还清,我可是看张大夫的面子才答应将那老山参借你,如今我财物两空,你说怎么办?”
这时有机灵些的出来打圆场,笑脸迎上去道:“陈掌柜的,宁哥儿啊他是刚遭了盗窃,咱们正要去报官呢,您看这……”
陈掌柜脸色一变:“报不报官那与我无甚关系,我只管要我的债。”
说着他语气一转,从怀里掏出一纸契书:“既然还不上,便签了这份卖身契,你们一家三口卖给我作家奴,全当抵了这一百七十两银,如何?”
众人哗然,卖身作奴,那可就世世代代不得出头了!
自打他下车以来,宁长风一直未发一言,此时接过那张卖身契,脸色更阴沉了。
陈掌柜自以为胜券在握,话语中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你可想好了,若是我将你告上官府,你一家三口不止要受刑,更要流放到敕州服役五年,就你那病秧子夫君和小不点娃娃,恐怕熬不过一年就得死,不如卖身于我,好歹能留下一条贱命——”
家奴是免费的劳动力,又能随意使唤打骂,比雇佣工好用多了。
他那男人倒是个废物病秧子,好在脸长得好,他在府城认识几个颇好这口的老爷,正好送过去讨他们欢心。
贵人们手指缝漏出的一点碎屑都抵得上十支老山参了。
陈掌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仿佛看到了自己财满钵满的样子。这时,他听到宁长风开口:“不是还有三日么?”
“哼,别说三日,就是三年你也——”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那张卖身契被一撕两半,飘荡着落在了地上。
宁长风拍拍刀柄上的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坚定:“一百七十两,三日后我亲自送到医馆。若三日后我未履约,你再报官不迟。”
说完他不再理会,转身往回走去。
“你——”人前被下了面子,陈掌柜气得嘴歪眼斜,“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狠话:“好,我等着!”
宁长风的身影已经远去。
*
是夜,从镇上回来的里正听说了这件事。
“别瞎传,没影儿的事。”他敲着烟斗斥责玉婶。
“咋地没影儿了,咱们村这几日不在家的就只有宁大谷夫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黑了心肝的两口子!呸!”玉婶啐了一口,又逮着自家老头子唠叨:“照我说你就在偏袒他们家,有个童生儿子了不起啊,还不一定能考得上秀才呢……”
宁发林沉默地敲了敲烟斗,脸上愁苦之色更重。
*
鹿鸣山。
夜深人静,连山里的虫鸟都歇息了,竹林深处一点昏黄灯光仍旧亮着。
容衍醒来时,灯花正好“噼啪”爆了一声,跳动的烛火照亮了桌上的尾戒,下面压着一封留书。
字迹方块板正,是宁长风教他的奇怪字体。
“若三日后我没回来,你可带着景泰蓝自寻去处。”
容衍手指抚过那一行端正的字体,心想宁长风这人就如他的字一般,正直得很,善良得很,也……固执得很。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阿父。”景泰蓝揉着眼睛站在门口,软软糯糯地叫他。
容衍放下留书,望向烛火下那半大孩子。景泰蓝眉眼生得精致可爱,大眼睛水汪汪的,白嫩的小脸上尚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过来。”容衍招招手。
景泰蓝走进来,挨着床边坐下,小身板挺得笔直。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多少人家从年头道年尾才得置办一身新衣裳。宁长风却特意给他们做了身细软里衣,全当寝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