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贺兰康一头雾水。
这种全家人开小会,唯独把他排除在外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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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从贺兰山往北, 一直到狼山山麓,有一片广袤的沙漠,突厥语叫“乌兰布和”, 意为红色的公牛。足以想象,这片沙漠多么狂野不羁。
姜纾找来几匹擅长爬山的利川马, 又从突厥兵中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 直接从贺兰山腹地插过去,一脚迈进了大沙漠。
楚溪客也被带上了。
临出门,他头脑一热,随手抓上了那只记仇小白鸭:“花马池盐湖就是它引我去的, 这回带上它总归有点用……叭。”
末尾语气词,足够说明他的心虚了。
然而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再把鸭子送回去反而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楚溪客只得硬着头皮哄鸭子。
小白鸭聪明地摸到了规律, “嘎嘎”叫两声就有鲜美的牧草投喂,有时候刚刚张嘴还没发出声音, 好吃的就已经送到嘴边了。
于是小家伙优哉游哉地蹲在筐子里,只需要张张嘴吃吃牧草就好, 不知道有多滋润。
马队足足走了六个时辰,中途经过数个绿洲, 却没有一个是盐湖。
眼看着日头就要西斜了, 站在沙丘上极目远眺,四面八方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
突厥向导摇摇头,说:“天黑了会很冷,人和马都受不了, 不能再走下去了。”
姜纾没有立即做出决定, 而是看向楚溪客:“确定在乌兰布和以西?”
楚溪客点点头, 流利地背出了当初那位蒙古同学的介绍:“在贺兰山与巴彦乌拉山之间,穿越广袤的乌兰布和沙漠,于戈壁与沙丘的环抱之处,有一片散落着红色水晶的椭圆盆地,那里便是美丽的吉兰泰淖尔。”
“吉兰泰淖尔……”
姜纾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他似乎想到什么,对着突厥向导说出一串标准的突厥语。
突厥向导顿时激动起来:“我知道!我像小郎君这么大的时候,听部落里的斡拖葛说过,美丽的仙女达给娜把一面宝石做的镜子掉落在戈壁上,变成了六十个湖……”
“吉兰泰”在蒙古语中就是“六十”的意思。
其实,楚溪客一早就说过这个名字,只是现代的音译叫法和这个时代的突厥语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突厥向导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幸好,姜纾了解自家崽崽,也足够博学,这才根据这个千差万别的音译筛选出了准确的突厥语。
大家都很激动,迫不及待地请求向导带他们去。
没想到,向导却摇了摇头,说:“不行,找不到,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人亲眼见过。”
他年轻时也不信邪,听了斡拖葛(令人尊敬的长者)的话,就骑上马去找,然而,一直在沙漠里徘徊了整整十天,险些迷路,还是没有找到。
“这么多年,我只听说有一个人到过那个神奇的地方,还喝到了那片湖里的水,可是人和马都受到了惩罚,险些腹痛而死。”
所以,突厥向导断定,那里一定被达给娜仙女施了仙法,普通人不可能找到。
楚溪客是不信的。
既然有这片湖,说明这个世界和他所知道的人文地理是高度重合的。至于为什么喝了湖水会肚子疼,八成是因为水里重金属含量太高。
他没有粗鲁地反驳向导,只是悄悄扯了扯姜纾的衣袖。
姜纾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今日确实有些晚了,就算真能找到,恐怕也要在沙漠里过夜,先回去吧!”
除了突厥向导,其余人脸上纷纷流露出失望之色。
就在楚溪客拨转马头打算往回走的时候,长时间没被投喂的小白鸭突然跳起来,用力啄了一下楚溪客的大腿。
就像在家里那样,小家伙啄完就跑。
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片广袤的沙漠和小小的蔷薇小院有什么不同,总之就是开心地乱跑一气,不让楚溪客追到。
楚溪客吓了一跳,连忙追在后面,想把它抓回筐子里。
然而,越是这样,小白鸭跑得越欢快,还仰着脖子发出“嘎嘎”的挑衅声。
但凡楚溪客对待这个小小的生命没有那么重视,或者姜纾听了旁人的话,觉得“只不过是一只鸭子,跑了就跑了,还是把小郎君叫回来吧”,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小鸭子冲上一个沙丘,像是跑累了一般,突然头朝下滚了下去。
楚溪客为了救它,艰难地爬上沙丘,累得扶着膝盖,大口喘息。
冷不丁有一丝凉意扫过来,像是一阵海风,裹挟着海水的气息。
楚溪客下意识抬起头,突然愣住。
紧随其后的寻盐小分队也集体愣住了。
就在这座高耸的沙丘后面,距离他们即将折返的地方不足一里的路程,隐藏着一片碧波荡漾,如宝石镜面一般的湖水。
“吉兰泰淖尔!这就是吉兰泰淖尔!”
突厥向导突然俯身跪拜,激动地喊出一串突厥语。
其余人同样眼含热泪,大声欢呼。
这一刻,不管这片湖水是不是盐湖,对于在沙漠中苦苦搜寻了六个时辰的人们来说,这片绝美的绿洲,这场峰回路转的相遇,都值得欢庆一场。
姜纾看上去还算镇定,至少还能理智地去检查一下湖水是不是咸的,只是下马的时候却险些崴了脚。
显然,也是激动的。
根本不用煮水测试,湖边就散落着白色和红色的盐晶,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楚溪客抱着吞了一口沙子,噎得嘎嘎叫的小白鸭,差点哭出来。
他之所以对那位蒙古同学的freetalk记忆深刻,就是想着有一天攒够钱带着桑桑过来玩,到时候还能让桑桑享用一下这个巨大的、天然的“猫砂盆”。
前一世心心念念的愿望,很快就要达成了。
***
接连找到两个盐湖群,记仇小白鸭彻底坐实了“白鸭神”的光荣头衔。
这下,不光是楚记的孩子们了,就连平川军的将士们也会时不时带着小鱼小虾过来贿赂它,请它帮忙做各种稀奇古怪的预测。
也不知道小白鸭是怎么选的,据说,十次里有八次是灵的,偶尔失误的那两次,求保佑的人也往往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总之,白鸭神怎么可能犯错呢?
两个盐湖一个在平川军东南,一个在西北,分别被命名为“花马池”和“吉兰泰”。
贺兰康派去驻守的兵士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负责晒盐的手艺人也是从老兵里选的。
经过数次试验,匠人们把楚溪客提供的晒盐和提纯的方法改良为现代的技术水平能达到的最好状态。
第一批精盐制出来后,老兵们用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奔走相告。
“出盐了!出盐了!”
“这么白!这么细!”
“不怕没盐吃了,再也不怕了!”
十几个高壮的男人,像玩泥球的孩童般凑成一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小把晶莹剔透的盐粒,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这个时代,食盐交易被官府垄断,再加上煮盐不易,因此价格奇高,百姓很难买得起。价钱最高的年份一斤盐就能换百斤粮食,就算行情不好的时候,一斤盐也顶得过二十斤米粮了。
这么一把盐,对贫寒人家来说比金子还要珍贵。
楚溪客并不知道,在上一世的历史中,“晒盐法”是明朝时候才出现的。用这种方法制盐,省下的木材和时间足够把一片沙漠治理成绿洲了。
更何况,他提供的不只是晒盐法,还有粗盐提纯的工艺,这无疑是跨越式的宝贵技术。
此刻,楚溪客根本无法想象,那张布满狗爬字和黑团团的《晒盐流程图》将会为平川军、为漠北的百姓、为这个时代带来怎样改天换地的变化。
贺兰康可算有了炫耀的资本。
他把斥候营的海东青悉数派出去,给前不久才拒绝卖给他盐的节度使们一人写了一封信,信上拽到家地只写了三个字——
“自己看!”
然后是一个粗长的箭头,指向海东青的脚爪,那里绑着一个小小的布袋,袋里抠门地装了半两盐。
虽然只有少少的一撮,却足足惊掉了八个藩王、十个节度使的下巴。紧接着,雪片般的书信一封接一封送入平川。
贺兰康都不带看的,全都折成小青蛙给桑桑玩了。
各地节度使都疯了,前脚刚在议事厅断言八成有诈,转头就派了信使探访平川,还拉着一车车的礼物。
贺兰康就像个矜持的小媳妇,再三推拒好几趟,才抠抠搜搜地同意每年供给对方十车粗盐并两车精盐,但有一个条件——
不久之后,朝廷讨论是否同意平川转为羁縻州时,他们要投支持票。
在此之前,没有人看好这件事。
今上坚信,各路节度使不可能任由贺兰康一家独大;各路节度使私下里串通好了,一旦朝廷出兵,他们就浑水摸鱼,瓜分平川军;就连贺兰康和姜纾私下里都做好了准备,打一场硬仗。
谁都没想到,楚溪客会突然找到盐湖,还一口气找了两个。
更让人吐血的是,平川军制出来的盐那么细、那么白,少少几粒就足够入味,还没有任何杂质!
他们看中的不是那两车细盐,而是这背后的巨大利润。
于是,各路节度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争先恐后地给贺兰康回信——
“好哒!都听您的!”
“咱们这边一直是平川军最忠实的盟友呢!”
“贺兰大将军莫不是忘了,老夫麾下的两个副将就出自贺兰氏的新兵营哦!”
贺兰康笑眯眯地折成小青蛙,咻的一下,丢进了桑桑的“养蛙盆”。
七月初一大朝会。
贺兰康正式上书,请求将南起灵州、北至狼山、西达巴彦乌拉山、东至盐州边界的广大区域划为平川军驻地,设立羁縻州,加封平川王。
今上听完内监宣读,表情还算平静,因为他在等着各路节度使跳出来反对。
意外的是,满朝文武安静如鸡。
今上的表情绷不住了,你们不是最能跳脚吗?平时里无论说什么不是这个反对,就是那个反对,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一个人反对了?
最后,还是前不久才“病愈”的礼部尚书站出来,慷慨激昂地把贺兰康骂了一顿。
今上的嘴角稍稍上扬,这才对嘛!
紧接着,就听礼部尚书话音一转:“虽然贺兰康此人狼子野心,好在平川军众将士忠心耿耿。然则每年军费开支巨大,倒不如设立羁縻州,让他们自给自足。”
今上一口气哽在喉间,险些再次气吐血。
然而没有用,朝堂上至少一半是旧臣,早就和姜纾达成了默契,另外一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贺兰康威胁或收买了,所有人的口风出奇的一致——
设羁縻州,封平川王,不同意不是大昭人!
今上是被内监搀扶着走下龙椅的。
回到内殿,他就收到了贺兰康飞鹰传书的“大礼包”,一份印着玉玺的“清君侧”诏令,威胁的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
这下,今上是真吐血了。
擦干净嘴,还要颤抖着嘴唇下诏令。
有那么一瞬间,今上突然开始怀疑,当年他当真造反成功了吗?屁股底下的这个龙椅是真实存在的吗?满朝文武该不会只是在陪他演戏吧?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先帝的影子,就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即便对方久病不愈、苍白羸弱,周身的光芒却刺得今上惶恐后退,不敢直视。
***
八月十五,平川城。
鼓点阵阵,号角悠长,汉白玉石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穿着繁复朝服的姜纾与贺兰康一左一右站在大殿前,身后站着一个个年轻的面孔,皆是平川城的文武栋梁。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他们的王驾临。
楚溪客穿着亲王朝服,戴着先帝当年册封太子时戴过的冠冕,由钟离东曦和楚云和陪伴着,从内殿缓步而来,出现在世人面前。
十万平川军,有的站在城内,有的戍守在城外,号角响起的那一刻,众人不约而同地面向王城的方向,齐声高呼——
“平川王威武!”
福伯躬身站在楚溪客身后,笑眯眯地提醒:“殿下,说点什么吧,将士和百姓都等着您训话呢!”
说、说什么呀?
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提前演练吗?
可是他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啊,阿爹也没有说还要训话……
姜纾觉察出不对,扭头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心虚地看天看地,现在跪着搓衣板承认他一时忙乱,忘了跟臭小子对流程了阿纾会罚他睡书房吗?
号角声停了,数万人都在殷切地等待着。
楚溪客紧张得直冒汗,习惯性地去拉身边人的衣袖,却被繁重的朝服挡住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借着宽袍广袖的遮挡,悄悄握住楚溪客的手。
楚溪客不用扭头就知道,是钟离东曦,他的“王妃”。
“别怕。”钟离东曦轻声安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高度紧张下,楚溪客大脑一片空白,只记起一句高中时背过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话一出口,百官的神色都不对了,细究的话,大概可以称之为“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