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动容。
禁军统领也是当年被鹿枢密救下的兵士之一,当即解下兵刃,跪地陈情:“还望陛下查明真相,还鹿家子清白!”
“望陛下查明真相,还鹿家子清白!”其余禁军纷纷附和。
皇帝眼中一片阴沉:“你们都想让朕徇私吗?”
姜纾道:“我等从未奢望陛下徇私,只想为这孩子求一个彻查真相的机会,让他不会成为某些人的替罪羊!”
众禁卫齐声附和。
皇帝依旧不甘心,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微眯着,盯着楚溪客的脸。不管这少年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都不妨碍他借此机会,以绝后患。
楚溪客感受到危险,故意做出一副耿介天真、毫无城府的模样,嚷嚷道:“我没有杀人!我一个小小的街边摊贩,从未见过夏州节度使,更是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再者说,摊位上这么多串烤肉,食用者不知凡几,我也不知道哪串会入了那位使君的口,如何下毒?”
这话能不能说服皇帝不确定,但皇帝确实因为他这叽叽喳喳不争气的样子放松了警惕。
最后,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藏起了所有的情绪,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就依众卿所言,若此子果真清白无辜,朕看在鹿枢密的份上,绝不为难他。”
姜纾强撑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
楚溪客没有被押进天牢,而是和姜纾一起被关进了一间偏殿,殿外有禁卫层层把守。
押解的人刚一离开,楚溪客就迫不及待地问:“阿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先前不是还说‘鹿鸣’是我表兄吗?”
“鹿鸣确实是你表兄。”
“那为何方才阿翁说我是鹿鸣,他们查都不查就信了?”
姜纾轻抚着他的眉眼,说:“你和鹿家兄长身形五官有七分相似,说你是他的嫡子,没人会怀疑。”
“那我是吗?”问出这句话后,楚溪客几乎屏住了呼吸。
姜纾叹道:“不管先前是不是,今后只能是了。”
楚溪客追问:“在阿翁说出‘鹿鸣’这个名字之前,圣上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不对?阿翁,我到底是谁?”
姜纾低声说:“崽崽,这件事原本也没打算一直瞒着你,但眼下外面不知有多少双耳朵,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好?”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儿其实已经急得横蹦了,但理智上明白姜纾说的是事实,于是只得点了点头,一个人缩到角落自闭去了。
姜纾到底心疼,有意引着他说话:“你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故意提起旧事,惹怒圣上?”
楚溪客点了点头,在他的印象里,姜纾向来不是这么冲动作死的人。
“因为只有戳中他的肺管子,才能把这件事闹大,事情闹得越大,知道的人越多,你才越有可能平安无虞。”
楚溪客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
姜纾哂笑一声,道:“史笔如铁,这位圣上踏着尸山血海走上那个位置,一旦坐稳了,就开始忧虑身后的名声了,只要不想被天下之人指着鼻子唾骂‘忘恩负义’,他就不会动你。
“更何况,当年鹿枢密救下的不仅仅是今上的命,还有他麾下的整个小队。当年的那些大头兵如今个个在军中担任要职,就算今上有意借刀杀人,这些人也不会答应。”
楚溪客这才明白了姜纾的良苦用心,心里感动,却不赞同:“这样一来,阿翁就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以那个皇帝虚伪又小心眼的本性,就算现在忍了下来,以后也会找机会除掉你。”
“除掉我?也得看看某人答不答应。”
姜纾的笑向来是清清淡淡的,然而此刻却难得张扬肆意,眼角眉梢晕染着一种别样的姿态。
楚溪客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
直到下一刻,贺兰康踢开偏殿大门,把姜纾搂进怀里,楚溪客才恍然间明白,姜纾方才的那抹笑叫做“有恃无恐”。
因为知道有人会站在他身后,护着他,宠着他,有足够的能力保下他,他才会如此兵行险着。
肆无忌惮,却又成竹在胸。
贺兰康一脸惶恐地抱着姜纾上下检查,直到确认他一根头发丝都没掉,方才恢复了大将军的威严。
“知不知道今日有多危险?就你说的那些话,够杀头一百回了。”
姜纾抿着唇不理他,眼睛里却藏着融融暖意。
这情形,着实显得被孤零零撇在一边的楚溪客是个小可怜了。
正郁闷,偏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钟离东曦难得扒掉那副清雅无双的表象,露出几分凌厉气势。
他一把抓住楚溪客的手,上下检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父——负责押送的禁卫可有为难你?”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儿瞬间从“泫然欲泣”转为“开心雀跃”。
第25章
贺兰康面色不善地看向钟离东曦和楚溪客牵在一起的手:“殿——”
“殿外皆有重兵把守, ”钟离东曦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五公主请来的乐师,方才也是求了五公主的恩典才得以过来探望姜先生和小郎君。”
贺兰康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挑了挑眉,转而道:“探望就探望, 手可以放开了。”
钟离东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正要放手,楚溪客却突然张开双臂,主动抱住了他。
楚溪客冲着贺兰康一脸骄傲地说:“你刚刚抱着阿翁,都没管我, 现在有人关心我了,你又来阻止, 呵呵。”
一声“呵呵”胜过千言万语了。
钟离东曦仿佛在少年弯弯的眉眼间听到了这样的心声:我也是有人关心的,哼~
然后, 这位本性凉薄的前太子殿下便柔和了眉眼,微凉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扣在小郎君后腰, 将这具火热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就仿佛,靠得近一些便可以沾染几分他的灵动与鲜活。
姜纾轻咳一声, 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隔开:“说说外面的事吧!”
贺兰康抢先道:“幕后真凶如今基本已经锁定了两个皇子,不是老二就是老三, 最后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左右不过是拉个替罪羊出来顶缸。不过, 无论是谁,都不会全然无辜就对了。”
这样的结果,姜纾显然并不意外,又问:“夏州节度使那边如何交代?”
“这件事确实触犯到了圣上的底线, 我猜他很有可能会把洛阳那位皇长子召回来, 用以牵制二皇子和三皇子。”贺兰康说完, 意味深长地瞄了钟离东曦一眼。
姜纾同样看向钟离东曦。
楚溪客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一脸淡定地转移话题:“方才我从五公主的殿中出来,偶然听到底下的嬷嬷在说,德妃正私下里寻找前朝的东宫旧人,不知是否跟此事有关。”
听到这话,贺兰康与姜纾皆是面色一整,鬼才相信钟离东曦是“偶然听到”的,他八成是专门过来提醒他们的。
姜纾有些紧张地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沉声道:“别担心,我去安排。”
钟离东曦与贺兰康一起出去了。两个人一边往殿外走一边低声交谈。
贺兰康道:“殿下打算一直骗崽崽吗?一旦圣旨送至洛阳,你被正式召回,你觉得还能瞒得下去?”
钟离东曦道:“此事我已安排妥当,不算骗他,将军很快就会知道。对了,还要多谢将军的美言,不然我那位父皇可不一定能想到我。”
贺兰康瞟了他一眼,啧啧称奇:“你说你小小年纪,心眼怎么这么多?”
钟离东曦自嘲一笑:“不被上苍偏爱的人,只能多思多想一些,以求自保。”
贺兰康一怔,轻叹一声,大步走开。
钟离东曦停在原地,对着空气说:“医官可送到夏州进奏院了?”
云浮从屋顶翻身而下,点头道:“送过去了,云霄亲自办的,殿下放心。不过,真要为了邻家小郎君打乱筹谋许久的计划吗?”
“你觉得值吗?”钟离东曦轻声问。
云浮歪着头想了想,说:“邻家小郎君做饭好吃,人也有趣,殿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比较真心一些,就是那种……嗯,比给那个坏蛋皇帝找了大麻烦还真心的笑,这么一想,还是值的吧!”
钟离东曦勾起一丝笑:“我也觉得值。”
***
楚溪客和姜纾在偏殿过了一夜。
想来,他是“鹿鸣”的消息已经在禁卫军中传开了,各路大佬轮番打点之下,他和姜纾不仅没受罪,还吃了顿席面,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第二天,楚溪客是被一阵嘹亮的哭声惊醒的。
“小主子啊,幸好你还活着,将来嬷嬷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有颜面去见家主了!”
楚溪客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手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紧紧抓住,床前站着姜纾,还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
他从头到脚都是蒙的。
姜纾提点道:“崽崽,这个奶嬷嬷你可还记得?”
嬷嬷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在他掌心写了个“王”字。
楚溪客瞬间戏精上身,先是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愣愣地看着嬷嬷,继而很快露出似悲似喜又不那么确定的神色,问:“可是……王嬷嬷?”
王嬷嬷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我的小主子啊,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楚溪客不甘落后:“是王嬷嬷,是将我带大的王嬷嬷!”
“主仆”二人完成认亲大戏,激动地抓住彼此,嚎啕大哭。
姜纾扶了扶额,就觉得吧,戏有点儿过了。
偏殿一侧一个隐蔽的窗口处,站着皇帝和德妃。德妃是二皇子的生母,位分仅次于贺兰贵妃。
“这少年果真是鹿家子?”德妃一开口,声音既柔且媚,几乎能酥到人骨子里。
皇帝语气都不禁温和三分:“朕让你假意在宫中寻找前朝旧人,实际早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到秦州将这个老嬷嬷接来,他们不可能有所准备。”
德妃点头道:“这样看来,至少有六分真了。”
片刻后,王嬷嬷被内侍领着来到皇帝与德妃跟前,依旧忍不住直抹眼泪。
德妃貌似和气地问:“嬷嬷是如何认出他就是你家小主人的?该不会仅凭长相吧?”
王嬷嬷屈膝道:“禀娘娘,老奴进去之前便与这位内官交代过了,我家小主子右臂内侧有一道寸余长的白色浅疤,是当年在东宫时与小——与人打闹时所伤。”
一旁的内官点了点头,显然已经检查过了。
德妃与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那你说说,你家小主子为何不在秦州,而被姜纾养在身边?”
说到这个,王嬷嬷突然激动起来:“当年,承蒙陛下恩典,准予鹿氏一族迁往秦州安居乐业,吾等铭感五内,一心想着好生养大小主子,望其早日顶立门户。
“谁知,那姜纾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半张脸都被火燎伤了,他趁老奴不注意,竟将我家小主子与那孩子调换了,姜纾和小主子都不见了踪影!这些年老奴一直在派人寻找。只是始终没有什么线索……”
说到这里,王嬷嬷露出感激的神色,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老奴多谢陛下找回小主人,我们这些鹿氏旧人都感念陛下大恩,从今往后任凭陛下差遣!”
王嬷嬷是鹿家的奶嬷嬷,曾带大了鹿家两代人,相当于半个主子,当年皇帝还是一个微末武官时,见了这样的人也是要行礼讨好的。此刻,看着王嬷嬷匍匐在地,一脸恳切的模样,皇帝无比受用。
不过,他还是保持着一丝理智,问:“当年那个被火燎伤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王嬷嬷道:“小主子被换,老奴心里存着气,对那孩子照料得就不怎么精心,加之那孩子身上又带着伤,没多久便、便去了……”
皇帝眯了眯眼,问:“朕记得,当初曾派医官过去诊治,那孩子得的是天花。”
王嬷嬷额头沁出汗珠:“天花是真,火伤也是真,这一点老奴定不敢欺瞒!”
皇帝又问:“为何那孩子的医案上记载的会是‘鹿鸣’,而鹿家之人还将其当做鹿家子厚葬?”
王嬷嬷顿时慌了:“这……”
皇帝沉声喝道:“还不说实话!”
王嬷嬷吓得抖如筛糠,一迭声说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德妃接收到皇帝的眼神,缓声道:“到底是过去的事了,嬷嬷今日只要说出实情,陛下想来也会看在已故鹿枢密的份上网开一面。”
王嬷嬷看上去像是吓坏了,惶恐之下,突然哭道:“老奴不敢欺瞒陛下,那孩子原是、原是前朝小太子……老奴之所以大胆瞒下,只是为了用他换回我家小主子啊!况、况且那小太子脸都毁了,早就不中用了,想来也不会兴风作浪……”
皇帝问:“那你为何要在医官诊治之时谎称他就是鹿鸣?”
“陛下向来顾念鹿氏遗孤,老奴弄丢了小主子,害怕陛下降罪,惶恐之下,这才想了这么个李代桃僵的昏招……请、请陛下看在老奴救主心切的份上,饶老奴一命!”
德妃急声道:“那孩子,我是说被火灼伤的那个,确定已经死了?”
王嬷嬷哭道:“当年的医官可以作证,太医署想必也有脉案存档,娘娘可以派人查验……都到这时候了,老奴再不敢欺瞒陛下与娘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