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指腹从他的耳边划过,落到颈边,稍作停留,又划到后颈,沿着脊柱一路向下,最后沿着翅骨继续摩挲。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眸中的色彩比起平时面对小皇帝的时候更加浓烈千万倍。
“陛下……”
他无声呢喃,将鼻尖抵在少年的头顶。
克莱门特知道陛下每次半梦半醒的时候,状态基本上就跟梦游差不多,什么想法什么行为都会不加思考地往外蹦,就连第二天都不一定会留下记忆。
于是他思考一瞬之后,试探着趴到陛下耳边低声诱惑:“要不要到我身上来睡,陛下?我来给您当床,我来给您当热毯,一定不会让您冷到。”
格洛尔陛下的意识朦朦胧胧的,估计也不知道克莱门特到底问的是什么东西:“唔……都可以,你快点,克莱门特,我冷。”
克莱门特在内心浅浅地谴责了一下自己。他也不知道这种姿势难不难受,只是想到了这样一种做法,觉得可以趁机试上一下。
他把格洛尔从侧边抱了起来,翻到自己的身上。翅膀调整比较复杂,但姑且也算是在没有弄醒陛下的前提下,成功把翅膀铺向了两侧。
陛下低嗯一声,对于忽然的移动有些不习惯,当即动了动。
可他现在已经被抱着趴在了克莱门特的身上,这一挪,就是在上将的胸膛上贴着动。
克莱门特倒吸一口凉气,被他这一下搞得有些反应。他抿唇伸手,往下压了压,再把格洛尔往上抱了抱。
这下他知道了,这个姿势确实不舒服。
就在他打算将格洛尔放下去的时候,陛下忽然往下挪了挪。
浅金色的发丝似有若无地蹭过唇边,陛下的脑袋侧躺在他的胸膛上,双手按在他的身侧,像是在抱着他的肋骨两侧。两腿也分着压在他的腿边,一下将他压得难以动弹。
刚刚他挪动陛下想要绕开的位置,被这一动更显精神,陛下要是再往下动动,估计就要能碰到了。
克莱门特面色微变,思考着是否应该把他重新放到床上去。
他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但他还做不出趁着陛下睡觉偷偷宣泄自己想法的事情。这种事情要是做了,连他都得唾弃自己。
这样的姿势实在难受,就是不知道对于趴在上面睡着的陛下而言怎么样。
于是克莱门特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陛下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起了笑容,轻缓的呼吸规律无比,已经完全没了刚才做噩梦时的样子。
……看上去陛下睡得还十分舒服?
克莱门特盯着少年睡梦里的笑容出了神。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欧斯特在离开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靠近没用?
不,怎么没用呢。
是他们这些生在帝都、长在帝都的家伙自己不懂得珍惜。生来就拥有跟随在陛下身边的权利,这种事情……他们以为是应得的?
他的手臂下意识地锢紧,另一只手轻柔地摸着小皇帝的脑袋。
忽然,他也笑了。他伸手圈上陛下的后腰,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少年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行的动作,上将却像是赢得了一场战役一般,嘴角忍不住勾起得意的笑。
*
格洛尔常常会做噩梦。
沉寂的通道,漆黑的病房,苦涩难闻的药水,冰冷刺骨的针头,病床前的呢喃与哭泣。
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病床上的对象偶尔会换。
从三十四世开始,到三十五、三十六世,再到他自己,都梦到过。
三十四世很少,三十五世梦到过两次,三十六世更多一些。这些大概是封存在特殊血脉里的记忆,格洛尔也不知道这样的记忆流传下来有什么用,他并不喜欢。
前两任对他的触动并不大,但是三十六世的死亡场景,一度成为过他的最大噩梦。
毕竟,就连三十六世这样强大得一度举世无双、常常带领军队亲政前线的存在,到最后都是落得身体突然衰败、病死床上的结局。
他又怎么逃得过呢。
当然,更多时候,病床上的人都是他自己。
正如同他出生时,上一任宫廷首席医师对他做下的预测那样,他也已经无数次预见过自己的死亡。
就像每一任前代帝王一样。
身体衰败,医治无效,然后死亡。
只是他的进程比起他们会更加快速、也更加复杂一些。
快速是因为每五年一次的那场大病,他撑得过下次,也不可能撑过再下一次。二十五岁,这就是他最极限的时候了。
而复杂则是因为比起前代们的忽然衰弱、短则数周长则近年的死亡过程,他的会要长上许多。他的身体衰败的过程像是被平均分配到了整个生命的周期里去,从出生到现在,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清晰无比地奔向死亡。
这是一个非常明晰的过程,每个阶段都被预知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事到如今,“死亡”这件事情已经不再拥有任何能够让他感到恐惧的地方了。
「他将在黑暗的昏睡中死去」——这个预言,对他而言也不再存在任何未知。
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非常讨厌做这个梦。
没有人喜欢观看自己的死亡,更没有人喜欢一遍遍去体验死亡,格洛尔也不例外。
尤其是像现在一样,窒息般地被固定在床上,一边感受着冰凉的药液通过针头输入体内,沿着血管汩汩流动跑遍全身,一边听着床头塞利安忍抑的哭泣,夹杂着里斯蒙德沉重的来回踱步与其他熟悉声音的难过与焦急。
即使心里明知道这些都是还没发生的,明知道到那时候自己才不会有这么清醒的意识,可每次见到这幅场景,他都会忍不住地去感到伤心与愧疚。
欧斯特失魂落魄地坐在边上,双手抱着头,他将失声沉默到最后。罗德尔伯爵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已经被提前带了出去。科尼一会儿也会赶来,但是他的身份不够,只能被伊利亚挡在门口,最后两人打起架来。艾萨克和他的整支医疗团队没有时间表现出任何情绪,因为他们将从这一天开始两班倒地无休工作到最后一天。
这些发展他熟得很,甚至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
如果换做是以前,格洛尔还会尝试着动一动身体,尝试和他们交流一下。
不过这件事在以往已经尝试过了,唯一能够剩下的,就是等待着梦境的结束。
这是非常难熬的一件事。
身体的痛苦、心灵的折磨,这些他都能够忍受。于他而言唯一无法忍受的,是这种半死不活将死未死的状态本身。
他躺在这里,像是一个标记,或者一个记号。
“精神支柱”?这大概就是这种状态下的他唯一能够提供的价值了。
年少的帝王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是在梦中,他的睁眼并不是操控着躺在床上的“格洛尔”睁眼,更像是一种附着在“格洛尔”身上却灵魂离体的感觉。
他的“视角”缓缓扫过整间屋子,最后停留在了他脸上的氧气罩上。
……要不要拔掉试试看?
如同“精神体”一般游离在外的格洛尔歪了歪脑袋,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漆黑的房外忽然传出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响动。
有人闯了进来。
格洛尔调转着“视角”转过头去。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但这个身影相对于这场梦境而言又十分陌生。
他闯了进来,愤怒地吼了什么。
格洛尔听得模模糊糊,听不清是什么。
只是隐隐约约地抓到了一个字,“灯”。
灯?
下一秒,病房中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格洛尔惊愕地看着大步走到床边的上将,一时间没有从忽然亮灯的变化中反应过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克莱门特蹲到床边,一把抱住了他,还轻轻拍着他的头。
“陛下……陛下?”
……克莱门特?
“……嗯。”格洛尔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出来,格洛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往的预知梦里他都是出不了声的。这说明,他现在在做的已经变成了普通梦境。
意识到这一点,格洛尔刚刚亮起的眼睛又慢慢暗了下去。
不过即使这样,能够摆脱一次噩梦,那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格洛尔笑了起来,他的精神回归到了梦境的□□之中。他努力地拖动身体,抬起了手臂,将双手圈在克莱门特的脖子上,就像他们偷偷溜出门时被他背着或抱着时的模样。
克莱门特也很配合地弯下身子,将他从病床上抱了起来。
“克莱门特,克莱门特——”欣喜之下,格洛尔忍不住多叫了一声上将的名字。他软声请求着梦里的上将,说,“我不想躺在这里了,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克莱门特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例如说现在,上将就笑着回应他说:“好啊,您想去哪?”
“去哪都行,出去就好。”
上将张开了晶翅,格洛尔忍不住圈紧了点,贴紧点,生怕自己被落下。他欣喜地晃着腿,出着主意:“不如去北部、西部?你熟悉的地方,哪儿都好。”
“西部雷蒙特市?我猜您会喜欢那里的风景。罗萨大平原也不错,那里能够看到世界上最好看的星空。又或者您想去逛逛弗瑞利卡吗,我并不是很想回到那里,但如果是带您一起回去……”
上将耐心地絮絮叨叨地跟他讨论着。
格洛尔把头埋到他的肩上,浅笑着应着话语。在他们即将离开病房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房间墙壁上挂着的时钟。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格洛尔记得以往在预言梦里见到的都是十一点半左右,时间也对不上。
他失落地笑了笑,想,果然是梦。
但就在这时,上将忽然侧过脸,低头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别走神,陛下,快决定一下我们去哪?”
格洛尔怔然地抬起手,摸着自己的嘴唇。
……梦?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醒来
当次日朝阳升起时, 金发少年正趴睡在上将的胸膛上,双手抱在上将的肋骨两侧,像是考拉抱着树一样。他的嘴角带着甜美而舒适的笑容,看上去睡得十分满足。
这样的姿势他保持了一夜, 没有松手, 也没有往两侧挪, 以至于克莱门特都在思考这个睡法到底有多么舒服。
但陛下舒不舒服他不知道,作为被压了一晚上的人,克莱门特能够十分确定地表示他的角度非常难受, 气喘不顺, 动不能动,简直就和坐了一晚上牢一样。
不过他还是坚持着这个姿势睡了一晚上。原因无他, 陛下睡得舒服, 还能主动抱着往他的胸口上蹭,能够获得这样的机会,别说一个晚上不睡觉了,十天不睡他都愿意。
于是当格洛尔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时,一入眼的,就是克莱门特没穿上衣的上身。
“醒了?”
胸腔震动, 男人的嗓音在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格洛尔反应了好一会儿, 才在克莱门特的帮助下坐起了身。
可就是坐起来,他也是坐在克莱门特的腰上。
陛下刚刚睡醒, 一时间有些发懵。他低头看着自己坐着的地方,一块块腹肌结实硬朗, 留在上面的伤疤使得这副身躯看上去更为英勇且肃杀。
这副身体他挺羡慕且喜欢的。可是作为大清早一睁眼所见到的东西, 这似乎就有些太过奇怪。
格洛尔疑惑而好奇地伸出双手摸了摸, 按了按, 拍了拍。
然后就被克莱门特一把抓住了。
克莱门特一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轻松地握住他的两只手腕。似笑非笑地问:“怎么,陛下,睡我一晚上不够,醒来还想接着搞?”
“你别乱说,克莱门特。”
格洛尔挑眼:“昨天晚上我怎么睡的?”
克莱门特说:“如您所见,趴我身上睡的。”
格洛尔问:“那我怎么上去的?”
克莱门特睁眼说瞎话:“自己爬上来的。”
格洛尔拍了他一掌,对这回答表示嫌弃。克莱门特不躲不避,笑着受了他这一掌。
“不过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
格洛尔双手按在克莱门特的胸膛上,向前爬了两下。他趴到克莱门特的锁骨边上,撑着脑袋,双眼明亮:“克莱门特,克莱门特,你昨天晚上做梦了吗?”
陛下心情极度开心的时候,总喜欢重复叫他的名字。克莱门特本来还在思考着要是陛下细究自己该怎么解释,没想到忽然就对上了一双欣喜而明亮的天蓝色眸子。
他怔了怔,没好意思说自己整晚没睡着,便问:“没有,怎么了?”
陛下露出可惜的神色。
“我昨晚梦到你了,梦见你带我去到帝都之外的地方玩,”他双眼弯弯地说,“本来想着要是你也梦到了我,那我们这就是梦里串门啦。”
克莱门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太过明显。
他望着自己身上的少年。原本就像是太阳一般的人物,欣喜笑起来时这份光亮就变得尤为明亮,耀眼而夺目,理所应当地夺去了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色彩。
“那是有些可惜,今晚我会努力梦一个的。不过,陛下,您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克莱门特诱惑地问,“今晚想要出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