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杜浮筠相交之前,李观镜视他为学渣的噩梦,也是因为这个印象,其实杜浮筠在李观镜心中有不少光环,因此两人相交后,无需杜浮筠刻意表现,李观镜心中对他的好感便蹭蹭直升,只是他因为这份欣赏而不自觉地亲近杜浮筠,却忘记了杜浮筠对待自己应当没有这样的心理。
有些事就是如此奇妙,经历时不觉得有异,但当这份回忆被细细挖掘时,便能咀嚼出几分深意来——李观镜待人有礼,却并不热情,他自省片刻,觉得自己不是会让杜浮筠一见如故的人,杜浮筠当初那句“不要疑我”其实就有些突兀,而这般浅薄的交情,更加不值得让杜浮筠赠送自己如此珍贵的礼物。
那么,是什么促使杜浮筠这么做呢?
李观镜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方才阎如意画像带来的冲击顿时消失殆尽。
屋外忽然热闹起来,李观镜回神,听出是陈珂来了,他将玉佩收入怀中,刚走出门,便见陈珂冲过来,一脸惊慌:“公子!郗风……郗风他……”
那日见过李照影后,李观镜发暗号召回郗风,让他带人去江南追捕尹望泉,按照计划,郗风应该在三天前便出发了,此刻陈珂忽然过来,让李观镜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来。他抓住陈珂的肩膀,问道:“他怎么了?”
陈珂嘴唇颤动,结结巴巴地回道:“门……门口……”
李观镜僵住,心中不详更甚,只是潜意识想要否定那个猜测,于是没有动作,只问道:“他回来了?为何不来见我?”
“他……”陈珂快要哭出来了。
终于还是被验证了。李观镜闭了闭眼,过了一瞬,冷静地吩咐道:“带我去见他。”
郗风的尸体是暮色降临后忽然出现在马厩的,他浑身多处刀伤,致命伤在心口,但是杀手最后却又在他的颈部补了一刀。
李观镜看着那道熟悉的伤口,脑中空白一瞬后,出现了方笙临死前惊愕的面容。他二话不说,一把拔了侍卫的刀,头也不回地冲向李照影的屋子。
后院一片兵荒马乱,或许有人拦他,或许没有。郗风惨白的面容与方笙交相出现在他的眼前,李观镜感觉不到外界,只知道那株红梅是自己的目的地。
“哥。”李照影笑着迎接。
李观镜一手抓住李照影的衣领,一手将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果断用力后,血珠溢出,看到那抹鲜红,李观镜瞳孔猛地缩紧,醒神之后,心里的底线生生止住了他继续往下的动作。
李照影并不挣扎,他微微仰着头,细致地观察着李观镜神情的变化,满意地扬起嘴角,语气却有些委屈:“哥,你要杀我么?”
李观镜将目光从血痕上挪开,却没有将刀放下,他盯着李照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杀!了!郗!风!”
“啊……”李照影恍然道,“原来哥的侍卫叫这个名字,和母亲一个姓呢。没想到郗太傅书香门第,竟也能找出这样训练有素的侍卫。”
李照影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了,倒让李观镜不禁呆住,他顿了片刻,才喃喃道:“真的是你……我……我竟然相信你真的是身不由己……”
李照影笑着推开李观镜,感慨道:“哥,我们是敌人啊,你怎么能相信敌人的话呢?”
刀落在地上,李观镜失魂落魄地站在院中,感觉身上由内而外地发冷——又一个人因为他失去了性命!
李照影面上笑得欢快,声音却阴沉冰冷:“既然这么相信我,当初我警告你别带走韫书,怎么你却不信呢?”
“你这么恨我,为何不冲着我来?!”李观镜将刀踢到李照影脚下,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杀了我便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莽夫之举,有什么意思?诛心可比杀人好玩多了,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掉更难受呢?”
李观镜咬牙道:“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毫无办法?”
“我的破绽这么多,你想治我还不容易?”李照影悠然道,“不过你做不到,就像圣人,也只能逼着我造反。唉,说到这点,我还是很佩服朗将军,若不是他怂恿太子去为赵王求赐婚,我如今还真的没什么法子能掣肘你们。”
李观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照影,原来李未央和林忱忆的婚事早就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了么?
“哥,很费劲罢?”李照影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你该如何破局,怎么办?怎么撇清赵王的关系呢?做不到啊,他陷的可比我深得多——哦,对了,我在江南给赵王留了一份礼物,想必圣人看到后,会为李福高兴的——啧,希望那位束少卿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李观镜愕然道:“赵王?赵王是你的亲叔叔!他一直向着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为何向着我?他见过我么?可笑!谁会真的向着我?不过各怀鬼胎而已!”说罢,李照影话音一转,问道,“李观镜,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李观镜抿唇,他知道李照影想听自己为撮合谢韫书与柴昕而认错,但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若是早知会发生这些事,他会小心谨慎,但仍旧选择帮助她们。
“死不悔改。”李照影冷笑一声,道,“你带走了韫书,我便失去了唯一的软肋,如今我一无所有,自然无所顾忌,可是你却一身羁绊,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自然,你也可以狠下心来,大不了让林忱忆陪葬嘛!”
“闭嘴!”李观镜恼怒地掐住李照影的脖子,狠狠道,“我治不了你的罪,可是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人?”
“我相信你现在真的想杀了我。”李照影脸被憋红了,却嚣张地笑了起来,下一瞬,他一把扭开李观镜的手,反手掐了上去,形势突变,眼见着李观镜在他手中毫无还手的能力,李照影这才继续道,“我说错了,你最大的错处在于,总是这般自不量力!”
院门猛地被踹开,在李观镜彻底窒息之前,一群人上来将两人拉开,一人横到他们面前,一掌将李照影的脸打偏,紧接着一句呵斥:“我当初怎么救下你这只白眼狼!”
李照影偏着头,过了片刻,他缓缓擦了擦嘴角,扬唇笑道:“一个踩着至亲尸体上位的人也好来骂我?”
“住嘴!”李观镜气道,“阿耶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敢……”
“谁敢动太子!谁敢动太子!”院外忽然窜进一个满头白发的人,一边喊一边扑向郡王。
在接触到郡王之前,便有仆从拉住来人,李观镜看过去,登时愣住——来人竟是太妃!半年未见,她的头发全白了,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一般,她面目歪斜,眼神偏执,看上去神志不清。
李照影笑道:“惊讶什么?这就是你这位好阿耶的手笔啊,谋害……”
众人不敢再听,一拥而上,要去堵李照影的嘴。
挣扎之中,李照影喊道:“元也!元也!”
李观镜上前止住仆从,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郡王拉住李观镜:“镜儿,莫要再听他胡说!”
“当真是胡说么?”李照影挣脱手臂,从袖中取出一枚染血的令牌,扔到了李观镜的怀中。
李观镜持起令牌,发现正是自己送给元也的那一枚,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显然有几天了!接二连三的噩耗扑来,一股气血涌上胸腔之中,李观镜勉强保持着镇定,沉声问道:“你将他怎么了?”
“我在家中能如何?只能道听途说罢了。”李照影满意地看着李观镜脸色一点点变白,决定再加一把火,“听说是一个叫‘紫云’的侍女告密,你认得她么?总之,朗将军用一把紫檀木弓射穿了元也的心口——朗将军的箭术你是知道的,那把弓据说可开二石力,我却不相信,你见过它,那么……这是虚言么?”
李观镜面若金纸,踉跄后退。
“看来是真的。”李照影啧啧感叹,“如此,你那两位江南来的朋友……可就死在朗府了哦。”
“镜儿!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谁?是元也么?”郡王急切地问道。
李观镜张嘴,却没能说话,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李照影收起了笑意,神情戚戚然。
第128章
夜色如墨一般浓稠,窗外呼啸着北风,昭示着下一场雪已经快到近前。
炭火发出幽幽的蓝光,忽然,火光大盛,舔舐着宣纸上那道明艳动人的脸,最后将它化作一抹飞灰,火也就小了下来,落入眼眸中的光渐渐消失。
侍墨披着衣服进来,取走火盆后再回来,发现李观镜仍旧像方才那般靠坐着,失神地看着烛火。侍墨不知李观镜具体在想什么,但是明白他一定是因为郗风的死而难过,因此即便先前被吩咐过莫要多说,她还是来到床边,坐到脚踏上,道:“公子,早些睡呢,侍墨守着你。”
李观镜眼皮微阖,目光投向侍墨,他看着烛火下的少女,一时心有所感,道:“我没事,你快去歇着罢,小娘子可不能晚睡。”
侍墨笑道:“公子睡了我就睡!”
李观镜没有反抗,依言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侍墨等了一会儿,猜测李观镜应当睡着了,这才起身,不想刚走了两步便听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她回头看去,只见李观镜侧躺着,突兀地说道:“你们一定要平安。”
侍墨愣了一瞬,转而端起烛台,认真道:“公子放心,我们一定都会长命百岁。”
李观镜微微一笑:“嗯,去罢。”
次日清晨,李观镜一封帖子递到左卫将军府,下值之后没有回家,直接往将军府去——无论元也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要亲自确认了才好。
李照影和太妃都被郡王控制住了,郎詹这里得不到消息,忽然接到李观镜的帖子,一时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因此他躲去后院,由朗思源等在前厅,将李观镜迎了进来。
朗思源脸色有些疲倦,见到李观镜时,勉强扯出一丝笑,有些敷衍地说道:“许久不见,我还以为得等到明日晚宴才能见到你呢。”
“是啊,好久不见。”李观镜没有入座,直接道,“听说思语妹妹病了,我来看望她。”
“这……”朗思源有些为难,“思语已经指了人家,贸然见外男,实在是……”
“撇开从小相识的情谊,她到底是我未来的弟媳。”李观镜语气平淡,话语中却隐隐有敲打之意,“将来大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帮衬的日子多着了。”
朗思源被噎住,心知李观镜此话在理,因此他虽然还是不情愿,但也没再坚持反对。
李观镜招了招手,示意随从送上补品,尔后直接站起,道:“崇机,劳烦领路。”
朗思源定定地看着李观镜,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道:“你能保证让我妹妹在郡王府过得好么?”
李观镜揣着手,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
朗思源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在前面,李观镜紧随其后,两人沉默地向后院走去。快到朗思语院门前时,朗思源放缓脚步,等李观镜到了近前,他忽然小声道:“他们逃走了。”
李观镜脚步一顿。
“我知道他们如今在哪,如果你能救我的妹妹,我就将他们的下落告诉你。”朗思源说罢,见后面的随从跟了上来,抿住唇,转身推开朗思语的院门。
朗思源是敌人,敌人的话不该轻信。李观镜垂眸,没有给回应,直接越过朗思语进了院子。
前些日子的落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朗府里其他地方都清得干干净净,没想到原来积雪都堆积到了这里。李观镜环顾四周,不禁裹紧斗篷,回身问道:“怎么回事?不是病愈才回来么?”
朗思源摇了摇头,示意李观镜进屋。
屋里比外面还要冷几分,不但窗户大开,还堆积着冰块。朗思语盖着薄被,脸上一阵潮红,闭目躺在床上。
朗思源上前道:“思语,快醒醒,看谁来了。”
李观镜没想到朗思语竟然真的病了,还病得如此严重,他呆呆地看着她,跟着来到床边。
朗思语眉头轻蹙,缓缓睁开双眸,目光在朗思源面上停了一瞬后,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李观镜,她恍惚片刻,问道:“你……没死?”
李观镜知道她是将自己认成元也了,便摇了摇头,道:“放心。”
“那就好……”朗思语闭上眼睛,稍加停顿之后,喃喃道,“我好像是烧糊涂了,方才以为你是阿镜哥哥……”
李观镜示意朗思源站到一边,自己坐到床边,他握起朗思语的手,感觉自己像是碰到一个小火炉一般。眼前的人显然很是难受,李观镜看着她,登时软了心肠,柔声道:“我装作李观镜的模样进来,所以你才会看错。”
“原来如此。”朗思语露出一丝笑意,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的面前果然只有“元也”一人,于是放下心来,道,“可别让哥哥他们知道。”
李观镜点了点头。
朗思源站在床帐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人。
“元也,我好累呀,好想回五台山,也不知道死后还能不能再回去……”
“活着便能回去。”李观镜虽不知朗思语为何想去五台山,还是顺着安抚道,“我答……李观镜答应我,等你嫁到郡王府后,他会想办法让你离开。”
朗思语眼睛一亮,瞬间有了神采,她问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