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见阎姬停了话头,只得依言将药瓶收进怀里,尔后问道:“这与我的问题有何关系?”
“如意犯下大忌,竟然想要刺杀世子,我为他道歉,还望世子看在逝者的情面上原谅他。”阎姬说着自己的弟弟,眼中一时有些空洞,但是却无一丝泪意,她平静得仿若在提及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过如意为何要杀你,你知道么?”
李观镜如实道:“我确实不懂。”
“如意杀你,与齐王今日下令向杜学士放箭是一个道理。”
李观镜更加茫然:“那不是误会么?”
阎姬反问:“世子当真觉得是误会么?”
李观镜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能说服自己,他便找了另一个理由:“或是因为竹言是东宫的人。”
“东宫属臣那么多,齐王能全部得罪么?何况杜学士那两位兄长都深得圣人青睐,他本人声望亦不低,对于这样的人,齐王拉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去得罪?”阎姬短促一笑,道,“其实李世子自己也明白罢,不过多年老友的情谊在,你不愿面对罢了——原因就是,如意心悦于齐王,而齐王对李公子你的感情,绝谈不上清白。”
第141章
“如意高估了自己在齐王心中的分量,他想赌一把,看看他对你动手的话,齐王究竟会不会原谅他——这个傻孩子并不知道,其实在去东宫的那一刻,他的路便已经走到了尽头,试探的结果,不过是死得更加不体面罢了。
“我们姐弟俩当初来长安,险些冻死在街头,是齐王救了我们,为了齐王的大业,牺牲一些也没什么,所以当初我虽然不愿意他去,但我也没尽全力去阻止,因为我一直以为如意是甘愿为之,直到我看到了他临终前给我留的信,还有这瓶在齐王书房找到的药。”阎姬呆呆地看着湖水,木然道,“李世子,如意其实不愿意的,他是因此药误入太子……等你知道药是何物,或许你会换个眼光来看待这位挚友。”
李观镜脑中轰然,纷纷扰扰全是过往,那些关怀和嗔怪,伴随着阎姬的娓娓叙述,最终化作少陵原上风掣雷行的一箭,让他猛然清醒过来。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要保证他平安而已。”李观镜抬眼看向湖边,李璟带着随从出现在视野内,他正负手听侍女禀报,尔后看向湖心亭,快步走了过来。
阎姬不紧不慢地起身,垂头行了一礼,低声道:“你放心,最起码在齐王得势之前,我绝不会对他下手,他之所求,亦是我所求,既已做到这个地步,我便不会功亏一篑。”
李观镜一愣,待要问她求什么,李璟已经带着人上了九曲桥。
阎姬迎了出去,李璟接过她的手,两人相携在一处,乍一看颇有些深情款款的意味,但是当他们并肩看过来时,还是不难看出二人的貌合神离,不过李观镜现在倒是知道阎姬梳髻的原因了。
“这么快跟来,你当真想明白了?”李璟声音冷酷,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我来是为……”李观镜不自觉看向阎姬,后者将手按在衣领下,李观镜在自己同样的位置藏着药瓶,所以他领会了阎姬的意思,沉吟片刻后,最终还是选择暂且相信阎姬,便道,“是为提醒你,这些时日发生了很多事,你要万事小心,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要多留几分心眼才好。”
李璟垂眸微笑,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说话的姿态却不肯降半分:“我知道了。”
李观镜看他神情的变化,心中不由凉了半截,到了这个地步,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了——阎姬所言属实,李璟对自己……恐怕真的不是朋友那么简单。
李璟说罢,没听见回应,他抬头看过来,发现李观镜有些愣神,不由奇道:“你还有话说?”
李观镜醒神,他躲开李璟的眼睛,正巧看到院门方向有侍从在等待,便道:“别让中贵人等急了,快去罢。”
李璟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向阎姬道:“阿镜不常来这里,你带他转转。”
“妾身明白。”
等人都走后,李观镜和阎姬相对沉默片刻,阎姬忽然向他行了一个大礼,李观镜一惊,下了台阶去扶她,阎姬却让开,道:“妾身乃一介浮萍,命格低贱,生死皆不由己,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能得世子信任。”
李观镜轻叹一声,无奈道:“你对我有恩,当日未能帮你救下如意已是遗憾,今日你既然坦然相对,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伤你。”
“如意进了死局,谁也救不了,只是我那时不死心。”说到此处,阎姬话锋一转,道,“其实若不是云落传信于我,说你去过云韶府,今日我断然无法相信你,也就不会在你面前露面。”
“只要我知道你在阿璟身边,就一定会来提醒他,你无法阻止我见他。”
“啊,是我忘记说了。”阎姬轻挽鬓发,“妾身姓杨,乃齐王姬侍。”
李观镜很快反应过来:若阎姬仍以本来身份出现在长安,有心人一定会联想到阎如意,而她改名换姓,成了李璟的妾室,既方便贴身行事,李观镜也基本没有见到她的可能,也就很难有拆穿她的机会了。不过聊了这么多,李观镜却有一点不明:“如意死了,齐王为何还敢留你在身边?”
阎姬惨淡一笑,轻声道:“或许……是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了罢。”
李观镜一时呆住,不由得想到了年豆儿,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认为呢?他一直自诩心中并无森严的等级观念,可是他真的将年豆儿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么?他不曾设身处地去感受年豆儿的爱恨,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应当因为年欢怨恨自己,而这样的傲慢最终差点酿成大错。李璟对待阎氏姐弟的态度与李观镜如出一辙,在他看来,可能阎如意只是夺嫡之路上小小的一环,达到了目的,一切便结束了,阎姬是作为另一个辅佐他的人而存在,可以云韶府的主人,是齐王府后院姬侍,但阎如意姐姐是最不值得一提的身份。
可是于阎姬而言,她只有这一个相依为命的弟弟。
“对不起……”李观镜不由喃喃道。
阎姬一怔,见李观镜面色怅惘,笑道:“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总之今日多谢世子,他朝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世子但请开口便是,我一定尽全力助你。”
李观镜回神,轻轻摇头:“我不需要你帮什么,只要你守诺便好。”
“我会的。”
李观镜记挂着墨香琴,不欲多留,便下了台阶,道,“家中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阎姬应声,在李观镜越过她时,她像是忽然想起一事,道:“李世子,杜学士在颍州城外遇见过刺客么?”
徐氏义庄起火那晚,李观镜在河边树林里寻找杜浮筠,当时他喊出“阎姬”二字让刺客分了心神,才得以助杜浮筠将其反杀,李观镜由此确认了刺客的身份,也因此,在回来之后,他刻意忽略了此事,从未在人前提及。此时阎姬蓦然提起,李观镜一惊,连忙回身问道:“是你派人去刺杀竹言?”
“如意在信中说,他其实安排了不少人去劫杀世子,但是后来追到世子面前的人,应当不超过一手之数罢?”阎姬顿了顿,也不卖关子了,继续道,“你们离开长安不久,大军便要出发去萨珊,齐王在出发前忽然让我传信约束颍州的暗卫,并且用我的名义给他们发出两道命令,一道是撤回如意安排去伏击世子的杀手,第二道则是——
“杀死杜学士。”
那些杀手的血流了满溪,李观镜恍然还能闻见血腥味。
“我那时不知如意的举措,心中还觉得奇怪,怎么齐王的暗卫会去伏击你?”阎姬见李观镜脸色苍白,一时心有不忍,道,“总之齐王想杀杜学士之心并非今朝新起,好在杜学士平安归来,从前我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与世子的关系,如今既然清楚其中原委,当与世子说个明白。”
李观镜不可置信,追问道:“你是说,那些杀手本来的目的就是杀竹言?”
阎姬肯定地点了点头。
李观镜负手行到桥边,看着湖中模糊的倒影,思绪漫漫回到当日,那时他与杜浮筠曾经讨论过盘踞在徐氏义庄的势力,猜测过螳螂和黄雀的身份,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刺客竟由此而来。想到此处,李观镜觉得实在是太过荒谬,他不相信李璟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决定,于是回身看向阎姬,道:“证据。”
“没有证据,一心效忠的时候,又怎会留下证据?”
“空口无凭,此事便没有追究的必要了。”李观镜淡淡一笑,道声“告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九曲桥。他走得飞快,但在出了院门时,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守院的侍从吓了一跳,几个人连忙上前来扶住李观镜,李观镜听着他们关切的话,无心去应对,只摆了摆手,一路出府去了。
李璟没有后援,他独自在后宫艰难地争取到了今日的地位,四周自然不缺诋毁他的人,自己绝不能因为旁人的离间而怀疑他。
李观镜渐渐说服了自己,而这时,他也快要到家了。
郡王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并一群侍卫,原来是谢韫书他们回来了,陈珂正在与方欢说着什么,听见马蹄声接近,抬头一看,登时喜道:“公子来了就太好了!”
“何事?”李观镜行到近前,跳下马来。
陈珂正要开口,车窗帘子被掀起,谢韫书露出半张脸,道:“大表哥。”
李观镜了然,将缰绳扔给陈珂,行到车边,问道:“进去说么?”
“不了。”谢韫书从车中递出一封信来,道:“可以帮我传给他么?”
李观镜迟疑一瞬,不过很快便接了过来,道:“好。”
“多谢大表哥。”谢韫书温柔一笑,道,“思语病得很重,我想,如果能退了这门亲,她或许会好起来。”
李观镜一愣,这才明白信是为了劝说李照影,他登时为自己方才的犹豫而羞愧,忙将信妥善收好,保证道:“放心,我亲自送给他。”
谢韫书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方欢,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翻身上马,护送在马车旁边,一行人告辞离去,缓缓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第142章
“女子……可真是无情啊!”
李观镜看着红梅树上的折痕,闻言眨了眨眼,并未回头,只淡淡问道:“怎样算是有情?”
李照影手持酒壶,高高扬起,将酒水倒在杯盏中,漫不经心地回道:“刘兰芝’举身赴清池‘ ,祝英台与山伯并葬,如此种种,不离不弃,永矢弗谖 ,可谓有情。”
“这是’痴‘,痴情可不好,伤人伤己。”李观镜回过身,坐到李照影对面,道,“不过如你所说这般,有情有义四字,韫书当之无愧。”
李照影一愣,他抬眸看向李观镜,没能从对方的神情之中看出端倪,只得含糊道:“自然,韫书对哥确实是有情有义。”
李观镜将酒盏放入煮沸的热水中,但笑不语。
李照影一时捉摸不定李观镜的心思,不愿再往下说,想了想,拿起桌边刚看完的信,道:“时隔三日才将信送来,其中内容,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说罢,他将信丢入炭火中,叹道,“圣人赐婚,我又有什么法子?韫书与其给我写信,不如让你那位好友去求圣人。”
李观镜不置可否,道:“看你如今这般颓然,想必朗詹很是后悔结下这门亲。”
“良禽择木而栖,长安城不缺高枝。”李照影回答得通情达理。
“你倒是看得开。”
李照影摊手:“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 ,不看开又能如何?”
李观镜垂头,过了半晌,蓦然轻笑一声,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哦?”李照影饶有兴趣,“哥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能为你解答一二。”
“我想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李观镜定定看向李照影,“真挚友善?灰心丧意?狂妄自大?还是……深藏不露?”
“哥太看得起我了。”李照影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一颗棋子而已,是黑是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怕就怕所见并非棋子,而是翻弄风云的棋手。”李观镜抱臂靠坐,目光落在已经将信烧成灰烬的炭火上,沉声道,“王允计害董卓,司马懿假病昏以诛曹爽。可见纵有史书为鉴,扮猪吃虎之计仍旧屡试不爽。”
“我听不明白,哥是在怀疑信的内容么?”李照影顿足惋惜道,“可惜已经烧了,唉,你既然怀疑,为何不先看看呢?我还以为你看过了!”
“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对么?诚然,我一次又一次踏进你设下的坑,也无怪乎你今日如此自负,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你难道就不怕到了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李观镜见李照影嘴角笑意渐淡,心中更加确信,便继续道,“不看信的前提是我不疑韫书,可是对不住,这封信我确确实实看过,也花了些功夫去研究其中暗语,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所以我想明白了,信的内容不重要,送信给你这件事才比较重要。”
李照影咬了咬后槽牙,不再说话。
李观镜乘胜追击:“回到你方才的话,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韫书当真无情么?多年无怨无悔的陪伴,只因来长安时见过一路山水,便将所有情谊撇去,要弃你而去?”
李照影愤然道:“是你与柴昕勾结,将韫书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