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虽瞧着病病歪歪,但内视自身,相信还能活一些年头。”
若是有的选,没有人愿意轻易放弃性命,李观镜亦是如此,他本来已经劝自己看淡了,如今杜相时的话却给了他希望,他便顺势问道:“你如何做到的?”
杜相时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不好奇我今日为何在这里么?”
“你……”李观镜后知后觉,“我以为是巧合,难道你是在等我?”
杜相时轻轻颔首。
李观镜下意识往后仰了一点,问道:“为何?”
杜相时再次绕过了回答,问道:“你从何时认识竹言?”
李观镜垂眸,含糊道:“杜三郎之美名,长安有几人不知呢?”
“是去年中秋前后罢?”杜相时拆穿道。
李观镜一噎,只得承认:“差不多。”
“那么,你知道竹言从何时开始注意你么?”
李观镜以前不明白,不过方才刚听过,不至于立刻忘记,于是答道:“三年前,受那位少侠所托。”
“不。”说到此处,杜相时不禁有些感慨,“其实你二人的相识是在更早的时候。”
李观镜愣了愣,下意识便要反驳,因为无论他如何回想,都无法在记忆中找到与杜浮筠有交集的时刻,可杜浮筠绝不是泛泛之辈,只需一面,李观镜便会牢牢记住他,一如当初在崇文馆的初见。既然心中肯定,李观镜便道:“杜学士能否明示是在何时?”
“既然你早已忘记,那倒也不必再提。”杜相时话题一转,道,“我先来回答李公子方才的问题罢。”
李观镜深吸一口气,由衷道:“杜学士行事作风,和家父有几许相似。”
尤其是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习惯,当真是让人急得抓耳挠腮。
杜相时不知那后半句,听到此话有些惊奇,问道:“怎么说?”
李观镜眯起眼睛,笑得狡黠:“日后若有机会相谈,杜学士自然明白。”
杜相时语塞,隐隐觉得李观镜的回答与自己方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处,略一琢磨,便领会了他的意思,登时笑道:“李公子当真是性情中人。”
暗戳戳挖苦成功,李观镜见好就收,道:“方才杜学士谈起寿命之说,后来是遇见了不世出的神医么?”
“算是,但不是偶然间遇见,是诚心求来。”杜相时手按在脉枕上,沉吟片刻,感慨道,“说起来,当时我与李公子情况类似,处境却大不相同,李公子如众星捧月,而我因为早早被下了定论,所以亲缘情缘之感俱淡,到了年纪也没有存娶妻的心思,女子待我亦是如此,直到……直到我遇见了小雪。”
李观镜了然:“贺兰阁主的姐姐。”
杜相时点了点头,忆起往事,面容变得柔和起来:“那年我十八岁,在这个年纪,别人是朱颜绿发,我却已如耄耋老者,浑噩度日,等死罢了。小雪的到来,如同久旱的荒原上忽然降落的甘霖,我才发现活着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自此有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渴望。”
“就好像是……枯木逢春?”
“正是如此。”杜相时笑道,“从那时起,我又开始遍寻名医,只是依旧求而不得,后来小雪想起贺兰氏祖地传说,便只身一人,带着我前往鲜卑山求巫医相救。”
“鲜卑山?”李观镜惊道,“从长安去鲜卑山?!这得有……得有……”
杜相时接道:“六千余里,我们从暮春走到了寒冬。”
李观镜忍不住赞道:“只身一人行这么远的路,夫人当真是奇女子!”
“是啊……想必上苍也被小雪打动,我们顺利找到了巫医,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我时,我安然度过了二十岁,只是小雪此举惹恼了一些人,她险些被人下毒害死,幸好有那位少侠仗义相助。”说到此处,杜相时有些哽咽,他缓了片刻,才看向李观镜,道,“这些天,我看着竹言秉烛夜读,看着他到处翻阅医书典籍,不由就想到当年小雪为我夙夜难寐的情景,所以我想,是时候来见一见你了。”
李观镜不禁正襟危坐起来,他心中复杂万分,一面为杜浮筠无言的付出而震动,一面又为这份感情暴露在亲人面前而忐忑,酝酿半晌后,开口道:“这一切都是我……”
杜相时抬手止住他,温声道:“郡王夫妇想必很是希望你能早日娶妻生子罢?”
李观镜默然点头。
“双亲不在,其实为人兄长便如同为人父母,我和大哥这些年对三弟也是如此要求。”杜相时见李观镜眉头微蹙,却并不言语,轻声叹道,“我知道李公子在前往江南的途中曾舍命救竹言,但我同样清楚,在回到长安之后,当李公子身边有了更多牵挂的人,便不大会顾得上竹言了。既知你无法全心回应竹言的情意,在听说你二人来往时,我和大哥便都不甚赞同,希望竹言能早日抽身而出——可惜我们都低估了这份心意的重量,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控制不了内心,竹言倾心至此,我们也不好再多加阻拦,但我这个三弟自小多受磨难,作为哥哥难免有私心,希望你能对他多家照拂。”
这一番话听完,李观镜感觉自己像是从天到地,又从地到天地狠狠折腾了一回,整颗心七上八下,直到最后一句,才堪堪有了着落,他思忖片刻,认真道:“我确实有很多挂念的人,竹言亦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将他抛诸脑后,无论何时,他都是我心之所向,我愿意全心全意相信他,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他。”
“有李公子这句承诺,我们的心便可放下一半了。”说罢,杜相时话锋一转,又道,“但我更希望,你能因为他燃起对生的渴望。”
李观镜有一瞬的茫然,问道:“你是说,我该去鲜卑山?”
“与竹言一起。”杜相时从袖中取出一根竹青短玉笛,道,“即刻动身去师州罢,那里有朝廷所设都督府,行军总管是**妻族纥豆陵氏,纥豆陵氏是贺兰氏旧主,以此玉笛前去求助于纥豆陵氏,便会有人将你们引荐给那位巫医。”
“可是竹言还在禁足之中。”
杜相时笃定道:“上元节,圣人会给太子解禁。”
李观镜怔怔地看着玉笛,挣扎了许久,终是没有接下,他抬头看向杜相时,歉然道:“我现在不能走。”
杜相时蹙眉,话语中难掩责怪:“你的性命和竹言一道,都比不上长安对你的羁绊么?”
“这一去山高路远,归期难定,我得将一切都安排好,才能安心离去,而且——”李观镜有些疑惑道,“太子解禁是好事,怎么到了这时,你反倒想要竹言离开?”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杜相时忧心忡忡地看着逐渐变暗的天空,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这个三弟有几分才气,心思也算得上缜密,但东宫如今在风口浪尖上,依他的性格,恐怕难以善终。”
“那么,你问过他的意见么?”
“他不愿走,所以我才希望李公子能带他离开,为了你的病,他一定会放下这里的一切。”
“竹言不是畏难不前的人。”李观镜温声道,“也不是临阵脱逃的人。如果他想离开,我会去为他送行,既然他不愿,我们也该尊重他的决定,不是么?”
杜相时审慎地看着李观镜,过了片刻,露出一丝苦笑,他摇了摇头,叹道:“年轻人啊……总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你们以为是一往无前,难道不知即将大祸临头么?”
李观镜暗自撇嘴,觉得杜相时虽然续了命,却让巫医治坏了脑子,神神叨叨不知所云,所幸杜相时后面不再继续相劝,略谈了两句,便放他离开了。李观镜在最后一点晚霞消失前回到家里,暮鼓紧随其后响起,这一天似乎就这般安然度过。
但天不遂人愿,夜半时分,李观镜忽然被齐骞唤醒,他刚睁开眼,便听齐骞道:“公子,齐王遇刺了!”
第146章
李观镜脑中空白了一瞬,下一刻,他猛地坐起身,追问道:“你说谁?齐王?”
“秦王。”齐骞纠正道。
原来是听错了。李观镜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只觉心突突直跳,他暗自调整呼吸,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上半夜的事,方才有中贵人来,说圣人下令让郡王进宫。”
李观镜看向水漏,屋内烛火昏暗,他一时没能看清,那厢守夜的侍墨道:“公子,五更一点了。”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解除宵禁,但圣人却等不及,让中书省连夜批好通行令来召人进宫,如此说来,秦王遇袭恐怕就不仅仅是刺杀那么简单了。思及至此,李观镜果断下了床,来不及穿衣,裹了一件厚斗篷便往主院去。
此时主院灯火通明,侍女都在正屋外,自打年豆儿的事揭露后,郡王妃虽听从李观镜的意思饶了她的性命,但从那天起便一直严令禁止侍女听取主家的谈话,就连琳琅这会儿也只守在廊下。
李观镜进了屋,见郡王妃正在帮郡王穿衣,问道:“圣人为何要唤阿耶去?秦王现在情况如何?”
郡王戴好帽子,转过身来一边系玉带,一边道:“圣人已经将秦王接进宫里去了,既能挪移,应当没有大碍。至于为何让我去……”郡王皱起眉头,放低了声音,“恐怕与刺客有关。”
李观镜紧张地问道:“已经查到是谁了?”
郡王看过来,没有多说,只道:“别问东问西,叫你来是有事叮嘱。”
李观镜撇嘴,盘腿坐到榻上,道:“我知道,你不在的时候要看好家里,照顾好阿娘。”
郡王露出些笑意:“明白就好。”
郡王妃急道:“你要去很久?”
郡王默然一瞬,沉声道:“不好说。”
“这么严重?那小也怎么办?”郡王妃说着,开始埋怨起来,“我早说不要他走,偏偏你俩要做好人,这下好了,外面若是不太……”
“好了好了,这都还没发生什么呢,别自己吓自己了。”郡王正了正帽子,不再拖延,又叮嘱了李观镜一遍,便匆匆离开了。
“可是小也一个人,他还是个孩子,怎……”郡王妃喃喃说罢,蓦然对上李观镜的目光,不由顿住。
“阿娘,元也不小了,他行走江湖,有自保的本领,而且宵禁解除之后,我会立刻派人去找他,所以别担心了,再睡会儿罢。”李观镜温和地笑了笑,微微侧头,向外间扬声道,“琳琅!”
琳琅应声而入,李观镜下了榻,吩咐道:“服侍夫人睡觉罢。”
郡王妃不禁问他:“镜儿,你要去哪里?”
“我守着阿娘。”李观镜与琳琅一起将郡王妃扶进里间,郡王妃躺下后,李观镜便坐在床边,“阿娘睡着了我再走。”
郡王妃心情复杂,她抓住李观镜的手,歉然道:“你会觉得阿娘偏心小也么?”
李观镜摇头,笑道:“我独享了二十年,他又是我的亲弟弟,难道这点肚量也没有么?”
“那就好……”郡王妃轻轻舒了口气,失神地看着帐顶,道,“从前我想着,二十年未见,他于我与陌生人大概无甚差别,所以找不找得到他,我其实没有那么在乎,知道他平安就行了。但是这次相见,我才发现并非如此,小也他……他与你是这般相像,从昨日见到他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足够坚持,你们兄弟俩就可以从小长在一处,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二十年前,阿娘看不到未来会是何般模样。”李观镜垂头,对上郡王妃迷茫的目光,柔声道,“如同我们现在也看不见将来一样,既如此,就不要沉溺于过去,也别担心将来,着眼于当下,毕竟未来的果都因当下而起,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对不对?”
郡王妃不由动容,轻声道:“我的镜儿当真长大了,是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琳琅在一边附和道:“正是,昨日阿郎也如此称赞公子。”
郡王妃终于安心了些,在李观镜和琳琅的重重安抚下沉沉睡去。
手上的力度松了,李观镜多等了一会儿,轻轻抽出了手,为郡王妃掖好被子,尔后站起身,示意琳琅留下,他来到外间,让侍女们都各自回去歇下。
李观镜脑袋空空地在廊下站了片刻,猛然想起院外还有人等着,便走出院门,见到齐骞时,他才发现天色已经没方才那么暗了,东方天空有晨曦微露,李观镜瞥了一眼,定了定心,道:“你去安排一下,将府里巡逻的侍卫增派一倍,再让人去叫陈珂来我院里。”
齐骞领命而去。
李观镜只穿了里衣,狐皮斗篷挡不住多少冷意,来时心中焦急,这会儿才发觉寒风侵体,李观镜缩了缩脖子,不再逗留,快步回到兰柯院中。
侍墨提着灯笼在院门口等了一会儿了,见到李观镜的身影,远远迎了过来,她抬起灯笼,发现李观镜嘴唇冻得发紫,登时急道:“快回去,被子里塞了汤婆子,还暖和着呢!”
“不睡了。”李观镜跨进门,示意侍墨去拿衣服。
侍墨懊恼跺了跺脚,心知无法改变李观镜的主意,只得先去将汤婆子拿出来,塞到了他的手中,尔后一边找衣服,一边抱怨:“真是不懂,秦王遇刺与咱们府里有什么关系?”
李观镜抱着汤婆子坐到炉火边,听到这话,喃喃道:“是啊。”
侍墨回头看向李观镜,发现他正愣神地看着火光,手还在微微发抖,侍墨便将衣服放到炉火边,道:“公子坐在这里,我先给你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