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妃怔住,面前的容貌是如此熟悉,她下意识回头看向李观镜,这一看,立刻看出差别来——即便体型相似,但元也明显要比李观镜健壮不少,且元也面色红润,唇红齿白,与李观镜惯有的苍白脸色大不相同,如此一来,郡王妃登时悲从中来,哭得更加不能自已。
“诶?你你你……”元也结巴半天,最终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观镜。
李观镜也有些无措,他上前去,柔声道:“阿娘,好不容易见到他,不如去房里说说话,别站风口里哭了。”
元也附和道:“对对对!哭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我……”郡王妃以帕拭泪,抽泣道,“我只是又惊喜……又难过……”
元也用口型问李观镜:“难过什么?”
李观镜心里明白,却没有多说,只揽过郡王妃,道:“走罢。”
郡王妃依旧拉着元也不放,几人回到主院的一路上,侍从尽皆回避,主院内也是如此,除了琳琅,再无一人出现。
李观镜将郡王妃送进屋中后,听她开始询问元也一些过往生活的事,没见郡王进来,冲元也使了个眼色后,便退了出去。
郡王揣着手站在檐下,听见动静,回头看来,问道:“怎么出来了?”
李观镜站到他身旁,嬉笑道:“关爱孤寡老人。”
郡王哼了一声,低斥道:“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李观镜跟着哼道:“说好不监视我,这是做什么?”
“你给暗卫下令不要阻一人入府,我怎么会还不明白是谁?”
李观镜语塞,想了想,又道:“那你也不该拿剑弩指着他,万一伤到了呢?”
郡王神色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轻叹道:“归趣将他教得太好了,不这么做,我恐怕很难见他一面。”
李观镜见他怅然,安慰道:“有些事情越是在心里反复设想,越是没勇气面对,如今日这般猝不及防地相遇了,反倒发现其实没有那么难。”
郡王有些诧异,笑道:“这么看,倒有些几分成人的模样。”
李观镜想到自己让元也做的事,有些心虚地挪开眼,嘀咕道:“我都加冠多久了……”
郡王正要开口,忽听郡王妃在里间喊道:“镜儿进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李观镜提议道:“一起去?”
“咳,也好。”郡王矜贵地拂了拂袖子,率先走进了屋里。
第144章
“外边当真这么好?”
父子二人刚踏进门,便被郡王妃劈头盖脸甩了一个相当难以回答的问题,一时都有些错愕。
郡王妃也不是真心想听回答,自顾自继续道:“小也非要出去,说有一个朋友要照顾,问他是谁,他却不说——镜儿,你知道是何人么?”
元也忙道:“他不知道。”
“胡说,双生兄弟心意相通,他怎会不知道?”郡王妃看着李观镜,大有他不说真话不罢休的架势。
李观镜左右为难,倒是郡王先开口了:“今日来得匆忙,我们没准备好院子,他也没安顿好同伴,不如让小也先离开,过几日再来便是。”
元也连连点头:“没错!从前不知道你们的脾性,如今知道你们这么好,我自然不怕见你们,以后没事肯定就会过来了。”
郡王妃其实明白这一点,这会儿她虽拖住了元也,但如果就此强行将人留住,等元也找到机会离开,恐怕再也不愿意过来,郡王这番以退为进恰到好处,夫妻俩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无论从哪方面讲,元也都没有拒绝的的理由。
这一套红白脸唱完,一旁的李观镜不由暗自为郡王夫妇喝彩,面上亦顺水推舟:“不如这样,这会儿快到饭点了,弟弟吃完后,我送他离开。”
郡王妃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你来去无影,若是失了你的踪迹,我心里难免不踏实。”
元也笑道:“我一贯如此,活了二十年的习惯,恐怕想改也改不了了。”
郡王妃被软搓搓地驳了回来,心中有些不悦,便没再开口。好在郡王进来也是为了和元也聊几句,郡王妃话少了,其他几人倒没察觉出来,待元也说起儿时的经历,郡王妃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自然也不计较前面的事了,如此一家子其乐融融,待午饭后送人出门,时辰已近未时末。
李观镜将自己的马牵给元也,歉然道:“实在是没想到会这样,让你一点没准备。”
元也摆了摆手,不在意道:“也不可怕嘛,不要紧。”
李观镜便更进一步,道:“阿耶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安排你的院子,往后如果愿意,就带着翊之住进来罢。”
“你的父……他们俩确实不错,但我不能在长安久留。”元也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夜路行多了,总归要见鬼的,何况你们府里人这么多——我也不要你的马,随便牵一匹给我就成,要喂饱的啊。”
李观镜正黯然,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问道:“你要去哪?”
“出城啊,翊之去弘福寺了,所以照顾朋友不是说辞,我确实要离开的。”
“那你带上这个。”李观镜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递给元也。
元也见令牌熟悉,认出是先前用过的那块,不由“咦”了一声,问道:“我以为在哪里丢了,怎么在你这里?”
李观镜淡淡一笑,道:“机缘巧合而已。不过这次可别弄丢了,带上它,弘福寺的侍卫尽受你调派。”
“好嘞。”元也上马后,自觉不该绝情离去,因此向李观镜道,“你也别瞎担心了,我说话算话,过几天一定会再来的。”
元也就像是一阵风,来去俱不受人掣肘,李观镜确实担心他一去不回,此时得了保证,心里松了口气,便笑着点了点头:“随时等你。”
元也撇了撇嘴,驱马离开。等人走后,李观镜想起一事,便将阍者招呼过来,问道:“陈珂回来了么?”
阍者回道:“午饭后便回了。”
李观镜了然,知道陈珂可能见自己有事,去兰柯院等他了,他懒得来回奔走,于是让一名侍女去唤人。没过一会儿,陈珂急匆匆赶来,见面先道:“公子,没能见到杜学士,不过他们家的门房给我传了句话。”
“嗯?”
“杜学士说,’归去来兮‘。”
李观镜一怔,问道:“就这一句?”
陈珂点头:“确认了几遍,就这一句。”
顺利夺回墨香琴后,李观镜想着物归原主,便派遣陈珂去问杜浮筠的意见,没想到对方却给了这个回应。归去来兮,字面意思是归隐乡里,归去——
幽兰阁!难道这家店还有什么玄机?
李观镜抬头看天,见天色还早,便让陈珂带着琴盒,随自己出门,往东市行去。
比起半年前,幽兰阁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因为春闱近在眼前,这里观摩琴谱的学子更加多了,李观镜混迹其中,随手摸到几支书签,发现上面不再是劝学的诗句,而是诸如“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这一类成语,心道这幽兰阁倒是十分贴心,毕竟十年寒窗,到了如今,祝福要比劝学更加重要。
李观镜挑选出一支书签收入怀中,尔后将陈珂留在一楼,他独自带着琴盒直奔三楼,来到当初摆放墨香琴的地方,令他惊讶的是,此处竟然没有重新换上其他古琴,而是摆放着一盆文竹。
“公子是上回来买墨香琴的贵人。”琴博士上前来,笑着招呼完,才注意到李观镜背后的琴盒,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记性不错。”李观镜忽略他的疑问,道,“既如此,卖墨香琴给你们的人,你可还记得是谁?”
琴博士道:“这却不知,三楼的古琴都是由阁主亲自收来。”
“不知能否劳你引荐阁主?”
“这……”博士正为难间,忽听楼上响起一阵悦耳的铃声,他仰头听了片刻,仿佛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向李观镜道,“公子随我来。”
李观镜只此一问,没想到幽兰阁那位神秘的主人竟然真的在,对方虽未谋面,但既然肯帮杜浮筠,应当不是什么恶人,因此李观镜十分坦然地跟着上了楼,来到一间竹帘隔绝的房间外。
琴博士上前回了话,里间有男子道:“请李公子进来。”
琴博士打起帘子,李观镜略垂头让过,来到房间里。
这是一间向阳的暖室,屋中左半边是整排整排的书架,其中间或有摞成垛的书册,右边则是一张巨大的木台,其上摆着各种木料和木工刀具,木料大小与古琴相仿,可见这是一座制琴的工具台。
一人坐在窗边,左手搭在书垛上,右手持一本泛黄的书卷,观其容貌,似有不足之症,此人年纪在三十上下,李观镜虽不曾与此人说过话,但皇城之中来去,总归见过几面,因此认出他正是杜浮筠的二哥——弘文馆大学士,谏议大夫杜相时。
木台边则站着另一个人,他与杜浮筠差不多年纪,身着宽大道袍,头上是子午簪,面容白净,气度清润。此人面前摆着一张几乎算是成品的古琴,不难看出,在李观镜进屋之前,他一定在俯首斫琴。
“内弟贺兰霂,号灵知。”杜相时站起身,笑道,“在下是……”
“杜学士,久仰大名。”李观镜拱手行礼,又向贺兰霂道,“百闻不如一见,阁下仙风道骨,不愧为幽兰阁之主。”
贺兰霂拍去衣上木屑,笑着走过来,他细细打量片刻,才道:“李公子大名亦是如雷贯耳啊!”
李观镜不由奇道:“此话怎讲?”
贺兰霂刚要开口,杜相时清了清嗓子,道:“三年前,内子受毒物困扰,有一位少侠仗义相救,后来分别时,他曾托我们对你照看一二。”
“不是我们,是托付三郎。”贺兰霂纠正道。
杜相时手一抖,书册掉在了地上,封皮上书“琴记”二字。
经贺兰霂一打岔,李观镜一时倒不好去问当时的情景了,于是便说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在下今日冒昧造访,有一事想向贺兰阁主请教。”
贺兰霂扬了扬下巴,问道:“背上是墨香琴?”
李观镜点头,放下了琴盒。
“你来得倒快,姐夫刚将三郎的口信传给我。”贺兰霂接过盒子,在木台上打开,他的手抚过琴身,神色蓦然肃穆了几分,待他检查完,抬头道,“墨香琴的来历,想必不用我告诉你了罢。”
“我知道。”李观镜也来到木台边,直言道,“所以我想知道该如何改制墨香琴。”
“改头换面而不伤其琴韵?”
李观镜再次点头。
贺兰霂的眼神变得有些奇异,过了片刻,他轻声道:“若想保守住秘密,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毁了它。”
李观镜温和地笑了笑,道:“传世古琴不易得,何况它经历了许多,若是轻易销毁,实在是暴殄天物,将来到了黄泉之下,我也不敢见傅大家。”
贺兰霂眉头轻轻扬起,过了片刻,忽然抚掌道:“甚好甚好,今日即便没有三郎提前的招呼,冲李公子这番话,我也得接下这份活,否则我贺兰霂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李观镜谦道:“前两日重新夺回墨香琴,若不是竹言派人提醒,我也想不到来幽兰阁求助,此事终归是我叨扰。”
“李公子便放心将琴留下罢,三日之后上元夜,会有人将琴送到贵府门前。”
“焕然一新?”
“自然。”
对方应承得果断而真诚,李观镜一时竟被其豪迈镇住,呆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贺兰阁主,我该如何谢你?”
“你不提用报酬来辱我,便是最大的感谢。”贺兰霂说罢,将琴取了出来,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杜二哥等了一天了,若李公子得空,不妨与他聊几句?”
第145章
夕阳从窗口斜斜照进,在李观镜的脸色度上一层金黄,也将他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映得更加清晰,杜相时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下看去,正见几名未曾加冠的书生正在幽兰阁前徘徊,杜相时心有所感,问道:“李公子没进过书院?”
李观镜摇了摇头。
“我与你一样。”杜相时没有如寻常人一般为此事而惋惜,坦然笑道,“少时会羡慕别人有同窗伴读,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其实去与否,都是一种经历。”
李观镜有些惊讶地看向杜相时,问道:“没进过学院也能做好学问么?”
“兴之所然,钻研进去了,在哪里都是一样。”
李观镜一阵汗颜,道:“先前还能用未去学堂书院做借口,如今见了杜学士,方知何谓家学渊源,也才明白自己虚度了多少光阴。”
“我所学的东西,于李公子而言不见得有用,倒不必妄自菲薄。”说罢,杜相时从案下摸出一只脉枕,道,“久病成良医,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为李公子诊脉?”
李观镜猝不及防,不过还是伸出手,道:“有劳。”
杜相时静心听脉,临了,忽然露出笑意,李观镜莫名地看着他,问道:“怎么?”
“李公子的脉象让我想到儿时的日子。”杜相时收回手,笑呵呵地看过来,解释道,“我自出生起,便一直体弱多病,双亲带着我寻遍名医,皆一无所获,当时就连最好的太医都断言我活不过弱冠。医者都说自己只能治病,无法救命,命数所致,非人力可更也。”
李观镜眨了眨眼,迟疑道:“杜学士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