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嗤笑:“一个青梅竹马,一个素昧平生,纵使都称作’表哥‘,其间尚且有血脉远近之分,换做是你,你会这么做么?我值得她如此信任么?”
李照影惊疑不定,忍不住道:“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相信过韫书?”
“不是。”李观镜坦诚回答,“当韫书道出了柴昕的秘密时,我很轻易便被蒙蔽了,甚至一度以为是我自身魅力所致,才让她弃你而来投我,却根本没有细想其中逻辑——一个自小长在深闺的小娘子,怎会有如此毒辣的眼光?”
李照影听到此处,心知李观镜确实发现了真相,他便也不再伪装,闲散地靠到椅子上,问道:“你从何时发现不对?”
“韫书要嫁柴昕这件事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我愿意相信女子间相互怜惜的心意,所以竭力去成全,直到去骊山那天。”
李照影这两日已经知道年豆儿和入画被捉住的事,因此接道:“出发当日,她才知道同行的人不是你,所以设法传信给了年豆儿?”
“不错。”李观镜是在年豆儿的供词里知道了此事,当时若不是入画恰好拖住了她,消息恐怕早已传进了李照影的耳里。
李照影呆了呆,不禁道:“她不该传信。”
“是啊,我要查府中奸细,就一定会牢牢看住你的院子,尹望泉之死本就在你的计划中,我去或不去,对你的计划没有影响,但是若那会儿给你传了消息,便会暴露好不容易埋下的暗桩——可是她担心你,她不知道我回来后会做什么,所以我说她对你有情有义。”李观镜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那时我还是没有怀疑她,若不是后来我知道了是韫书以言语激元也代我杀人,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到竟然是她。自从有了她这一环,很多事情都变得合理起来了,所以我会想,如果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呢?如果韫书提出要嫁给柴昕,正是出自你的授意呢?”
“我为何要这么做?”
“两个原因,不,本质原因只有一个——柴宣是你的盟友,郎詹只是你的棋子而已。”李观镜的话到此为止,李照影是聪明人,定然明白他的意思。
这会儿运筹帷幄,其实李观镜一开始是想不明白的,甚至于一度钻了牛角尖,直到他查出姚歌行在运河案中的作用,才发现恐怕很多事情与自己所见并不相同,于是抽身而出,努力从更高的角度去看待整个局面,因而发现自己进了一个误区——他一直认为朗家没有将柴昕的秘密告诉李照影,但若是李照影知道这个秘密呢?太尉柴宣比左卫将军更有利用价值,那么作为合作的基础,李照影要保证这个秘密被藏得更深,第一个计划便是谢韫书嫁给柴昕,此举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可以让谢韫书脱离太妃的掌控;而第二个计划,便是杀知情人灭口。
李观镜首当其冲。
柴宣如今已经是北衙禁军的掌权人,他的身份注定与朗詹处于对立位置,李照影明面上受朗詹摆布,实则与柴宣一起,用朗思语的亲事牢牢牵制住了朗家。
一旦想明白这些关节,李观镜再动手去查便容易许多。长安官场里没有秘密,掘地三尺,总归能得到柴宣和李照影暗自来往的一星半点证据,一切就此变得明朗——当初,李照影发现尹望泉对谢韫书怀有异样心思,本意要杀尹望泉,但很快他就想了一个更好的方法,那就是用谢韫书嫁人的事去刺激尹望泉,进而借尹望泉之手去杀李观镜。刺杀成功,李照影为柴宣除去心头之患,再借郡王府的力量除去尹望泉,一举两得;若是刺杀失败,他便借李观镜的手除去尹望泉,旁人看来,也只会觉得是复仇之举。
总之无论怎么选,李照影都可以完美地隐藏在所有事情之外,与姚歌行如出一辙的策略。
“好一招借刀杀人,你确实聪明。”李观镜由衷道,“你懂得如何利用人心。”
“但还是被你发现了。”
“那是因为运气。”
李照影怔忪半晌,喃喃开口:“运气……你如此认为么?”
“不然呢?”
“我不知道。”李照影淡淡一笑,道,“那么,你有何打算?”
李观镜果断道:“退婚。”
李照影有些好奇:“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让我退婚?”
李观镜抱臂,扬唇一笑:“这是第一条。”
“我若不应呢?”
“我就公布柴昕的秘密。”
“我不在乎。”李照影再次摊手,“柴宣倒下,朗詹崛起,一样为我所用。”
“若是朗詹知道你与柴宣的关联呢?”
“那又如何?”李照影嗤笑:“亲事已成定局,除了我,你觉得朗詹还有的选么?”
李观镜一时语塞。
李照影悠然道:“况且你不会害柴昕,你二人的情谊做不得假——哥,我说过,我无所顾忌,不管怎么做,你都斗不过我。”
李观镜皱眉:“朗詹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你为何一定要迎娶朗思语?”
“行将朽木之人,谁会在乎他?我要的是朗思源,对于这个妹妹,他可是在乎得很。”说到此处,李照影蓦然冒出一身冷汗,他猛然坐直身子,转而又不愿露怯,强自镇定道,“若我是你,我会邀朗思源站在门外,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会倒向你。”
李观镜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会转告他!”
李照影暗自松了口气,将温热的酒从沸水里夹出,递到李观镜面前,笑道:“空口无凭的话,哥能说,我也能说。”
李观镜气恼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开,他刚触及门栓,李照影在他身后冷然道:“你以为找到了墨香琴,一切便结束了么?别忘了,我还有一份大礼在江南等着呢!”
这块巨石早已将落地,李观镜想到杜浮筠,心中欢喜,话语也变得轻快:“是么?那就让我拭目以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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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举身赴清池——《孔雀东南飞》
②永矢弗谖——《诗经·卫风·考盘》释义:决心永远牢记着。
③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晋书·羊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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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当工作太忙的时候,下班也没有开脑洞的精力,可能脑细胞都死完了5555
不管怎么样,一周最少三更的flag还是尽量别倒,明天努力肝一章出来!
第143章
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李观镜眼中的笑意无法避免地消失了,他缓步走出,听侍卫关上了身后的门,脚步顿了顿,看向侧后方靠在院墙边的人。
两人相对无言。
李观镜收回目光,自顾往前走,一直行到池塘边,才停下了脚步,他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感觉人近了,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朗思源闭了闭眼,犹豫了很久,轻声道,“我不能背叛父亲。”
“我今日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只为你而已,你该知道,如此一来会打草惊蛇,往后我要再想查李照影,就没这么容易了。”
朗思源上前两步,面向李观镜,认真问道:“为何要这么做?你难道不怪我么?”
李观镜笑了笑,温声道:“七夕那天你没有针对我,子裕说,在我倒地后,是你带我穿越拥堵的平康坊街头,送我到家,那时你只记得我们是朋友,因此,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隐瞒。”
朗思源动容,问道:“你要什么?”
“江南私兵。”
朗思源眉头一蹙,方才一刹那的冲动都消失了,不过这次好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低声道:“让我再想想。”
“自然,这不是小事,是该深思熟虑。”
朗思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李观镜又道:“但时候有限,若沉溺于纠结之中,恐怕很多事会变得再无转圜余地。”
朗思源呆了呆,回头看向李观镜。
后者负手而立,提醒道:“思语。”
朗思源深吸一口气,这次离开的步伐变得果决,很快便消失在小道的尽头。
下一刻,一颗石子被踢进池塘中,惊起一阵小水花,元也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我不原谅他,也不原谅朗詹。”
李观镜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放心,我同你一样。”
元也一愣,不由问道:“你方才说得那般真切,是在骗他?”
“他确实在七夕救过我,但那又如何?永夜之毒本来不就是拜朗家所赐么?我可以原谅他,但我不能代死去的人做下决定。况且——”
元也转到李观镜面前,追问道:“况且?”
李观镜笑着点了点元也的面具,道:“伤害你们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还差不多。”元也满意道,转而想到朗思源曾经确实是李观镜的好友,关切道:“你还好么?”
“这都是必须要走的路,没事的。”李观镜不愿多说这些,便问道,“倒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悄无声息的?”
“刚来不久,翊之从你这里回去,说你听完汤池里的经过,脸色不大好,这不……”元也从怀里掏出荷包,赧然道,“一不小心炸了你家的温泉,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赔,虽然这些金子还是你给我的。”
李观镜愣了愣,听明白元也的意思后,不由失笑,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介意的是韫书的话,不是汤池。”
元也回想片刻,问道:“她阻止方欢报仇?”
李观镜点头。
元也有些不解:“这有什么问题么?”
李观镜不答反问:“若方欢持剑去杀尹望泉,却没能杀死他,你会继续下手么?”
面具后的眼神有一瞬的呆滞,过了片刻,元也摇了摇头,道:“大概不会。”
“杀人需要一刹那的勇气,过了那个瞬间,苦主自己也动了手,你就不会再有杀心了。”李观镜顿了顿,继续道,“你……听到韫书的话后,是不是也想过我?”
元也语塞,确实,当谢韫书说方欢是医者不能杀人,他所想是李观镜身为朝廷命官,同样不能擅自杀人。
李观镜拍了拍元也的肩膀,道:“总之,你没有做错什么,反倒是我欠你。”
“哦那没事了。”元也收起荷包,笑嘻嘻道,“有个忙要你帮。”
李观镜忙问道:“怎么?”
“借你身份一用。”
“好。”李观镜果断答应,问道,“何时?”
“唔……”元也挠了挠头,道,“得上元之后了。”
“上元后?”李观镜明白过来,“上元后左卫出城巡营——你是要进朗家?”
元也“啧”地一声,只得点头承认。
李观镜见他不愿多说,心知元也一定是与朗思语达成了什么约定,便不再追问,只叮嘱道:“具体日期定下后,记得知会我一声,得送拜帖。”
“好嘞!那我先撤了!”元也生怕李观镜又提见家人的话,得了承诺后,便火速跳墙离开。
“你……”话刚开口,元也依旧没了踪影,李观镜忍不住摇头轻叹,低声道,“倒不必如此害怕。”
下一刻,一声响亮的“娘额冬菜”从院外传了进来,李观镜一惊,快速跑出后院,只见外间围了一圈侍卫,各个持刀佩剑,在外墙上,还蹲守着持弩的侍卫,而他们围堵的对象,正是刚刚翻出内院的元也。
“住手!快住手!”李观镜着急万分,一边喊,一边疾步向元也奔去,不过他很快便停下了脚步——
前厅方向的侍卫分出两列,让出一条路,郡王夫妇相携走了出来。
元也本来已经要拔剑了,见到这两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慌乱地看向李观镜。
李观镜也有一瞬间的呆滞,他看了看元也,感觉到对方的求助,终是向郡王夫妇开口道:“阿耶阿娘,这位是我的朋友,还请将人撤了罢。”
元也疯狂点头,整个人扒在墙边,大有对方一动,自己立马要跳进内院逃窜的意思。
郡王默然看着元也,片刻之后,垂头低声向郡王妃说了一句话。郡王妃自打出现,一直呆呆地盯着元也不挪眼,此时神思恍惚,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李观镜再次提醒道:“阿耶,刀剑无眼。”
郡王妃看向李观镜,转而再次看向元也,眼睛登时红了,丢下郡王便往元也走去,她脸上带着惊喜,泪水却不自觉流下,一时又哭又笑,未到跟前,手已伸向前方,哽咽道:“是……是小也么?小也回来了么?”
若是郡王或者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上前,元也会毫不迟疑地离开,但眼前的女子让他无法有戒心,尤其是对方这样喜极而泣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离开会对她产生多大的打击,元也脑海中混乱地回想着元溪,犹豫之间,郡王妃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她轻轻抓住元也的手,元也只觉触手温软,还有种奇怪的感觉直击心房。
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亲缘感应么?
看见这番情景,李观镜不由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元也竟然如此配合,下意识便看向自己的父亲——不难推测,方才一定是郡王劝说郡王妃上前,而这一招显然对元也十分管用,郡王达到留人的目的,一挥手,所有的侍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时之间,这一片地方,只有一家四口留下。
郡王妃殷切地看着元也,见对方没有抗拒,她便抬手伸向面具。
元也垂头看着面前的人,感觉到手指间的试探,轻叹一声,也不再扭捏,自行摘下了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