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不明道:“六月份就动身回长安了。”
李观镜曾在六月去延寿坊取马鞍,那时小童说徐孺子出远门了,直到七月初才回,再结合李观镜七岁中毒的那天,徐孺子对秦子裕的特殊对待,让李观镜无法不将徐孺子与徐不明联系在一起!之前,余杭郡王府从未想过李观镜遇袭的事与徐孺子有关,毕竟当年得亏徐孺子反应够快,用仅剩的一颗护心丹才保下了李观镜的命。可是如果徐孺子就是徐不明的大哥呢?徐不明作为弟弟,想要在徐孺子的眼下做手脚,那可就容易多了!思及至此,李观镜压下心中惊愕,试探道:“延寿坊那里……”
“贵人放心,大哥虽然住在长安,但他平日只醉心炼器,对赵王的事是一概不知。”
李观镜点了点头,徐不明的话彻底印证了他的推测,自己当年在徐孺子院中被刺杀,看来徐不明有很大的嫌疑,那么他背后的赵王,或许就是郡王这么多年对凶手讳莫如深的缘由。
可赵王既杀李观镜,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地将团凤给他?郡王既知凶手是谁,现在又怎么会由着林忱忆嫁给赵王?李观镜想不通其中的关节,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说道:“你既然没再动手,去长安敲登闻鼓的人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过所上可确确实实写着来自义庄。而且你不是失败了么?为何他们带来的证据里,那群学子依旧过世了?还有,阎刺史买地的文书又是怎么回事?”
徐不明老实回答道:“那天的火虽灭了,可是在后面的日子里,学子却接二连三暴毙家中,属下惭愧,一直没能找出是何人主使。族长因此向阎刺史求助,刺史确实时常派人过来探查,但属下倒未听说过什么买地,想来那文书定是伪造的,至于登闻鼓,属下也是现在从贵人口中才知道的。”
“阎惜又是怎么回事?你如何保证此事能嫁祸给太子?”李观镜问完,忍不住又道,“阎惜听着倒像是个女孩儿。”
徐不明道:“确……确实是小娘子。前些日子,属下听闻东宫的左庶子路过颍州,便找人去仿造了一枚左庶子的鱼符,故意遗落给阎登,以此来引他们怀疑太子。”
“你想得还挺周到。”李观镜想到身后躺着的正主,不由暗笑,心道徐不明这计划也太过仓促粗糙,以至于都没查到杜浮筠其实并没有走,而且还跟着阎登一起来徐氏义庄。不过这些话问下来,李观镜也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场局一开始由李未央主导,无奈他被盯得紧,行动颇受挚肘,在义庄也只安插了这么个人,失败之后便再难下手,后面发生的事应当都与李璟有关了。说来也是巧,叔侄俩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竟殊途同归,共同将这件案子推到了秦王身上,引太子来查。
只是令李观镜不解的是,李璟让太子和秦王互斗是为了渔翁得利,可这至尊之位怎么轮也轮不到李未央头上,他又是为了什么才来趟这浑水?
徐不明听李观镜这句话,也不知他是夸还是嘲讽,垂头道:“属下愚钝。”
李观镜回过神,接着问道:“那你掳走阎惜的私心又是什么??”
徐不明小心地看了李观镜一眼,连忙又垂下头,支吾道:“她与秦氏女长得十分相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因此我……”
李观镜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你方才所说的秦氏女,莫非嫁给了阎刺史?”
徐不明点头。
“阎惜是他们的女儿?”
徐不明再次点头。
李观镜一阵无言,在他的印象中,徐孺子对秦子裕尚且十分友善,又何况是心上人的孩子?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语气,道:“徐大家的为人,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你即便将阎惜送到跟前,难道他会感激你么?你置徐大家于何地?又置徐大家对秦氏女的心意于何地?”
徐不明被问得冷汗直冒,恍然道:“贵人说的是!属下这就去放人!”
“等等!”李观镜叫住徐不明,问道,“那天你一共派出了多少人?”
徐不明忙道:“只有我自己,我将人带走后,就藏在了义庄里,没想到换好衣服出来,义庄却起了火,后来我便去救火了,还在庄子前头见到了贵人。对了,贵人放心,阎惜没事的。”
也就是说,徐不明走后,有与他相同装束的人出现在半道,并将杜浮筠引走了,而这些人想必早就发现了徐不明的身份,所以才能提前做好准备,后面纵火的人恐怕也是他们。李观镜沉思片刻,想到这些人应当是李璟的手下,现在杜浮筠醒了,不好当他的面再问下去,便摆了摆手,道:“你先去罢。”
徐不明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李观镜做了做心理建设,回头看向杜浮筠,温声道:“你何时醒的?感觉如何?伤口还痛么?”
杜浮筠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李观镜沉默片刻,迟疑道:“方才那些事……”
“容我再想想。”杜浮筠说罢,有些吃力地喘了口气。
李观镜忙道:“现在可别想了,我先去给你找吃的!”
第49章
短短不到十天的功夫,李观镜经历了数次生死考验,这些不同于长安城常见的言语机锋,而是真真切切能杀死人的刀锋。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相信小小一个颍州城里竟然交织了如此多的势力呢?眼下他们势单力薄,徐不明只是暂时被李观镜唬住,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徐不明迟早会发现杜浮筠就在义庄里,进而明白先前是被李观镜给骗了。
此地不宜久留。
在杜浮筠进食的当口,李观镜叮嘱郗风去收拾行李,自己则回房取了剑,守到杜浮筠的床边。
杜浮筠看李观镜去而复返,轻轻推开侍女的碗,道:“你先下去罢。”
李观镜忍不住多看了那侍女几眼,待她走后,向杜浮筠打趣道:“你将添香的红袖赶走了,谁给你喂饭?”
杜浮筠微微一笑,侧过身子,用右手去够碗。
李观镜连忙上前止住他,自己端起碗,无奈道:“杜学士要使唤我,直说便是,别扯到伤口。”
杜浮筠好整以暇道:“若镜天不愿,我怎能强迫?”
李观镜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算是抓住你的规律了,需要我时,我名作镜天,赶我走时,我便是李公子,对不对?”
杜浮筠垂下眼眸,一时无言。李观镜并不是认真要就此事辩出个是非对错,而且他也不是不明白杜浮筠的目的所在,见此情状,便打算揭过,不料杜浮筠却开口问道:“你很介意我如何称呼你么?”
李观镜深觉偷鸡不成,干笑道:“不介意,介意什么?哈哈!”
杜浮筠沉静的目光投来,让李观镜察觉到自己的此地无银,他正要强辩一番,一阵冲动涌来,硬生生让他没法开口。杜浮筠只见李观镜忽然瞪大眼睛,在下一瞬,他放下碗,飞快地往屋外跑去,紧接着便传来他的喷嚏声,声音不大,杜浮筠眉头一挑,忽然想起国子监那只“尺玉霄飞练”打喷嚏的模样。
李观镜回来后,脸上的布蒙得更加严实了,他去净了手,重新坐到床边,舀起满满一勺粥,送到了杜浮筠的嘴边,俨然忘记了方才的问题。
杜浮筠目光落在汤匙上,垂头喝了下去,在李观镜去舀第二勺时,开口道:“我确实是成心为之。”
李观镜一愣,问道:“什么?”
“因为我心中会介意称呼,推己及人,觉得你或许也会介意,因而以此来疏远你。”杜浮筠靠在床柱上,缓声道,“太子用意并未掩饰,但我来颍州并不是为了帮他斗倒秦王,而是真的想为徐氏做主,可是落在他人眼中,恐怕非党争莫属了,既如此,我便不想让你被牵扯进来。”
李观镜微微动容,他知晓是一回事,从杜浮筠口中听到又是另一种感觉。李观镜在感情一事上向来胆小,加之不愿失去杜浮筠这个朋友,因此他虽明确了自己的心思,却没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能偶尔浪上一浪,在边缘试探罢了,因此此时察觉到自己失态,李观镜连忙垂头去搅动碗里的粥,免得让杜浮筠瞧出什么来。
说完方才一番话,杜浮筠心中有些怅惘,他看着窗外秋色,没有注意到李观镜的变化,继续道:“那晚在树林遇见冒充阎氏的杀手,我便知道不妙,现在看来,徐氏义庄不过是一个幌子,只为引我们入局罢了,恐怕幕后之人早有准备,此事已经传到长安了。”
李观镜含糊道:“你是说赵王么?”
“徐不明的话你也听见了,赵王只是个自以为能够捕蝉的螳螂罢了,他的后面还有一只黄雀呢。”
李观镜也没指望轻易将杜浮筠骗过去,只是说到此处,他也没办法再接话。
杜浮筠忽然打住话头,笑道:“罢了,既然徐氏无冤案在身,阎登又不是侵地的贪官,我的任务便结束了,至于黄雀是谁,与我并不相干,等到瓜熟蒂落那日,答案自然会揭晓。”
李观镜暗自咀嚼杜浮筠的话,搅动汤匙的手不由顿住,他抬眼看向杜浮筠,犹豫着开口道:“那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杜浮筠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李观镜轻轻舒了一口气,杜浮筠虽说不涉党争,但他毕竟是东宫的人,自己那晚在他面前露了破绽,若是杜浮筠较真起来,自己很难糊弄过去,而且他不大想欺骗杜浮筠。
“啊,我想起一事。”杜浮筠忽然道。
李观镜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杜浮筠。
杜浮筠佯作回忆的模样,道:“那晚在树林,我依稀听见你……”
李观镜屏住呼吸。
杜浮筠一个大喘气后,忍笑道:“听见你叫我的名字。”
李观镜一时不知该不该骂人,他咬牙切齿道:“可不是嘛,杜竹言!”
杜浮筠舒朗一笑,道:“这可是你第一回不再叫我什么学士。”
李观镜也不由跟着弯起嘴角,自己略作琢磨,道,“杜竹言,竹言……你的字与你十分相配,正直坚韧,襟怀若谷。”
杜浮筠一怔,过了片刻,温声道:“你将我说得像个君子。”
“若你不是君子,这世道敢自称君子的人恐怕没几个了。”李观镜恨不得给杜浮筠掰手指算,待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就没给杜浮筠喂上几口,眼见碗中热气渐少,便不再耽搁,抓紧时间喂完粥,在杜浮筠拭口的时候,想起正事,回头扫了一眼,确认房中没人,凑近杜浮筠问道:“你感觉如何?”
杜浮筠从看见李观镜配上剑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因此答道:“缺些气力,骑马不成问题。”
李观镜得到想要的答案,却并没有觉得轻松些,他想了想,问道:“先前你说有同伴在这里接应,他们人呢?要不要一起走?”
杜浮筠皱起眉头,道:“没联络上,恐怕出了意外。”
“啊?”李观镜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那天我们刚到颍州时遇见的‘布谷鸟’难道不是你们的接头暗号?”
“不是,那天是去见一位故友。”
李观镜一直记着那个蒙面人的告诫,如今虽然困难重重,好在余杭郡是李观镜父亲的封地,李观镜因蒙面人的话而心生警惕,但却不会因此被吓退,他在意的不是江南有什么等着,而是那个蒙面人的身份。那天,蒙面人刚离开,杜浮筠便结束了会面,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蒙面人会不会与杜浮筠的“故友”有关系呢?想到此处,李观镜问道:“你那位故友是一个人来的么?”
杜浮筠眼中浮现出笑意,对于李观镜终于问到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满意,答道:“不是,他有同伴。”
李观镜没注意杜浮筠的神情,他呆了片刻,待要再问,门忽然被敲响,李观镜惊了惊,连忙问道:“何人?”
“公子,是我。”郗风道。
李观镜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当真是草木皆兵。他过去给郗风打开门,见郗风带了两个包袱并一把匕首进来,问道:“马也安排好了?”
郗风点头,将匕首放到桌上,向杜浮筠道:“杜学士的剑已经放在马上,平日用匕首防身便好。”
杜浮筠如今体力大不如从前,真要用剑,恐怕十分吃力,李观镜暗自赞赏郗风考虑周到,顺手拿起匕首,放到了杜浮筠的枕边。
郗风道:“我去打听过了,阎刺史午后出发回城,我们到时候便跟着他一起走。”
李观镜点了点头,又问道:“阎刺史看着怎么样?”
“身体无碍,只是他的孩子没找回来,精神有些不好。”
李观镜和杜浮筠对视一眼,暗道徐不明应该很快就会放人,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让郗风去盯一盯。
郗风走后,杜浮筠问道:“先前听你与徐不明对话,你好像认得他大哥?”
李观镜点了点头,道:“他大哥应当是徐孺子。”
“竟是他?”长安城没几个人不知道徐孺子,杜浮筠自然也不例外,因为他对李观镜格外关注一些,他还知道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其他事,比如李观镜中毒的地点。
“是啊,我那时候猜到,也惊讶得很,我一直当他是个隐士呢。”
“徐孺子……徐不明……”杜浮筠思索片刻,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李观镜没能明白,问道:“什么意思?他们名字有什么玄机么?”
杜浮筠解释道:“除了我们当朝这位徐孺子,东汉还有一位名士名作徐稚,字孺子,《世说新语》中有一节与他相关,‘徐孺子赏月’,你可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