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浮筠在卫若风的注目下实在无法再说什么,只得示意李观镜往楼下走。卫若风见两人并肩而来,除了他一贯熟悉的贵公子气韵,这次似乎又多了点其他东西,他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待两人到他面前时,他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两个人比起从前而言,多了几分默契,明明三人俱是同僚,此刻的自己却因着他们的默契而显得有些多余。
三人落座后,卫若风犹自呆呆的,也不开口,李观镜便提起茶壶为卫若风满上,卫若风这才回神,道:“多谢!”
杜浮筠问道:“方才卫郎中所说急事是?”
“啊!是这样,颜侍郎来信,道江南河在余杭县那段出了点事,工地缺少主事,恐会延误工期,因此我们今晚就得出发,力求初五之前赶到钱塘。”卫若风说到此处,有些无奈,“水路看风,太依赖运气,所以是不能走了,我们从此地过淮河,然后行马过去罢。”
原本他们定在十月中旬之前到钱塘,若是路上不耽搁,差不多能提前两三天到,现在忽然将日期缩短一半,哪怕换成陆路,也十分难以实现,何况陆路全靠骑马,他们这群人无法日夜兼程,再加上杜浮筠身上有伤,这样长途跋涉肯定是受不了的。李观镜略作思量后,道:“郎中,鸡蛋莫要放到一个筐里。”
卫若风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若是顺风,水路其实更快。我们不妨兵分两路,你带着一批人走陆路,杜学士带着余下的人按原定计划走,你看如何?”
卫若风看向杜浮筠。
杜浮筠点了点头,道:“镜天此话在理。”
卫若风略作沉吟,道:“那便如此行事,我去安排人,你们也回去收拾收拾罢。”
李观镜道:“我们的行李也没有拆,马上就能走。”
“如此甚好,就有劳杜学士带着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和两位度支主事按原定路线走,我带着其余的人从陆路走。”卫若风站起身,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来,问道,“镜天,你最近感觉如何?能与我同行么?”
“啊?”李观镜不由愣住。
“若是身体不适,你走水路也可以。”
如果卫若风真的愿意让李观镜走水路,他就不会多此一问了,李观镜在工部呆了大半年,对衙门里的人情往来自然不陌生,他能争取到让杜浮筠走水路已然满足,便道:“卫郎中放心,我可以的。”
卫若风松了口气,这才转身离去。
杜浮筠眉头锁起,问道:“为何不与我一起?”
李观镜见杜浮筠挽留自己,更加坚定了要与他分开走的心,俗话说远香近臭,两人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李观镜在杜浮筠心中必然已有一席之地,到了这个阶段,李观镜与其一直耗在杜浮筠的身边,倒不如离开几日,好叫杜浮筠也念一念他的好,于是他说道:“你这么聪明敏锐,难道看不出来他的想法么?卫郎中做这个巡察使也不容易,我虽然不算他直系下属,但大家同在工部,我总归要给他几分面子。你且看那几个人,谁是愿意吃苦的?这时候我若站出来,其他人也没什么理由去拒绝了。”
杜浮筠在官场多年,连李观镜都能看明白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只能放弃劝说,道:“那你一路小心。”
李观镜拍了拍胸口的玉坠,道:“你放心!”
回房后,李观镜找店家要来笔墨,匆匆写下信交给郗风,他见郗风拿了信便要走,连忙止住他,道:“这不是急事,只是信的内容不能被他人知晓,因此要劳你亲自跑一趟,现在已经宵禁了,你好好休息两天再出发。”
“我早些去,就能早些去钱塘与公子汇合。”
李观镜坚持道:“你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后面还要长途跋涉呢,就听我的罢。”
郗风皱起眉头,听外面脚步匆匆,沉默了片刻,问道:“既是宵禁,你们怎么走?”
“卫郎中这么安排,必然是得了县官的手令,这些你就别担心了,会有人安排的。”
郗风见李观镜要出发了,最后问道:“公子,需要阎小娘子回信么?”
李观镜略作思索后,点了点头。
郗风为李观镜配好防身的武器,一路将李观镜送到渡口,直到他们的船离岸了,郗风犹在渡口目送着。
夜雾很快将郗风的身影淹没,李观镜在船头站了片刻,心中难免有些分别的惆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过身去,发现杜浮筠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甲板上,李观镜想到这艘船将他们送到对岸后,自己也要和眼前的人分离,忍不住又是一口气叹出。
杜浮筠失笑道:“你见到我就这么难过?”
李观镜摇了摇头,也不知怎么了,他的脑海中蓦然出现前世看到的一句话,如今他与杜浮筠已不算是初见,但他当下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何谓“离别的隐痛”,按照那句话所说,自己必定是爱上杜浮筠了(注1)。想到此处,李观镜忍不住说道:“等到了钱塘,我有件大事要说与你听。”
杜浮筠挑了挑眉,好奇道:“什么事?为何现在不说?”
“怕吓到你,且给你些日子做足准备。”李观镜心道,也让自己做足准备才好。
杜浮筠心有所感,默然看着远方,过了片刻后,缓声道:“好,你在钱塘等我。”
离别在即,两人的情绪都起了变化,李观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杜浮筠的态度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自己并非一厢情愿!
船头沉默了一瞬,下一刻,都水监丞姚歌行拂开帘子走出,道:“杜学士,李员外,夜船行得慢,船夫估计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对岸,卫郎中请两位先去船舱内休息,好养足精神赶路。”
李观镜忙道:“有劳姚监丞,我们这便进来了。”
此后一直到李观镜离船上岸,他再也没有找到与杜浮筠独处的机会,连道别都是混在人堆里说,待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时,船已经载着杜浮筠和几位户部官员远去,卫若风带着李观镜、姚歌行,以及都水使者章询,在几个随从的帮助下入住驿站,只待天亮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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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黄永玉《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第53章
卫若风一行人白日骑马,晚间在驿站换乘马车,一边睡一边赶路,如此不眠不休之下,他们终于在三天后赶到了钱塘城外。此时城门刚开,李观镜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外面的动静,忍着全身酸痛爬起身来,披好毛皮斗篷后,打开车门,问道:“到了?”
车夫回道:“是,今日出城人多,我们须得等上片刻。”
李观镜看过去,果然见陆续有车马从城中出来,他奇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出城?”
车夫是附近住户,解释道:“今日授衣节,他们这是去郊外祭祖。”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姚歌行来到马车边,笑眯眯地向李观镜道,“李员外,今日十月初一,我们比计划还早到了两日,现下城门拥堵,还请员外郎弃车从马,我们先行进城歇息。”
李观镜看这架势也知马车是很难进去了,便听从了姚歌行的建议,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后,跟随着众人骑马进城。到了客栈后,李观镜连饭也没精力吃,只托人去郡王府报信,尔后便一头扑倒在被窝里。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李观镜腹中空空,起身准备觅食。许是听见屋内的动静,门外等候许久的人问道:“公子醒了么?”
李观镜听出来人是谁,起身去开门,笑道:“快进来!”
陈珂来的这一路总是悬着心,此时见李观镜平安到达钱塘,自是欣喜无比,他进屋点好灯,细细看了李观镜一圈,嘀咕道:“公子瘦了。”
“没瘦,是结实了。”李观镜摸着肚子道,“不过我如果再不去吃点,或许真的会瘦。”
陈珂龇牙一笑,道:“饭菜一直热着,公子下楼就能吃,其他几位官人下午在城里逛了逛,现在都吃过回房去了。”
卫若风一行人虽也带着仆从,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在大多数时候,李观镜都是能自己动手便自己动手,如今熨帖的陈珂过来了,他登时觉得无比幸福,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李观镜顺便问道:“客房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也与卫郎中说过了,他们说等与县令见过面后,再去我们府上借住。”
李观镜点了点头,想起一事,脚步一顿,道:“方笙……”
“刚到就去过,不过听那边的药童说,方神医有事出去了,没个十天半个月恐怕回不来。”
“消息送过去了便好,她知道了会来找我的。”李观镜说罢,欣慰地拍拍陈珂,道,“回头给你涨月钱!”
陈珂笑道:“公子平日里赏我的够多了,我只要永远跟着公子就成!”
李观镜笑了笑,也未将陈珂的口头禅放在心上,自去楼下吃饭。
晚餐过后,李观镜与卫若风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便带着陈珂回郡王府。诸位家丁都在堂下等着,李观镜见天色已晚,不愿多耽误功夫,便单独留下了管事,将其余人都遣散了。
李观镜还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看过钱塘府邸的家奴名录,此时先问道:“你是陈淳?”
管事恭声道:“回世子,陈管事早些年便因年迈返乡去了,奴是高杰。”
“嗯?换人了?你的位置也不低,怎么没报去长安?”
“去过信的,许是驿站信多,遗失也未可知。先前有太妃在此,因而未等长安来信,奴便上任了。”高杰抬头看了李观镜一眼,又道,“不过此事确实有先斩后奏之嫌,奴现在既知长安并未得信,不敢再擅居此位,待安顿好世子之后,即刻便辞去职务。”
李观镜心道这位高杰还真会以退为进,如先前李照影所说,钱塘这座郡王府里勾心斗角甚是严重,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人来替换高杰,而且即便他找到人来接手府里诸事,太妃知晓后,少不得又要借题发挥。思及至此,李观镜温声道:“高管事既是太妃钦点,必有过人之处,我是放心的。”
高杰行了一礼,道:“多谢世子体谅。”
李观镜不欲与他打太极,便道:“过两日要安排几位天使住进来,有高管事在此,我自可高枕无忧了。”
高杰抬起头看向李观镜,动了动嘴唇,正要将此事推给陈珂,不料李观镜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再联想到方才的几句对话,高杰顿时吃瘪,只得打下包票:“世子放心,奴定会安排妥当,让几位天使宾至如归。”
李观镜笑道:“如此甚好,等回到长安,我自会去在阿耶面前为你美言。”
“奴先谢过世子。”
“好了,今日天色也晚了,你若无事,我就先回房了。”
“世子留步,奴还有一事。”高杰忙道,“世子也知今日是授衣节,按理说应当在今日出城祭祖,但世子今日不得空闲,不知余下两日是否能够匀出时候出城?”
李观镜挑了挑眉,看向陈珂。
陈珂道:“高管事,李家祖上不是在太原,就是在长安,不知这次出城是祭拜哪位?”
高杰道:“遥祭先祖,路祭游神野鬼。”
李观镜问道:“那为何要出城?”
高杰解释道:“世子有所不知,我们府上在郊外建了一块无字碑,专供祭祀所用,先前太妃在时,都是出城去祭祀的。”
李观镜心中一动,暗自猜测这块碑或许与隐太子有关,便不再拒绝,而是说道:“好,明日等我去问过长官后,再给你准确答复,你先将祭祀的物品准备好。”
高杰喜道:“是,奴这就去安排!”
“那我?”李观镜指了指后院。
“世子快去歇息。”高杰说罢,叫来几位后院侍女,让她们领着李观镜回房。
钱塘这座郡王府比起长安来说要小上许多,不过胜在布局精致,深谙江南园林移步异景之道,即便是深秋时节,园中依旧绿荫如盖,朔月的光芒本就不够,如此便被树叶给遮了个全,在灯笼的微光之外,所见是一片黢黑。李观镜看着自己的身影被身后侍女手中的灯笼拉得老长,一时觉得身处的环境有种诡谲怪诞之感,好不容易来到一个院前,领路的侍女停下来,躬身道:“世子,我们到了。”
李观镜暗自松了口气,表面淡定地点了点头,道:“进去罢。”
“是。”侍女推开门。
李观镜见里间屋子都点了灯,感觉稍稍好些,待被引进卧房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答道:“世子唤奴青青便好。”
“好,青青。”李观镜嗅了嗅屋内浓郁的花香,看向窗台边摆的十余盆花,问道,“这是什么花?”
“是夜来香。”
“听着不像是这个时节会开的花。”
青青柔声道:“确实不是,这是刚从暖房里搬来的。”
“谁吩咐的?”
青青一愣,抬头看向李观镜,见后者面上并无不悦,便道:“是高管事嘱咐的,说此花香气可安神助眠。表姑娘身子弱,以前在府中的时候,太妃也嘱咐在她屋内放上夜来香。”
“是么?”李观镜想了想,谢韫书到长安之后,倒是从未提起过这种花,便问道,“表妹用了多久?失眠之症有改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