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从上往下看了一遍信息,这七人来自余杭城郊的沈家村,再看其他信息,也看不出端倪来,而且这桩案子若真的是为了拖延工期,辛春按理不会做得如此明显。想到此处,李观镜不再追问,而是将目光投向姚歌行。
姚歌行正在翻看账目,他其实不大懂记账的门道,意思意思看了几页后,便放下了账簿,露出一贯亲和的笑脸,道:“今日是看不完了,我将账簿带回去,辛县令不会介意罢?”
“这……账目毕竟涉及本县诸多公务,天使能否留在这里看?”
卫若风向姚歌行道:“辛县令此话在理,你挑选挑选,只捡与江南河相关的账簿带走,其余的莫要瞎看。”
辛春很明显被噎住,他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发现大家都是面色和善,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容拒绝”四个字,他无奈之下,只得殷勤地来到姚歌行身边,道:“下官来甄别。”
姚歌行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李观镜与卫若风对视一眼,卫若风点了点头,李观镜便将工房提供的卷宗整理好,准备等会儿直接带走。
在此期间,卫若风问道:“镜天,工人的合约是与谁签的?”
“是一名叫做王歌之的人。”李观镜看向辛春,问道,“此人在县衙么?”
辛春低声道:“不在……”
章询道:“先前似乎没听过余杭县衙有这一号人。”
辛春声音更小了些:“确实……”
李观镜心念一动,奇道:“莫非他不是官家的人?”
“下官惶恐!”
李观镜有些惊愕,看向卫若风。
卫若风沉声问道:“王歌之是何人?如今在何处?是他负责管理工人么?”
辛县令擦了擦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他不直接负责管工人,但管事的是他的手下,眼下王郎君应当在……在……”
章询不耐道:“在哪里?”
“……会稽。”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要开工,还得去会稽将人请来,再一一召集?”卫若风见辛春点头,神色不由肃然,他沉吟片刻,想起会稽的大家族,便问道,“他是会稽王氏族人?”
“正是……”
卫若风扶额,一时无言。
李观镜问道:“为何要以世家的名义去征调工人?你如何与王家结算款项?王家在这中间搜刮一层,真正落到百姓袋中的银钱还剩几许?如此一来,工程诸事岂不是都由他人左右了?你这个县衙还有和威望可言?此事为何没有上报给工部?”
辛春连忙要跪,姚歌行轻松地托起他,道:“辛县令如实回答便是,员外郎可不是在兴师问罪。”
“下官……下官……”辛春吞吞吐吐了半天,身边的主簿点了点账簿,他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这账目是前任做下的,下官接手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只知道是先付三成,待工程进度过半,再付三成,等工程验收完毕,将其余银钱与王氏一次结清。至于为何如此签文书,下官当真是一概不知啊!”
章询冷冷道:“是么?”
“千……千真万确!”
章询还待要问,卫若风暗自冲他摇了摇头,转而向辛春道:“好了,既然与你无关,我们也就不问你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到其他事,再与我们说明便是。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辛春战战兢兢将几人送到县衙门口,临行时,卫若风又问道:“那王家管事可有在城里的?”
“有!有!” 辛春这回总算有了眼力见,道,“下官明日便带人往郡王府去回话!”
--------------------
作者有话要说:
修bug
第55章
在回郡王府的路上,李观镜脑海中反复盘桓着“会稽”、“王氏”四个字,他心中不禁有些激动——元也会不会还留在会稽?他是不是藏在王家?
四人回府后,先各自回房换了常服,尔后聚到议事厅中,在讨论起今日的收获时,话题最终难免落到了王歌之身上,卫若风便提议派人去会稽王家,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之后,姚歌行刚要起身,李观镜抢先一步开口:“让我去罢!”
姚歌行手扶在把手上,顿了一瞬,还是站了起来,道:“员外郎不熟悉王家,恐怕会遭下人推阻,且我们如今借住郡王府,主人不在也不合适,跑腿的事,便让下官去做罢。”
李观镜也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他这次来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去会稽,如果亦步亦趋地按照朝廷安排的路走,他一定是跟着众人一同回长安复命的,届时即便得了几日空闲,也是来去匆匆。郡王曾经说过,元也在几年前已失去了音信,光凭几日功夫,李观镜基本没有把握能找到人,眼下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想抓住,只不过如此一来,就不能按照约定在这里等杜浮筠了。
也不知杜浮筠车马行至何处了……心中虽难免挂念,但李观镜此时暂且顾不上他。
“姚监丞哪里的话,若真只是跑腿的活,让侍卫去一趟便罢。至于我家中,那更不必担心,我会让管事都安排好的。”李观镜继续争取机会,向卫若风道,“此次去王家不仅要将雇工的情况问清楚,还要将工人合约换到本县县官名下,王歌之在这之中必然有利可图,恐怕不会那么容易配合,我虽不才,但父亲在朝中尚有几分威信,这份面子,王家总归不好拂的,卫郎中能否允许我与姚监丞同去?”
卫若风沉吟片刻,道:“小姚在工事和王家的了解上要更胜一筹,但就怕王家拿乔,镜天同去的话,或可解决这一难题,你也可趁此机会学习工事一些相关的进程。”
章询对此没什么意见,几人又商量了片刻,考虑到明日辛春会带着王家的管事过来,出发的日期便定在后天。
李观镜离开议事厅时,心里不住“砰砰”直跳,他按住心口,忍不住低声自语:“以前要见照影,也没见你这么激动。”
“世……世子是在与奴说话么?”
李观镜抬起头,发现青青站在面前,他镇定自若地放下手,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么?”
青青忙道:“奴来寻世子,高管事说,祭祀一应物品都已备好,敢问世子可定好了时辰?”
今天时候不早了,后天又要出发,李观镜只得道:“明日罢。”
“是。”青青垂下头,又道,“对了,谢家三郎听闻世子来了,递了帖子来拜访,不知公子何日得空?”
“谢三郎?”李观镜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谢姓让他不由自主想到谢韫书,他迟疑道,“他和表妹……”
“三郎正是谢小娘子的胞兄。”青青抬头看向李观镜,估摸着意思,补充道,“今日是三郎亲自过来了,眼下应当还在前厅用茶。”
李观镜一伸手,道:“快带我去。”
青青听命在前领路。
李观镜只知道谢氏是太妃母家,但对其族系并不了解,趁着两人走路的功夫,他问道:“谢家也住钱塘?”
“不是,谢家在钱塘虽有宅院,但平日主人家是不大来的,谢三郎这次是从武康赶来。”
武康所属的吴兴郡与余杭郡毗邻,武康县处于吴兴郡偏南的位置,距离钱塘不远,行马不过半日脚程,不过谢三郎今日肯定是回不去了,李观镜便道:“无论他留不留宿,你先去把客房备好。”
“世子放心,管事早已吩咐过的。”
李观镜一哂,暗道自己是多虑了,高杰是太妃的人,哪里会怠慢了谢家的郎君?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前厅外,里间一位男子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后,男子回过头来,李观镜见他容貌神态与谢韫书颇为相像,俱有古韵,忍不住让人想起魏晋鼎盛时期的谢氏一族。
王谢旧时的堂前之燕,终究要飞入寻常百姓家,科举制度推行之后,士族迅速败落,到了如今,再不复往日的光鲜。
谢三郎不知李观镜心中所想,起身迎来,道:“阁下想必就是李世子。”
李观镜笑道:“你必然是韫书的三哥了。”
“见过世子。”谢三郎抱拳行礼,道,“在下谢皎,字清昼。”
“李观镜,字镜天。”
谢皎直起身,看了李观镜一眼后,转身向高杰道:“高管事,可否容我与世子单独说几句。”
“自然自然,郎君们且说着,奴先下去了。”高杰说罢,招了招手,将青青一并带走了。
两人入座后,李观镜率先问道:“三郎这次来,是想问韫书的近况罢?”
谢皎道:“让世子见笑了,不过清昼家中只有这一个小妹,心中难免多挂念了些。前些日子我收到长安来的信,一时不明详情,恰好听闻世子来了钱塘,便顾不得礼仪来叨扰了。”
“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李观镜想到谢韫书在长安的情形,他虽见的不多,但也知道谢韫书过得并不如何开心,斟酌再三后,才开口道,“韫书现下一切都好,也能适应长安的气候水土,三郎放心。”
谢皎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能适应便好。”
李观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等待谢皎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谢皎沉默了片刻,终是问道:“那……世子在长安,可与柴太尉独子相熟?”
李观镜放下茶杯,温和地笑道:“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太尉府家教森严,阿昕也十分自律,无论人品还是能力,她都不输长安大多数世家子弟。且别看年纪小,她如今已身居六品上武散官一职,前些日子又入了齐王麾下,作随军长史,甚得齐王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能得世子如此夸赞,柴公子必是人中龙凤。”谢皎说罢,心中暗道,李观镜如此不遗余力地夸奖柴昕,定然与此人关系匪浅,柴昕能得郡王府世子关照,又得郡王妃保媒,再加上柴昕本来就是太尉之子,那么未来自不必愁。李观镜方才特地说柴昕人品亦优,给谢皎心中又加了一颗定心丸。
李观镜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道:“也不是那么优秀,就是普普通通的优秀。”
“世子真是诙谐。”谢皎说罢,又低声道,“世子的朋友自然也不会是无趣之人。”
柴昕确实不是木头,可是谢韫书嫁给了她,果真能得到幸福么?柴昕自己其实一直处在刀口之下,在刀落下的那一天,谢韫书肯定是无法脱身的。想到此处,李观镜黯然垂下头,只希望柴昕的秘密能够藏得严实一些,一辈子都不被别人发现才好。
“……世子?李世子?”
李观镜恍然醒神,抬头看向谢皎,问道:“怎么?”
谢皎迟疑地看了李观镜片刻,方缓声道:“我方才问世子的问题……”
“啊,对不住,我一时走了神,你问什么了?”
“我是问韫书是否真的见过柴公子?”谢皎解释道,“这次她也来信了,提到了柴公子。”
李观镜点头,道:“在府中见过两面,长辈们都在的。”
“那就好。”谢皎停顿了好一会儿,又重复了一句,“那就好……”
李观镜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三郎心中有事?”
谢皎笑道:“从前有事,现在已全然放下,今日多谢世子为我答疑解惑,我这便去了。”
李观镜忙道:“客房已经备好,不如就留在这里歇息罢!”
谢皎摇了摇头,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李观镜。
送走谢皎之后,李观镜回到屋中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皎此番确认谢韫书有了好的归宿,好像瞬间放下了什么一般,离开时身形清逸,虽脚踏尘寰,人却好像飘忽天外了。
陈珂提了个包袱从里间走出,见李观镜犹自发愣,便问道:“公子在想去王家的事?”
“嗯?倒没有,在想韫书的三哥。”李观镜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示意陈珂将包袱放在一边,问道,“面具准备了么?”
陈珂点头,不过还是问出心中不解:“公子去会稽不是为了公务么?为何要戴面具啊?”
“以备不时之需。”李观镜没有过多解释。
“那我们这次去多久呢?需要给方神医留个去处么?”
李观镜心里也没什么底,他虽得了卫若风的叮嘱,但真正交锋的事宜都交给了姚歌行,他去会稽更多是起威慑作用,至于能威胁到什么程度,还要看王家的想法,毕竟会稽郡不是余杭郡,他这个小小的世子还没那么大能耐去别人的地盘翻江倒海。既不知归期,给方笙留个信也无妨,李观镜点了点头。
陈珂转身准备出去。
李观镜想起一事,喊住他,道:“你去帮我打听一件事,要瞒着府里的人。”
陈珂挠了挠头,道,“公子请吩咐。”
“帮我问问余杭周边是否有一个沈家村,如果有的话,你最好能问到详细的地点。”李观镜顿了顿,喃喃自语道,“若是方便,我最好亲自去一趟才是。”
第56章
辛春第二日清晨如约来到了郡王府,卫若风与章询商量之后,让李观镜和姚歌行以天使的身份去前厅见辛春和王家管事。
一夜过去,辛春嘴角皱纹蓦然多了几缕,眼下乌青也深了几许。李观镜进前厅时瞥了一眼,不由挑了挑眉,向姚歌行使了个眼色,尔后李观镜坐到主位,姚歌行在左首落座,待侍女奉好茶盏,李观镜方开口道:“辛县令不必拘束,快坐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