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管事还跪伏在地上,辛春不敢托大入座,只道:“下官能登足王府,已然是修来的福分,怎么敢奢求其他?”
李观镜笑了笑,拿足了世子的派头,不再多说。
姚歌行垂眸掩去笑意,然后抬起头,正色道:“下首这位是?”
辛春回道:“这就是王家那位管事,姓王名喜山。”
“也是王氏族人?”
“是,率归王氏旁支。”
“地上凉,莫伤了膝盖,王管事起来罢。”李观镜指了指右边,道,“都坐。”
辛春擦了擦额头,看着王喜山起身,这才缓缓走到右边第二座。
李观镜觉得下马威到这里便差不多了,毕竟辛春是一地父母官,又不是罪人,于是温和地说道:“今日也没有旁人,辛县令坐近些罢。”
辛春躬身谢了一句,这才在右首入座。
“我这次来江南,是领了圣命,受卫郎中所领,因此尔等不必高看我,也不必低看其他人。”李观镜见辛春点头应是,继续道,“今日让你们来,也是卫郎中的意思,我意在问事,并不愿问罪,所以希望你们一切如实回答,若有不足过失,趁我们还在钱塘,及时弥补为佳。”
辛春满面愧色,道:“不瞒世子,下官昨夜辗转反思,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诸位天使俱是圣人左膀右臂,先前下官胆怯怕事,以至失职至此,如今还望天使能助下官改正,凡事以圣人旨意为重,待差事完成了,下官再来世子面前领罪!”
李观镜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辛春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顿了片刻,冲姚歌行点了点头。
“辛县令言重了,事无定论,何来罪责?”姚歌行转向王喜山,道,“王管事,我就开门见山问了,这次余杭县征调的工人,如今是否都归你管?”
王喜山站起身,答道:“回官人的话,正是小人。”
“我们如今要重新开工,你需要多久能找齐人?”
“小人昨晚收到县令的消息,已经派人出去通知了,约莫三日功夫,定然能让工人重回河床。”
“召回可以,不过不用立马开工,你既说三日,我便多宽限些,给你四日时间。”姚歌行说罢,又转向辛春,问道,“敢问今年的寒衣是否都发出去了?”
辛春忙道:“县衙上下都发过了。”
“工人呢?”
辛春一愣,反问道:“工……工人?”
“寒衣节授衣确实只对朝廷官员,但岁寒将至,不可叫工人着单衣去河里,一应御寒物件都该准备妥当,具体是哪些,想必不用本官一一罗列,辛县令懂得罢?”
李观镜接道:“如今沈家村村民遇难的事已成定局,若无安抚措施,谁人愿意回来做活?你既是一地父母官,当视民众为子女才是。”
“是!是!下官回去立刻准备!”
姚歌行又道:“说到此处,我还有一事要问。王管事,那工人的薪水是怎么发的?”
王喜山看向辛春,辛春原想着朝廷来的人不知百姓疾苦,问也问不到实处,可如今李观镜事无巨细皆要发问,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一边绞尽脑汁,一边说道:“回世子……”
李观镜指着王喜山,道:“你来说。”
王喜山一惊,忐忑道:“一……一月?对!一月发一次!”
李观镜也不去追究王喜山的破绽,继续问道:“县衙与你们如何结算?如今付了多少银钱?”
“如今已付三成。”
这倒是和辛春先前的话是一致的,李观镜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是这三成都用完了,工程进度却不足一半,你待如何?”
王喜山冷汗津津,却不敢不答,只得道:“我家主人必然按约定期付给工人,若银钱不足,我家主人会先行垫付。”
李观镜沉默了片刻,他深知王喜山等人之前肯定不是这样实行的,但工人在他们手中,后续的工程最终也是辛春来主导,若是这会儿将大家的底都掀开了,诚然可以将他们治罪,可是之后呢?卫若风这一行人回长安后怎么办?卫若风这次虽担着“江南巡察使”的身份,但他们到底是为工事而不是为吏治而来,若手伸得太长,吏部的官员可不是吃素的。
都说“人急烧香,狗急跳墙 ”,当下这种情况,与其追求黑白分明,倒不如给辛春他们喘息改过的机会。
思及至此,李观镜终于开口道:“余杭县不小,辛县令既能临危受命,想必身怀过人的本领,我和几位天使都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件事。”
辛春垂首道:“下官实在是……”
李观镜止住他,点了点桌上的名录,道:“客套话不必多说,如今时间有限,姚监丞给你们四天,那么四天之后,我们要在工事现场看到付款的账目和证据,还有这本名录上除了那七人以外所有的人,能做到么?”
辛春与王喜山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敢接话。
姚歌行笑道:“有什么问题么?不如现在提出来,若是许了诺而未实现……”
王喜山才坐下去,连忙又起身,道:“官人放心,届时小人一定会准备好所有的文书!”
李观镜笑了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今日有劳二位清晨赶来,可用过饭了?”
辛春道:“不敢劳烦世子,下官回去草草吃些便是。”
李观镜面露歉意,道:“唉,江南河一事,我们身上压力也是重的很,朝中诸位同僚都等着看我们的成果,因此也只能催着你们了,辛县令可千万别觉得我是在为难你啊!须知此事一了,对你我都是一件大功劳,卫郎中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好,我到父亲跟前,也有了夸你的由头。”
辛春躬身道:“下官一身荣辱俱是世子给的,世子放心,下官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各位!”
“众志成城,必能成事!不过我也不要你拼命,事务繁杂,辛县令还需保重自己,才好为圣人效命。”李观镜冲辛春温和地笑道,“县令这里还有其他事么?”
辛春十分有眼力见地回道:“下官暂时无事,这便退下了。”
李观镜见陈珂在外面已经晃了几圈,便点了点头,道:“我就不送你了,二位好走。”
辛春等人走后,李观镜让姚歌行进去向卫若风回禀情况,自己则带着陈珂回到院中。甫一进院门,陈珂便道:“公子,那沈家村在钱塘县西北方向,从城北出发,约莫走了六七里就到了。”
“嗯?”李观镜敲了敲太阳穴,问道,“我们祭祀的地点是不是在城北?”
“对,不过祭祀的地方还要远些,在城北十里外的大观山下,已经是余杭县管辖范围内了。”
李观镜示意陈珂磨墨,他翻开名录,将沈家村身亡的七人全部记了下来,吹干墨后,折入怀中,然后让陈珂去通知高杰准备出发,自己则去议事厅寻卫若风。
卫若风这会儿刚听完姚歌行的回话,见李观镜进来,笑道:“镜天,你做的很好!”
“我其实心里慌得很,还好有姚监丞帮我撑着。”李观镜冲姚歌行点了点头,然后与卫若风说起正事,“卫郎中,我等会儿准备出发去城北,一为家中祭祀,二来想顺路去沈家村看看。”
卫若风问道:“路线都查好了?”
李观镜点了点头。
卫若风想了想,道:“郊外人少,多带些人手去。”
李观镜笑道:“郎中懂我,我就是来借人的!”
除去高杰安排的二十个郡王府护卫,卫若风大手一挥,又给李观镜额外安排了十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北城门,行了一个多时辰后,便来到了大观山下。太妃当初为了祭祀方便,特地从官道往山里修了一条一丈宽的路,所以此行甚是顺利。李观镜看日头尚在正中,盘算着时间肯定充足,便也不催促,在高杰安排祭品的间隙,靠在树边熟悉祭文。祭文篇幅不长,文中尽是哀悼祝祷之词,半句不提所祭何人,也不说此人生前有何功勋,一句含糊的“神功圣德”便概括了此人生平,但这句话即便是歌颂李观镜的祖父,也不算逾越,因此难以确定被祭奠的人到底是不是隐太子。
说起来,隐太子算是李观镜的姑父,即便自己将要祭拜的人是他,也不算是吃亏。
高杰一直担心李观镜细问,但李观镜十分爽快地念完了祭文,又按礼法完成了所有的拜祭,全程没有多说一句废话。
回官道后,李观镜看着天边,长叹一声,停马不走了。
高杰疑惑地看向陈珂,陈珂只做没见,并不回应。高杰只得自己上前问道:“世子为何叹气?”
“今日祭奠先人,虽不知其身份名姓,但想到我等如今鲜活的人,不知何日也会化作一抔黄土,届时或无人祭拜,或祭拜者不知我等是谁,心中难免有些唏嘘。”
高杰被说中了心事,不由红了眼,他垂首擦了擦眼角,尔后劝道:“世子莫要如此想,你是郡王嫡子,又是朝中重臣,百年之后,晚辈只有敬仰追慕的份,又怎么会记不住你是谁?”
“世事无常,你我又如何知晓身后之事呢?”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观镜也不想继续往下了,毕竟他的目的是为了支走高杰这些人,而不是平白无故地咒自己,因而就此打住,道,“不说这些不吉利的了!我这些时候难得空闲,今日既出了城,天气又这么好,便趁此机会在郊外逛逛。你也忙了几日,就不必作陪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这如何使得?世子人生地不熟……”
陈珂道:“我们有长安带来的好手,高管事不必担心,天黑之前必然回城便是!”
高杰看了看陈珂,又看向李观镜,见后者默然看着远方,显然不打算改变主意,他只得道:“世子好歹留一半的人,不然奴如何放心得下?”
李观镜原来也没打算一个人都不带,便道:“好,你再点十个跟着我,识路的优先。”
高杰依言挑出十个人,待李观镜一行人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时,他才回过头,淡淡道:“回石碑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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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急烧香,狗急跳墙——《敦煌变文集·燕子赋》
第57章
有了本地人的带领,李观镜前进的路变得更加顺遂,他们到达沈家村界碑处时,村里犹自有炊烟升起。李观镜在马上沉思了片刻,回头看了看,在两队侍卫中各挑了两人,再加上陈珂一道进村,其余人守在村口。
江南水多,沈家村村口一条小河,村里还有几处池塘,农户多是零零落落地散在池塘边。李观镜站在坡上看了一圈后,选择房屋较为破落的一处寻去,待五人到了土墙前,却接连几家扑了个空,到最后一家时,终于见到鸡圈旁的土灶边坐着一个正在吃饭的白发老者。
陈珂上前道:“丈人,你家中其他人呢?”
老者缓缓回过身来,瞥了眼院外几位的穿着,将碗筷放在灶台上,带着极大的不乐意站起身,快速说了一句话。
李观镜有些茫然地看向本地的侍卫,那侍卫道:“说是去地主家帮工了。”
“现在不是秋收时节么?为何不去地里做活?”
老者又说了一句,侍卫翻译道:“他说家中男丁死了,无人能做农活,儿媳只得去地主家。”
李观镜从怀中取出纸展开,向老者问道:“你儿子在其中么?”
老者摆了摆手,咕咙了一句,这句李观镜倒是听明白了,他是在说:“不认得字。”
李观镜便依次往下念,念到第一个名字,老者指了指隔壁那户人家,念到第二个,他又指了附近的人家,如此再三,待到第五个名字时,老者动作停住,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李观镜,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李观镜一行人的眼神中既有憎恶又有惧怕,他连连摆手,急着就要往屋里躲。
陈珂忙撑着篱笆跳进院子,一把拉住了老者,道:“你躲什么?我家官人从长安来,长安!天子脚下!你若有冤,此刻尽管道来!”
老者剧烈地挣扎着,李观镜不由皱起眉头,担心陈珂一个不注意伤到老者,便道:“放开他罢,我们去别家问问。”
听到这句话,老者忽然不挣扎了,向着李观镜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侍卫解释道:“他说别去问了,官人莫要多……多……”
李观镜替他说:“多管闲事?”
侍卫点了点头,继续道:“丈人似乎觉得世子管这件事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李观镜垂头看着手上的名录,十分不甘心就此白跑一趟,略加思索后,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元宝,向老者道:“我就问几句,你答完我便走,这锭银子也归你,如何?”
老者看着银元宝,变得迟疑起来。
身边的侍卫纠结了片刻,还是劝道:“世子,他一介庄稼汉,若是蓦然用银元宝去换碎银,恐怕会惹人注目。”
李观镜一惊,忙道:“你说的是!只是我身上碎银不多,你们可带了?”
几名侍卫并陈珂一道将身上的碎银和铜钱都掏了出来,老者方才看到银钱已然是心动不已,此时听到他们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不由得更加动摇,在几人凑钱的功夫,他终于下定决心,于是用蹩脚的官话道:“进来罢!”
李观镜大喜,连忙带着众人进了院子。
土屋矮**仄,李观镜只能带着那个翻译的侍卫进去,三人在屋中坐定之后,老者犹豫了片刻,起身摸向水壶,李观镜道:“不必,我们很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