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阎刺史不必放在心上。”李观镜见屋中无人,便要告退,阎登跟着起身,李观镜走到屋中,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阎刺史家中除了吴王妃,可还有其他人在长安?”
阎登一愣,细细回想,道:“同族之人,似乎没有。”
“这样啊。”李观镜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不过……”阎登有些犹豫。
李观镜忙道:“阎刺史请讲。”
阎登道:“不瞒世子,在十几年前,本族曾出了一桩祸事,当时旁支一户人家受了冤枉,被逐出家族,后来事情有了转折,我们再去寻人时,才知那家家主已死,娘子带着一双儿女去长安寻亲了,不知世子所问的阎氏族人是不是他们?”
李观镜目光落在阎登眼尾处,问道:“那双儿女可有名字留下?”
“他们走时年岁都太小,还没有取名,不过此事终究是族中的错,我才一直记着,那个儿子的小名唤作如意。”
如意……阎如意……果真是他!
李观镜掩住心中惊涛,沉声问道:“你们后来没想过去长安寻人么?”
阎登叹道:“如何未寻?只是两个孩子年少失怙,心中对族中多有怨怼,将族长派去的人好生一顿羞辱后,逐了出门,族长面子上抹不开,此后也不再去管他们,等我知晓此事,派人去的时候,他们早已搬了家,再找不到了。”
“原来如此。”
阎登见李观镜若有所思,问道:“世子莫非认得他们?”
“嗯?啊,对,先前在太常寺见过一位名作‘如意’的乐师,他眼角的刺青与阎刺史一样,因此想起来一问。”
阎登激动道:“那定然是了!如意竟然去了太常寺么?这样倒也不错!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唔……”李观镜含糊道,“这个我倒不大清楚了,平日里不甚来往。”
阎登赧然笑道:“世子带来的消息已足够好,我不知满足,一直问来问去,实在叫世子为难。”
令李观镜感到为难的其实不是阎登的问题,而是他不知该不该将阎如意失踪一事告诉阎登,但是思及李璟当时的话,李观镜不好多说,只道:“等回到长安后,我帮阎刺史打听打听。”
阎登再次拜谢,直道李观镜是阎家的大恩人,倒让李观镜不好意思起来,两人相互拜了几拜,李观镜这才好不容易脱身回房。
次日清晨,李观镜一行人收拾好行李后,便向阎登告别,没想到刚出前厅,便被台阶下两道身影拦住。
阎恪一身玄衣,负手而立,神情淡漠。阎惜戴着帷帽,面容藏在轻纱后。两人听到动静,一齐回过身来,阎惜先是向三人行了一礼,然后转向阎恪,阎恪眉头轻蹙,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锦囊,递到李观镜的面前。
李观镜有些茫然,与杜浮筠面面相觑。
阎惜在这时开了口,道:“阿镜哥哥请收下此物,随身携带。”
李观镜有些尴尬地退后一步,道:“这是谢礼么?其实那天救你的人是……”
“我知道,是郗大哥。”阎惜冷静地说道,“郗大哥武艺高强,不惧劲敌。此物赠与阿镜哥哥,希望能在危难之时,救你一命。”
在阎惜称呼李观镜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听完这些话,他更加奇怪,正要再问,旁边杜浮筠接过荷包,温声笑道:“你阿镜哥哥脸皮薄,我帮他收下,保管叫他时时带在身上,如此可好?”
阎惜点了点头,退后一步,不再挡路。
李观镜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疑问,向阎惜道谢。尔后三人在刺史府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南行,三天后到达盱眙,因当日天色已晚,且杜浮筠的脸色仍比寻常苍白不少,三人便先前往卫若风落脚的客栈,杜浮筠先回房中休息,郗风则听从李观镜的嘱咐去购置些物品,李观镜自己则去大堂等卫若风。
这会儿正值傍晚,卫若风刚从渡口回来,见到李观镜十分惊喜,笑道:“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们!不过你们可是叫我好等,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自己出发了!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人?杜学士呢?”
“我们一路奔波,卫郎中看我身上,满是风尘,我知道耽误了不少时间,所以一下马就赶紧来找你了,好让你早些安排出发的事。”李观镜笑道,“至于杜学士么,我让他先去收拾自己了,等晚间再来见你,卫郎中想必不会怪罪罢?”
“怎么会怪罪?你可折煞我了!”卫若风探头看李观镜背后的房门,显然十分想去探望杜浮筠,无奈李观镜硬邦邦地杵在这里,他不好越过去,只得道,“也不用安排,我们的行装早就搬上船了,你们来了便可出发。”
李观镜皱了皱眉,理智告诉他卫若风一贯崇敬杜浮筠,但情感却不受控制地抗拒卫若风对于杜浮筠的亲近,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将卫若风防得更加严实,一边说道:“如此正好,我也去换身衣服,晚饭见。”
卫若风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观镜已经转身回了房间,他略站了站,也不好贸然去打搅杜浮筠,只得依从李观镜的意思离开了。
李观镜在房中坐了会儿,好不容易才将妒火压了下去,这时候郗风刚好回来,李观镜接了包裹,敲响了隔壁的门。
杜浮筠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门没栓。”
李观镜推开门,见杜浮筠正站在窗边,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握着阎惜的那只锦囊。李观镜随手关上门,将包裹放在桌上,笑道:“这几天看你藏得甚为隐秘,我还以为你要将它私吞了。”
杜浮筠回过身,不以为忤,温和地笑道:“这是你义妹送的第一份礼,我怎敢收?”
李观镜目光落在锦囊上,见绳子是松开的,知道杜浮筠已经查验过了,便问道:“没发现什么危险罢?”
“其实我知道阎小娘子不会害你,但我还是忍不住在意她的那句话,所以一直没有给你,想看看其中有什么端倪。” 杜浮筠垂头拆开荷包,从中取出一只似是由藤条编织而成的圆片,道,“此物名作千结,由藤条制成,韧性很足,寻常刀剑难破,是江湖人常用的护心防具。这一件除去使用了较为珍稀的鸡血藤外,我看不出它有其他特殊的地方。”
李观镜接过千结,入手微沉,他用手按了按,手中的藤网纹丝不动,李观镜翻看了片刻,抬起头看向杜浮筠,道:“她那句话不像是希望千结有朝一日派上用场,而是知道它一定会起作用,就好像……”
杜浮筠接道:“好像是知晓未来一般。”
李观镜不由脸色一变。
杜浮筠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李观镜犹豫了片刻,决定赌一把,坚定道,“我觉得她是从未来而来!”
“未来?”杜浮筠面露异色,问道,“是和‘蹭热度’出自一处么?”
李观镜没想到当日大明宫随口一句话,却让杜浮筠记到了现在,他抿了抿嘴,明白杜浮筠的意思,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若是应声,相当于承认自己的来历了。可是眼前这位的古人能够明白自己么?他会觉得自己是鬼怪么?
仿佛是听到了李观镜心中的犹疑,杜浮筠蓦然扬起嘴角,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万事万物皆有他存在的理由,我此时不明白,不代表他不符合自然之道。”
李观镜难掩面上惊愕,他喃喃道:“你……你早就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杜浮筠眨了眨眼,在李观镜回答之前,继续道,“不过我觉得阎小娘子与你不一样。”
“啊?”李观镜再次愣住。
“阎小娘子能够预见将要发生的事,你似乎并没有这个能力。”
李观镜呆呆地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认为她不是来自镜天所谓的未来,而是……”杜浮筠说到此处,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在短暂的停顿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而是在重走已经走过的路。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李观镜登时有给杜浮筠跪下的冲动——他不该看不起古人的想象力,眼前这位古人不但明白了穿越,还自悟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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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就叫做:一坑未填,一坑又起!
第52章
二十年前,李观镜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后来在因缘巧合之下,得知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李璟与自己来自一个时空,那时李观镜还在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份巧合,李璟对于李观镜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无论李璟做什么,李观镜觉得自己总归都能包容,因为于李观镜而言,李璟不仅仅是好友,他还代表着那再也回不去的远乡。
阎惜的重生让李观镜第一次对这份“独一无二”产生了怀疑。
“我要去找她当面问问。”李观镜站起身,打算在阎惜承认后,顺道问问未来会发生什么。
杜浮筠赞同道:“也好,她既然预知到了你会遇险,不如再问得细致一些,我们也好提前防着。”
李观镜口上称是,心里却不敢确定,他虽从未来而来,可却不是这个世界的先知,自然也无法知晓去躲避即将发生的事会不会产生所谓的“蝴蝶效应”——历史是就此改写,还是会换另一个方式去往相同的结局?没等李观镜想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敲门声蓦然响起,紧接着便传来卫若风的声音:“杜学士在么?”
杜浮筠眉头微皱,看向李观镜。
李观镜想起自己的事还没做完,于是示意杜浮筠赶走卫若风。
杜浮筠便道:“我正在换衣,不知卫郎中是否有急事?”
卫若风道:“确实有几分着急,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大学士先更衣罢,我去大堂等着。”
杜浮筠温声道:“有劳你了,我马上就来。”
“应当的,没有打扰到大学士才好。”
“自然没有。”
李观镜在一旁听着他俩你来我往,一副没完没了的样子,忍不住眯起眼睛。杜浮筠看了他一眼,不再与卫若风客套,卫若风稍稍等了片刻,见杜浮筠没有其他的话了,这才转身离开门口。
杜浮筠见人走了,开口问道:“你现在不出发么?”
“看卫郎中这架势,我是走不了了,而且我方才想了想,现在并不是回去找阎惜的好时机,阎家恐怕还是有人在盯着,不如我写信给她,之前看阎惜的态度,她将来应该与我有些交情,想来不至于置之不理。刚好郗风不好与我们同行,让他送去便是。”李观镜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走到桌边,打开郗风带来的包裹,只见其中瓶瓶罐罐不少,幸好李观镜平日里没少给郡王妃买胭脂水粉,因此这些都难不倒他。
杜浮筠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观镜翻翻捡捡,嗅嗅闻闻,很快便选中其中一枚小小的瓷盒打开,然后意味不明地冲自己笑了一声,转瞬便凑到了他的面前。
李观镜方才在挑拣的时候,眼角瞥见杜浮筠面带惊愕,他便想着出其不意地凑近去吓唬杜浮筠,没想到后者巍然不动,李观镜急忙刹住,才险险没有碰到杜浮筠的鼻尖。两人四目相对,屋内好似渐渐升温,李观镜觉得脸上有些烫,垂下眼睛不敢再看,默默往后挪了三寸,道:“这太阳晒起来怪热的。”
杜浮筠微微一笑,道:“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是么?”李观镜抬起头,发现窗外的光果然只是晚霞的余焰,屋内此时其实是有些昏暗的,按照他这几天的经验,一刻钟之后,天就会彻底黑下去,因此他不再迟疑,低头用手沾了些胭脂,道,“你别动,我稍稍给你加点好气色。”
杜浮筠眨了眨眼,听话地坐着没动,由着李观镜发挥。
李观镜手指伸到半空,不由顿住,他看着自己的无名指,暗自打了打气,才继续往上,轻轻按到杜浮筠的唇上,强自摒除杂念,将口脂均匀抹好后,稍稍退后一点,将右手藏入袖中,稍显浮夸地点了点头,道:“这个颜色正好,就像你平日里的唇色一样。”
杜浮筠挑了挑眉,道:“镜天好手艺。”
李观镜轻捻右手,方才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手边,让他一时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到杜浮筠在说什么。
杜浮筠短促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起身道:“出去罢。”
李观镜回神,问道:“嗯?脸上不要抹上一点?”
“不必。”杜浮筠推开李观镜的手,淡淡道,“烛火之下,也不会看得那般真切。”
李观镜再迟钝,也察觉到杜浮筠的变化,他瞥了杜浮筠一眼,暗自思忖变脸的原因,等到两人出门时,他感觉自己终于窥见了一丝端倪,于是试探地解释道:“我阿娘一贯爱美,平日里要是惹她不高兴了,去买些最新款的胭脂水粉,哄起来事半功倍,但是我阿耶这人又不愿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所以就交给我做了,因此莫说寻常男子了,便是大多数女孩家也没我知道的多。”
杜浮筠温声道:“余杭郡王夫妇伉俪情深,是长安城出名的神仙眷侣,着实让人羡慕。”
李观镜顺势道:“我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从小耳濡目染,也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杜浮筠停下脚步,看向李观镜,顿了片刻之后,看模样是想说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卫若风出现在楼梯下,扬声道:“杜学士,我在这里!”
李观镜不由气结,探过身子去看卫若风,企图以眼力杀人,可惜大堂虽有烛火,却照不到二楼走廊,卫若风只能勉强认出冒出来的人是李观镜,他忙道:“镜天也在,那正好,快请下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