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必然是蓝田了,元也心中一喜,真是正愁没路,便来了个引路人。元也观察着门口,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来,他返回窗边仔细听,发现屋中只剩下蓝五的气息,元也这才明白过来:这位沈叔压根不是从大门进来的,蓝五房中有密道!
元也一阵无言,他也不能干等着,眼见着蓝五一直留在房里,他只得再次翻墙而出,回到了竹林中,如此蛰伏等待,一直到夜色降临,鹿岘庄屋舍之间亮起了灯笼。元也扔掉碍事的斗篷,穿行在竹林的暗影之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出门太少缺乏见识,他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就开始失去方向,只能停了下来,尽量靠近亮光边缘行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发觉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元也不由皱起眉头,攀上竹节往下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蓝五所在的大院外。
元也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自语道:“鬼打墙?”
“是遁甲。”身后猛然传出一个声音。
元也吓得汗毛倒竖,差点跳了起来,好在那人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让元也看清了他是谁,元也拍了拍胸口,有气无力道:“原来是蒙面兄……”
蒙面人和元也一样,也脱去了斗篷,全身换上黑色夜行服,他没有注意元也的称呼,只道:“我看你一直在打转。”
元也将面前的人视作临时盟友,蒙面人显然对这个“遁甲”有点了解,元也自然而然抱上大腿,问道:“是阵法么?”
蒙面人“嗯”了一声,漠然道:“算筹,心术,障眼法而已。”
元也忙问道:“你可以带我走出去么?”
蒙面人看向元也,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元也想起自己白日的推测,便诈道:“你怎会不知我来做什么?”
蒙面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元也问道:“那你呢?”
“殊途同归。”
元也问道:“什么毒?”
蒙面人没有说话。
元也想了想,提议道:“你帮我走出去,我帮你拿解药,怎么样?”
蒙面人垂头看了元也片刻,问道:“你是谁?”
元也脸不红心不跳,道:“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啊。”
蒙面人冷淡地看着他,显然不相信。
元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明白为何方笙没看见自己的脸就能相信,眼前的人见到卸去伪装的自己,为何都不相信自己是李观镜?既然骗不过,元也只得道:“好罢,我不是,不过我来是为了他。”
蒙面人沉声道:“随我来。”
元也跟上去,也不知自己之前走的路与蒙面人有何不同,可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面前就豁然开朗,来到了一处建造得十分精美的庭院外。元也问道:“这是庄主的院子?”
蒙面人点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腾空而起,从院墙直接跳向回廊,再无声无息地攀到屋檐下。元也抓好房梁后,忍不住腾出一只手给蒙面人竖起大拇指,夸赞对方的轻功,蒙面人眼中露出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
屋里亮着烛火,却没什么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女声:“郎君,快别置气了,先将药喝了罢,喝完我再向你解释。”
说话的必然是元夫人了,而她口中的“郎君”,自是蓝田无疑。
过了片刻,蓝田轻声道:“你无需向我解释什么。”
元夫人道:“也难怪你生气,怪我未提前告知于你,导致你都没见到人,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郎君着想。姐姐这些年杳无音讯,这次忽然出现知晓‘幡炅丸’的人,若真是姐姐回来,我比郎君还要欢喜,可是我又怕大家白高兴一场,所以想先去确认一番,岂料人已经走了,连药都没拿,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蓝田道:“江湖儿女,来去匆匆倒也正常。”
“郎君能理解便好,那……我们先把药喝了?”
蓝田道:“这些年辛苦你为我解毒了。”
“郎君何必客气,可惜我学艺不精,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她肯定早就治好了你,又怎会让你日日服药呢?”
元也眼睛有些发直,仿佛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盛放着一朵白萼黑心莲。不过元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他:阮归趣不去寻元溪,是因为他压根不知元溪的身份,但自己是知道的,若真如元夫人所说,自己来找蓝田,是不是舍近求远之举?可这些年来,元溪对元也是倾囊相授,为何自己从未听说过“永夜丸”呢?难道此毒真的没有解药么?
至于蓝田,也不知他在听了“沈叔”的回话后,面对元夫人的谎言,该作何感想。
元也正在沉思,忽然身边人一动,已落到了地上,他这才发现元夫人不知何时离开了,于是跟着落下,上前去敲响了窗户,轻声道:“蓝叔叔,是我。”
窗户立即被打开,蓝田有些惊讶地看着元也,然后让到一边,道:“快进来。”
元也冲蒙面人点点头,两人先后跳进窗,然后赶紧关上窗,将寒气挡在窗外。
“不是说走了?”蓝田问罢,又看向蒙面人,道,“这位是同伴?”
元也开门见山道:“我的同伴都出城了,我那天忘了说一件事,所以留下冒昧来打扰。我的一个家人中了毒,还有这位朋友家中也有人中毒,我们都是来求解药的。”
蓝田了然,问道:“什么毒?”
元也道:“永夜丸。”
蒙面人:“症状是全身起褐色斑点,大些的斑点形似蝴蝶……”
元也闻言,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低烧不退,呕吐不止?”
蒙面人点头,道:“现在以药汤续命,须尽快解毒。”
蓝田道:“是黄蝶。”
“诶你早说呀,这个我会!”元也毛遂自荐,“病人在哪?”
蓝田看了蒙面人一眼,有心要让他承元也的情,便笑道:“我这里没有现成的解药,既然小郎君说会解此毒,不如让他来。”
蒙面人便道:“人在浮梁县。”
“这不就巧了嘛,我回去刚好经过。“元也拍拍胸脯,道:“我跟你一道去!”
蒙面人俯身向蓝田和元也作了长长一揖,道:“多谢。”
“至于你……”蓝田看向元也,正色道,“此毒绝迹已久,你家人何时中了此毒?”
“大概是九年前。”元也急道,“怎么,解不了么?”
“万物相生相克,没有解不了的毒,只是我只有毒方,没有解药。此毒解药名为‘辉灵丹’,我在很多年前曾看过药方,记得其中有两位十分难寻的药材,一味是随毒出炉的药萃,名作‘东归’,一味是金色曼陀罗花盛开时的根。”蓝田说到此处,叹息一声,道,“其实制作永夜丸,最重要的一味便是金色曼陀罗的果实,不过此花世间稀有,在十六年前,朝廷曾下令铲除所有金色曼陀罗,这些年来,我再也没听说谁家有它。”
“朝廷为何发布这道政令?”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问道:“可是毒药是在九年前出现,不管怎么说,永夜丸也不会放置七年而不变质,必然是有谁悄悄种了花!”
“若是能找到足够的果实,我可以炼制百颗永夜丸,来换取一块东归。”蓝田道,“只是天下之大,不知该往何处寻去。”
蒙面人忽然开口道:“曼陀罗花并非我朝产物,而是来自于西南边的天竺国。此国民众信奉佛教,当年玄奘法师西行,便是往天竺国摩揭陀国王舍城学法,最终带回了大小乘佛经。曼陀罗亦属佛教用语,寓‘轮圆具足’。”
元也眼睛一亮,道:“你是说,可以往佛寺去寻?”
蒙面人点头。
元也感叹道:“你和我师弟一样博闻广识,看来读书多是真的好啊!”
蒙面人眼中露出笑意,道:“不敢当。”
蓝田亦是欣然,向元也道:“药方我会想法帮你找到,金色曼陀罗就交给你了。”
蒙面人看着蓝田,眸色闪了闪,不过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元也注意力都在蓝田身上,闻言问道:“那你找到后,怎么给我呢?”
蓝田笑了笑,道:“你说个地方,我去送给你。”
元也陷入迟疑之中,他现在虽然十分感谢蓝田,但也知道不能将元溪的下落透露给他,纠结片刻之后,他将药王谷在钱塘的药铺地址说了出来又,道:“这是药王谷方家的铺子,我有熟人在,到时候劳你将信送过去,我会定期去看的。”
蓝田神色有些黯然,勉强露出笑脸,点了点头。
第77章
元也得了蓝田的承诺,知道不能在此久留,便与蒙面人结伴离开。离开鹿岘庄远比进来要容易,折腾了一天加大半夜,元也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不过精神还处于亢奋状态。他跟着蒙面人,一路小心地避开巡逻队伍,来到了一处坐落在深巷里的人家。这家男主人约莫五六十岁,看上去很是普通,此时已等了半夜未合眼,在两人落到院子里时,他正坐在门边打盹儿。
蒙面人轻咳一声,男主人缓缓睁开眼,待看到面前的人,眼神变得清明,只是不待他问,蒙面人先道:“老马,劳烦煮两碗面。”
老马应声,将两人迎进门后,便转进了后厨。
元也好奇地看着老马的背影,暗想早知自己也找一户人家落脚才好,先前大喇喇住进客栈里,也难怪别人那么快找来了。等元也收回目光,蒙面人已摘下了面巾,此人面容白净,一字眉靠近眼尾有轻微的眉峰,下面刚刚好的位置生着一双桃花眼,先前只看眉眼,元也已断定他定是美男子,此时见到下半张脸,暗道果真如此,即便是昏暗的灯光,也无法掩去此人耀眼的美貌,烛火反倒为他覆上了一层暖意,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男子通常不会被同性的相貌所吸引,但眼前的人实在是太过好看,让元也忍不住感叹道:“女娲造你的时候,看来是狠费了一番功夫。”
“样貌是父母所予。”蒙面人肯定不是第一次被称赞,因此神色十分淡然,没有在容貌上多说什么,只继续道,“在下独孤言,敢问阁下高姓?”
元也道:“谢亦。”
两人心照不宣地用着假名,并不追问,只是氛围难免变得有些尴尬,元也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你家在浮梁县?我听你口音好像是关中人,看着也不像是跑江湖的。”
独孤言坦言:“在下来自长安。”
“原来如此,怪道你认得他。不过话说回来,你既能认得他,想必也是显贵人家出身了,怪道学识渊博,气度如此不凡。”元也摸着下巴,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顺势道,“我很奇怪,先前在鹿岘庄,你是怎么一眼认出我不是他?”
相遇至今,独孤言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元也奇道:“怎么?”
独孤言顿了片刻,才道:“在回答谢兄弟之前,在下想冒昧问一个问题。”
元也心里有些发憷,不过既然是自己开始了这个话题,断没有逃避的道理,便道:“独孤兄请问。”
“你是李照影么?”
元也心道果然是个自己不能直接回答的问题,他思索了片刻,试探道:“独孤兄这么问,是觉得我不是么?”
“看相貌,你该是李照影,但是我听家中兄嫂提过余杭郡王府的事,感觉你不像是太妃教出来的孩子。”
元也干笑一声,心虚地四处看去,目光落在屋外的树上,于是来了灵感:“这……这怎么说呢?你看院里那棵歪脖子树,种树的人肯定不想树长成这样,但是它就变成了这样,人也一样,你说对不对?”
独孤言并未被说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与李公子不过遥遥见过几面,如此既能分辨出你与他的区别,自然也能分辨出太妃所教的李二公子和你的区别。”
元也本来以为自己的话十分有道理,甚至有几分哲思,可没想到就这样轻飘飘地被驳了回来,他有些尴尬地抬头看向了屋顶。
“我明白了,那么,该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了。”独孤言话语中带了些笑意,“如我方才所说,李公子长大的地方与你应当区别甚大,因此,即便你二人相貌一般无二,可行止气度却完全不同,若以金玉比拟,兄台是山中金石,而李公子则是宫中琉璃。”
未经开采的金石耀眼坚硬,但是宫中供奉的琉璃却是美丽而又易碎,这是独孤言没有明说的评语。
元也听明白了几分——他这些年里一直坚持习武,身体十分结实,但是骨架是天生的,他穿上衣服后,看上去却颇为纤瘦,而李观镜自小受永夜之毒所困扰,想来还会添几分病弱气,独孤言说出“琉璃”二字后,元也脑海中的李观镜便有了具象,他仿佛看见那个苍白的少年此刻也坐在桌边,阴郁的面庞上是常年紧蹙的眉头。
独孤言并不知晓元也心中所想,继续道:“这些年里,我从未听过关于你的一点风声,恐怕他也不知道你的存在罢?”
元也回过神,心想郡王倒是隐瞒得不错,不过郡王府内有哪些人知道他的真相,他却也不知,便摇了摇头,实话道:“我也不大清楚长安的情况。”
“若知晓你在为他奔波,他一定会高兴。”
“有什么用呀?药方没有,药材也没有,尤其是那个什么‘东归’,要炼出百颗‘永夜丸’才能出来,现在有没有金色曼陀罗都难说,何况是能够炼制那么多的量。”
“‘东归’么……”独孤言面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我会帮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