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行到坊门口时,元也注意到前面有一家门前守着不少侍卫,伙计小声解释道:“那是余杭郡王府,李世子办坏了差事,圣人令他禁足在家,因此门口有金吾卫守着。”
元也一惊,他只听说李观镜回家了,却不知道这些,当即问道:“圣人亲自下令的话,岂不是很严重?”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不一定是坏事,犯错被看见,总好过一辈子入不了圣人的眼。”伙计说到此处,感怀起身世来,“比如我,其实我原先和你们一样,只是个短工,直到有次不小心犯了错,还被掌柜发现了,但是我反应快啊,在掌柜来之前,我就已经改了过来,还比以前做得更好,因此反倒得了掌柜赏识,正式进店里了。”
谢翊之适时道:“将功折罪。”
伙计道:“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三人拖着车,说话间便接近了郡王府外门,眼看着快要越过去,门在这时被打开,一辆马车行到了门口,金吾卫上前查验,见马车里只有两个女眷,便挥手放行。
一路行来都很顺利,没想到快到坊门口却遇见了人,伙计挥挥手,三人一起退到道旁,低着头让路。元也往那边看去,正瞥见车里的人,他不由一怔,谢翊之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这才没有被金吾卫发现。
元也以口型对谢翊之说了三个字,谢翊之眼睛微微瞪大,显然也十分惊讶。
马车来到大路上,又有几人骑着马跟上,其中一人锦衣华服,驱马行到车窗边,微微倾身说了两句话,神色有些敷衍,但他还是兢兢业业陪在马车旁,护着他们往坊门而去。
元也呆呆看着一行车马的背影,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碰见两个熟人——马车里是朗思语,锦衣公子是李照影。
“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回到客栈后,元也越想越觉得不妙,忍不住问道,“朗思语说过回来可能要嫁人,她不会是在和李照影说亲罢?”
“不好说……”谢翊之迟疑片刻,由衷道,“我希望不是。”
朗思语心里有人,李照影身份特殊,他们俩在一起,对互相都没有好处。此事说起来,其实和元也没有关系,但朗思语偏偏是帮过元也的人,他不愿看她踏入火坑。
在屋里踱了几圈后,元也心中有了主意。
当晚,元也在宵禁之前混进了宣阳坊,天黑之后,猫着身子潜入左卫将军府。
或许是武人习惯,将军府整体布局讲究大而齐整,小院子方方正正地排在后院,元也没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朗思语的住处。
院子主人这时并不在,卧房的窗户都大开着,一个侍女搓着胳膊守在外间,其他人则留在侧房取暖。
元也冲着手呵了一口热气,做好准备后,一个翻身攀到了廊下,无声无息地窜进了卧房里间。
过了好一会儿,有侍女跑进院子,道:“小娘子回来了!”
厢房的侍女纷纷跑了出来,连卧房外间那个值守侍女也赶了出去,众人在院中站成两排,等了片刻,便见朗思语进了院子,她神情冰冷,脸上仿佛笼着一层寒霜,扫了一圈后,也不多说,甩袖进了屋。
无声最是折磨人。侍女们在院中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正纠结间,屋内发了话:“都散了,别来烦我。”
侍女如蒙大赦,齐齐应声,不难听出其中的庆幸之意。
若换在平时,朗思语定然要拎出几个教训一番,但现在她却顾不得了——眼前的人很是熟悉,朗思语眯了眯眼,果断道:“元也。”
元也贴在墙角,指了指窗户。
朗思语会意,将窗户都关好,然后回过头去看元也,打趣道:“上次夜访,你冻得瑟瑟发抖,这次学乖了嘛,知道穿冬衣了。”
“想到山上会冷,却没想到大夏天的,山上能那么冷。”元也走到屋中,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认定我不是李观镜?”
“阿镜哥哥昨日才醒,听说病还没好呢,郡王妃如今看顾得紧,不让任何人进他院子,我今天去也没能见到人。”朗思语说罢,冲元也眨了眨眼,“我这么说,你满意么?”
元也愣住。
朗思语好整以暇地坐下,淡淡道:“阿镜哥哥没有武功,你是知道的,所以他怎么会这样来?你明知故问,不过是想打探他的状况。”
“……”元也不由感慨,“妹妹,你可以不用这么聪明。”
这句话莫名鼓励到了朗思语,她笑意盈盈,继续攻城拔寨:“深夜闯入小娘子闺房,你们江湖人都如此行事么?”
元也自知理亏,讪讪道:“自然不是。”
“啊,我知道了。”朗思语托着腮,巧笑嫣然,“一定是你向世俗屈服,抛弃了师弟,心中却又难过得无以复加,想来想去,便只能找我倾诉啦。”
元也为之一噎,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就知道,方才根本不该在朗思语面前做小伏低!元也鼻孔出气,坦然坐到朗思语对面,略带得意地说道:“非也!我和翊之已将话说开,如今是立下一生之约的伴侣了!”
朗思语笑意一僵,惊疑地看着元也,问道:“当真?”
元也龇牙一笑:“骗你是狗。”
朗思语一阵无言,转而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然变得落寞起来。看她呆呆的模样,元也一时有些不忍,正在反思方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分,却见朗思语又打起精神,问道:“你方才打听阿镜哥哥是为了什么?解药做出来了?”
看来李观镜已经解毒的消息并没有放出来,元也便摇了摇头,道:“有件事要提醒他。”
“什么事啊?”朗思语兴致勃勃,“告诉我啊,我给你转告。”
元也心道这小娘子当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他自然不肯说,不过没等想出推脱的理由,院内传来侍女的声音:“见过郎君。”
朗思语一慌,她环顾四周,没找到能藏身的地方,便推开北窗,元也立刻跳了出去,下一刻,朗思源进了屋。
“怎么又开窗?”朗思源刚进来,便被寒风吹得一哆嗦,不禁皱起眉头,问道,“因为今天的事?”
朗思语“啪”地一声关上窗户,听上去如同在发脾气一般。
朗思源与她对峙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的热毒到底怎么样了?先前不是说有个僧人治好你了么?”
“谁说治好了?刚到九成便被你们接回来了。”朗思语呛道,“不过与你们也没有干系,就算是病死,那也是在嫁人之后。”
“思语!”朗思源语气中难掩痛苦。
朗思语的刀子还没戳完,看自家哥哥这样,终归有些下不去手,毕竟错不在朗思源,他一开始就不赞同这门亲事,只是拗不过长辈而已。想到此处,朗思语缓了语气,道:“总之就是这样,我是好不了了,除非再回北台顶去。”
元也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愣,难免想到半年前的朗思语,那时她满心向往着繁华红尘,如今竟然已经开始厌倦了么?只是不知她想念的到底是五台山北台顶,还是峰上与那人共度的时光。
屋内,朗思源沉默了很久,才道:“阿耶不会让你去了。”
“那我就去出家。”
“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要去弘福寺出家,明天就去!不然我就去死!”
“你!”朗思源挫败地停顿了片刻,柔声安抚道,“你别生气,也别着急,我去找阿耶,让他将这门亲事退了。”
朗思语冷笑道:“他才不会同意,他天天做着当国丈的梦呢,我的意愿算什么?”
“思语,莫要口不择言。”朗思源立刻冷了脸,道,“阿耶那边我会想办法,你想去弘福寺礼佛没有问题,我明早便可安排人送你去,至于其他……我全当没听见,你也别再提了——记住,这是长安,不是无人问津的北台顶。”
元也在窗下坐了片刻,听里面安静了很久,忽然传来朗思语啜泣的声音,心中暗叹一声,起身离开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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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扶我起来,我还能肝!(不是
第120章
弘福寺位于长安城南郊,建在樊川神禾原北崖,玄奘法师取经归来后,所携舍利子、佛像,以及大小乘经律论等,均放置在此地,而且他还奉敕于弘福寺开办译场,因此此寺这几年名声大噪,不但香客云集,还有从各地赶来的僧人,他们或是慕名来听玄奘法师讲佛法,或是受邀来参与译制经文,总之每日都少不了人。
自来礼佛多在初一、十五,不过元也听谢翊之介绍完弘福寺的地位后,在腊月十一这日看到神禾原人来人往,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一路行去,所见多是僧侣,在太阳底下反出一片锃亮,与积雪交相映辉,简直晃瞎了元也的眼。
“她真的会来么?”谢翊之看着这么多僧人,迟疑道,“男子未免太多了,朗家能同意么?”
“寺庙当然少不了和尚,不过你说得对,这里男人太多了,朗思语就算来,也不会走这条路。”元也果断道,“我们去山门等着。”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朗家的马车姗姗来迟,如元也所料,他们果然走了另一条道进寺,压根就没有穿过前殿,直接去了清雅少人的后院。
弘福寺后院有很多挂着官人家名牌的禅房,方便贵女礼佛时来此处小憩,朗家自然也不例外,朗思语一路带着人来到自家的禅房,尔后遣走了仆从,将窗户支起,屋里便再无其他动静。
元也趴在院墙头看了片刻,叹道:“看来还是走老路了。”
谢翊之无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退了下去,留在了院外。
在翻进屋子的那一瞬,元也心中忽然生出荒谬之感:两个完全没有爱恨纠葛的人,为何总是用这种引人遐想的方式见面?
朗思语见到元也,掩口一笑,待要开口,元也先下手为强:“这次是你让我来,可别说是江湖人做派了!”
“你怎么这么想我呢?我刚刚想说的是……”朗思语眨了眨眼,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元也脸皮一麻,不自禁抖了抖,道:“或者你还是骂我轻浮罢。”
“你这个小郎君,可真难伺候。”朗思语看着元也,笑意渐渐淡去,淡淡道,“不过你比李照影顺眼多了。”
“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么?他……”元也想到朗思语所说的“国丈”,明白她是清楚李照影身份的,无奈道,“太危险了。”
“你当初说得对,我不该回来。”朗思语轻声道,“或许这就是妖精罢,不曾见识到金箍棒之威,便不知天高地厚。”
元也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今日让我来是要说什么?”
朗思语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很快就要新年了,等过了正月,便到了我的婚期。”
“我能为你做什么?”
朗思语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带我私奔。”
元也却没有笑,他认真道:“若你真的要离开,我可以想办法。”
朗思语摇了摇头,过了半晌,道:“他……他已经接受了玄奘法师的邀请,动身往长安来了,等他来后,你带我去见他一面,毕竟,昙花的故事……我还没说完呢。”
元也看着朗思语,心道:也只有在提到云心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出现这样温柔的神情罢?
朗思语见元也不说话,补充道:“作为回报,我会设法带你去见阿镜哥哥。”
即使没有这个交换,元也同样会帮忙,他希望朗思语能有个好结果。
临别时,朗思语忍不住问道:“被妖精引诱的高僧也会被佛祖责备么?”
元也在窗边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朗思语,认真道:“不会,佛祖会赐他们三世姻缘。”
朗思语蓦然笑开,宛若雪地里忽然绽放的红梅,艳丽而又夺目。
这样的美不该轻易凋零。
腊月十五,郡王妃在弘福寺求得了好签,李观镜的病情也稳定了,兰柯院的禁令总算被解开,朗思语打听到这个消息,在次日再次造访余杭郡王府。
侍墨在抽屉找了片刻,不期然看见一只精致的木盒,她打开看去,只见里面是一支成色甚好的白玉簪,便问道:“公子,这支簪子一直没用过呢,今日用它可好?”
背后没有应答,侍墨回过头去,见李观镜裹着被子,靠着窗棂睡过去了。侍墨抿了抿唇,蹑手蹑脚走到李观镜跟前,见他被琴盒挤在了角落,便伸手去拿琴盒,没想到一不小心拨动了琴弦,冰冰冷冷的一声羽调响起,榻上的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侍墨僵住:“公子,我……”
李观镜被吓醒,心跳得飞快,他缓了片刻后,目光落在那根白玉簪上,眸中茫然之色散去,问道:“谁来了?”
“是朗家小娘子。”侍墨轻声道。
“她?”李观镜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坐起身,合上琴盒,道:“梳头罢。”
入画正在添香,听闻此话,便将琴抱起,一张信笺从缝中落下,侍墨将其捡起,认出这是当初李观镜为林忱忆所写的新婚贺词,不由道:“公子,林娘子婚事已成,这琴还送么?”
李观镜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先收起来。”
侍墨与入画默默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担忧——这次归来,李观镜变了很多,以前的他温柔体贴,哪怕是面对仆从,也一直是和颜悦色,现在他虽然说话语气仍旧温和,可是却让人有种很明显的距离感。侍墨在给李观镜梳头的时候,看着镜中的公子,忽然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