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看着手中的盒子,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忍痛道:“我不能……”
“大厦将倾。”李观镜脱口而出,顿了片刻,温声道,“我是说,我身上的罪名还没洗清,只能帮到这里,余下的路,你就只能自己走了。”
“嘁——你可别糊弄我,小小一个员外郎也敢自称‘大厦’么?”元也上前一步,追问道:“是不是郡王府?可你不是都回来了么?圣人既然关照你,郡王府怎么还会有事?”
圣人单独将郡王府摘出去,才更让人担心。
李观镜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没有将这些话道出,只道:“总之你过完年便离开罢,先去外面游历个一年半载,等运河案尘埃落定后,再回山阴。”
元也满脸质疑。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李观镜无视元也的目光,从袖中取出白玉簪,道,“劳烦你将它带给杜竹言,他住在宣阳坊,很好打听的。此事本该让家仆去做,可是阿娘实在看得紧,我想使唤人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元也不情不愿地接过簪子,问道:“杜三郎回来了?”
李观镜“嗯”了一声,道:“就在我进大理寺那天。”
元也不禁嘀咕道:“他还真赶回来了……”
“你说什么?”李观镜没大听清。
“没什么。”元也收起簪子,也不再追问李观镜,他有了更好的答疑人选,因此果断道,“我先走了。”
“啊?”李观镜有些猝不及防,“你当真就这样走了?”
“哎呀,我年后才离开长安,见面的事不着急,你再让我想想。”元也急着去找杜浮筠,颇为敷衍地冲李观镜一眨左眼,转身便去开门。
朗思语告别离开后,李观镜在书房又坐了会儿,眼看着炭火将灭,入画正要叫人来添炭,李观镜止住她,回到了卧房里。
院里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少顷,侍墨进到屋里,一时踌躇不前,似有难言之隐。
李观镜大致能猜到几分,问道:“阿娘不答应?”
“夫人倒是答应了,不过……她要琳琅姐姐与陈珂一道过来。”
李观镜默然倚在榻上,没有说话。
侍墨等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公子?”
“唔,无事,现在也用不着他了。”李观镜眨了眨眼,问道,“阿耶在主院?”
侍墨点了点头。
李观镜闭上眼睛,静坐了片刻后,强行抵挡住睡意,睁开了眼睛,起身道:“走,去主院。”
离开郡王府后,元也在坊门口与朗思语道别,刚走了几步,朗思语从窗口叫住了他,将一枚令牌递出来,道:“只要不做什么杀人放火的营生,此物可保你在长安无虞。”
元也一阵无言,心道你们长安人还真喜欢送牌子,不过他没有推辞,毕竟多条门路就是多条活路。
朗思语今天心情甚好,笑眯眯地问道:“你住哪里?我没事去寻你玩啊。”
元也一翻白眼,转身就要走。
朗思语忙道:“说认真的,我有事去哪里寻你?”
元也耸了耸肩:“说不好,我现在住在客栈,但是应当不会久留。”
“那……”朗思语琢磨片刻,道,“你去延寿坊打听徐孺子的宅子,我如果找你,便去他们家门前的大槐树上系个红布条,你看到了就来找我,如何?”
元也在唇间将这个名字过了一遍,点头道:“就这么办。”
“你真好。”朗思语由衷道,“如果你是李照影,我一定愿意嫁给你。”
元也果断牵马离开,留朗思语笑得嚣张无比。
紫云瑟瑟发抖地看向嬷嬷,却见嬷嬷已然闭上眼睛,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
回到西市后,元也刚走进客栈小院,便见一人守在他的门口,院中还有一个相似装扮正在盯着周围的屋顶,他警觉顿起,正要绕道进屋,房门在此刻被打开,一位锦衣青年率先走出,谢翊之紧随其后,一眼便看到了元也。
青年顺着看过来,元也便看到了他的正脸,原来是熟人。
“我正想着该如何去找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元也说着,走到两人跟前。
杜浮筠不由失笑,冲两名侍卫点了点头,又回到了屋里。
茶水还是温热的,看来杜浮筠刚来不久,元也有些好奇:“杜三郎如何知晓我们在这里?”
“查到你们的住处不难。”杜浮筠温声道,“自然,我能查到,有心之人也能查到,所以我今日来邀请二位去我府中暂住。”
元也看向谢翊之,后者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元也却不禁皱起眉头,心里一阵不舒服——他忽然不喜欢长安了,这里人太多,到处都是心眼,若是不想活在监视之中,就只能寄人篱下,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
还是江南好,不会叫他产生身在牢笼的感觉。
谢翊之观察着元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开口道:“杜三哥,我现在想明白了,还是住在客栈里方便些。”
杜浮筠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蓦然心领神会,笑道:“如此,我便不强人所难,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会派人将你们周遭都清理干净。”
元也向他抱了抱拳,道:“多谢。”
“无妨,毕竟你们是为了帮忙才来这里,我不曾好好招待,已然是失礼了。”杜浮筠顿了顿,问道,“方才元少侠说要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两件事。”元也举起食指,道,“第一件,我想知道郡王府现在处境到底如何,劳烦杜三郎如实相告。”
杜浮筠沉吟片刻,语焉不详地回答道:“风雨欲来。”
元也一阵无言,感慨道:“你和李观镜还真是有默契,他那句‘大厦将倾’和你这句呼应得很!”
“他也发现了么?”杜浮筠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负手看着窗外,日头西斜,院里已经没有一点阳光,只剩下阴冷。
谢翊之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关切地问道:“郡王府会出事么?”
杜浮筠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确定。”他回过身,轻叹道,“如今局势一片混乱,已然不是郡王府一家的事了,而我自己……也已看不清前路。”
元也不解,问道:“运河案不是很明了么?就是太妃和王家勾结贪银啊。”
杜浮筠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如今局中人尽皆隐忍不发,那么真到了爆发那日,定然是震天动地,但这些事不该牵扯到眼前的两个人,杜浮筠便道:“第二件事呢?”
元也对杜浮筠的回答不满意,他轻易放过了李观镜,就是指望在杜浮筠这里得到真相,不想这两个人嘴巴一个比一个严——甚至杜浮筠还有更加难撬动一些。元也知道继续下去,不会再问出什么结果,只能取出白玉簪,道:“李观镜让我将此物带给你。”
杜浮筠怔住,伸出手去,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他快速接过玉簪,借垂眸查看的间隙,隐藏了所有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淡如常:“他怎么样?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只说将簪子带给你,其他什么都没说。至于他本人如何么……”元也挠了挠头,道:“毕竟刚拔了毒,看着是不大好,不过他说太医院看过了,不打紧的。”
“太医院……”杜浮筠沉吟片刻,想到了一个人。
裴绍。
第122章
主院的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争吵声,亦或者说是郡王妃在唱独角。
侍墨准备敲门,李观镜止住她,直接推门进了院子。
院里很安静,书房外有几名侍女垂头站着,末尾那人正是年豆儿,她回头见有人来,下意识要开口,李观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顺着回廊走到书房前,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则倚着栏杆坐下,等了片刻,便觉寒意侵入,一如郡王妃的语气。
郡王忍无可忍,沉声道:“镜儿也是我的孩子,我为何不能见她?你做什么要独自霸占?!”
“霸占?你好意思说我霸占?我相信你,让他随你的安排去江南,结果呢?我一个没看住,他差点都……”郡王妃喘了片刻,才勉强压下眼泪,冷声道,“只要见了你,他一定会忍不住操心那些事!太医的话你没听到么?哪怕他恨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李观镜靠着柱子,有些疲倦地闭目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郡王忍不住问道:“郗瑶,你可还将镜儿当做是一个人?”
郡王妃怒道:“他是一个人之前,先是我儿!”
“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便当我是疯魔了罢,总之为了镜儿,我便是死了也无妨!”
“咳咳!”突兀的咳嗽声在院里响起。
李观镜睁开眼,回过头,发现琳琅不知何时出来了,她笑着向李观镜行了一礼,朗声道:“见过公子。”
书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李观镜看过去,见郡王掀起帘子,夫妻俩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他。
郡王妃对上李观镜沉静的目光,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登时有些慌乱,提着裙子来到他的面前,俯身问道:“镜儿,你何时来了?”
李观镜温声道:“刚来。”
郡王妃捏了捏他的披风,道:“这么凉,来,随我去屋里。”
李观镜站起身,却没有跟着往主屋去,而是道:“我来见阿耶。”话音刚落,郡王妃便沉下了脸,李观镜紧接着说道,“我想了好几天,有些话须得与阿耶说,否则睡也睡不好,阿娘肯定也不想我这样。”
郡王妃忍不住道:“那你就别想了啊。”
“若是能控制自己想什么,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心病了。”李观镜轻轻抚上郡王妃眼下的淡青,叹道,“阿娘也不会为了我夜不能寐。”
郡王妃语塞。
从大理寺派人将李观镜送回来后,郡王只在他昏迷时见过几次,后来李观镜醒了,郡王妃听到太医的叮嘱,便一直阻挠郡王与李观镜见面,受此待遇的还有陈珂。郡王其实一直想与李观镜谈一谈,但是现在真见到了人,心里却不禁变得迟疑起来——也许郡王妃是对的,最起码这段时间该让他歇一歇。
李观镜并不想歇,他也没时间犹豫了,说完这句话后,他自行掀了帘子进书房,屋里的热气扑上来,让他有一瞬的窒息,忍不住咳了两声。
“镜儿!”郡王妃听见声音,连忙跟着进来。
李观镜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认真道:“阿娘,我不是无知无觉的摩合罗,有些事情不弄清楚,我绝不会安心。”
郡王妃泫然欲泣:“你当真不为我考虑几分么?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不止我一个。”李观镜斟酌片刻,露出温柔的笑意,“你们知道么?这么多年来,其实是弟弟一直在为我寻找解药,这次在江南遇险,也是他救下了我,即便他如今不在我们身边,可是他仍旧是你们的孩子。”
郡王妃被惊得一抽,连声问道:“弟弟?你说的是谁?是……是他?”
郡王也十分惊讶,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你见到元也了?”
李观镜点了点头,他知道两人接下来要问什么,但是自己不能去逼迫元也,于是从开头掐断:“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会来见你们,他喜爱自由,因此你们莫要动用关系去找他。”既说到此处,李观镜看向郡王妃,趁热打铁道,“我不如他那样爱自由,可是我也不想做笼中雀,我明白阿娘的心意,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儿了。”
“你……”郡王妃想反驳,但是元也的消息对她冲击很大,她脑子里乱的很,心神被分出去一大半,一时竟然难再保持强硬。在过往二十年里,郡王妃一直只是遥遥知道元也的一丁点消息,所以她对这个孩子的感觉一直是朦胧而淡薄的,直到这次李观镜提及,她才发现,其实元也一度离他们是如此之近,也许他们之间的血脉亲缘还有机会延续!
郡王唤来琳琅,将仍旧处在浑浑噩噩之中的郡王妃扶了出去。
李观镜目送她离开,心中蓦然有些感慨,就像他多次设想的那样,若是健康的元也从小长在郡王府,郡王夫妇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不管怎么样,总好过现在这样时时为他悬心的好。
郡王看穿李观镜眼中的复杂,沉默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来。
李观镜身体已经暖和起来了,他解下披风,随意地搭在椅子上,然后随着郡王一道坐到书房里间卧榻上。
郡王坐定后,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提起元也,而是问道:“郗风为何没和你一道回来?”
李观镜今日来,是为与郡王坦诚相对,因此直接道:“我让他去寻尹望泉了。”
“因为程氏?”
李观镜反应了一瞬,才想起这个“程氏”是谁,不禁问道:“程媤媤?她怎么了?”
“你们离开长安不久,她便死了,程风称尹望泉是凶手,坚持要来府里找他,那时尹望泉忽然失去了踪迹,我只当你安排他去做其他事,便不曾理会程风。”
郡王没有查尹望泉的去处,是因为当初指派人手时,李观镜曾经提出不让郡王插手管理自己的人。
想到此处,李观镜一时有些恍惚,这段时间里,他每看到一个可以阻止尹望泉的契机,心中的痛苦便多了一层,可是眼下他不能让郡王看出自己的心情,否则难保郡王不会变得与郡王妃一样,因此李观镜只能自己消化了片刻,才状若无事地说道:“那天受审的时候见到程风,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心道大理寺不大会对我动刑,原来是他自己有话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