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面带三分笑意了,现在的他,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隐隐透着一股冷意。
侍墨不由手一顿。
李观镜抬眸看向镜子,问道:“怎么?”
“啊,无事。”侍墨醒神,扶好玉冠,用簪子将其固定好。
李观镜站起身,目光落在柜上的木盒上,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支簪子是李璟所赠加冠礼,而他跟前还有另一根十分相似的白玉簪,是杜家的信物,当日为了随身携带,他进大理寺时便用了那根簪子,现在却不知在何处?想到此处,李观镜半侧过脸,问道:“我回来那天,是谁给我松发了?可见到那根白玉簪?”
入画回到屋里,听到这句话,道:“是琳琅姐姐,衣服和发冠都送回来了。”她到柜子里翻了片刻,找出那根白玉簪递到李观镜面前,问道,“公子看看是这根么?”
李观镜拔下头上那根,对比看去,乍一看只觉两根十分相像,不过细看便会发现不同——杜浮筠的簪子色泽乳白,并非纯色,其间有非常淡的鹅黄流痕,而李璟所赠则是通透纯粹的白玉,质地更加上乘。
侍墨也看出两者区别,不过她有些疑惑,问道:“这一根……我怎么没有印象?是公子在江南买来的么?”
李观镜手腕一转,将杜浮筠的簪子收入袖中,示意侍墨重新为自己戴冠,一边叮嘱道:“等会儿派人去将陈珂叫来。”
入画提醒道:“可是夫人吩咐过,不让陈珂见公子。”
李观镜眉头一皱,他知道郡王妃这么做的原因,不过他不是笼中鸟,不可能一辈子困在这一方小院中保命,因此坚持道:“你们只管传我的话,不必担心阿娘那里。”
入画忧心忡忡地给李观镜披上外套,还想再说什么,外面传来声音,原来朗思语已经来了。
李观镜将系带抽出,自己一边系一边往外走,刚出房门,便见朗思语踏进了院子,她的身后跟着一名侍女、一名嬷嬷,令李观镜意外的是,她还带了一名侍卫进来,李观镜不由顿住脚步,目光落在那名侍卫身上——
是易容后的元也。
李观镜原本打算去正屋会客,这会儿临时改了主意,下了台阶,冲朗思源点了点头,道:“朗家妹妹随我来。”
入画正在倒茶,闻言一愣,出来看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了,她只得与侍墨将茶水端往书房。两人进屋时,李观镜和朗思语已经坐定,他们刚寒暄了两句,见茶水来了,李观镜道:“入画,你带嬷嬷和这位……”
“紫云。”朗思语道。
李观镜接道:“和紫云去侧室吃茶,没什么事不必过来。”
嬷嬷在五台山陪伴朗思语多年,知道自家这位小娘子的脾性,因此一言不发地应声,紫云则有些不解,不过年长的嬷嬷已然听命,她虽觉得侍卫留在这里不对,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
元也侧耳听了听,转而点头道:“都走了。”
李观镜面露惊喜之色,看了看他,又看向朗思语,忍不住问道:“你们如何相识?”
“嗯?”元也正在打量书房,闻言奇道,“我没跟你说过么?炼制辉灵丹最难寻的两味药,其中的金色曼陀罗花根便是朗小娘子赠与我的。”说到此处,元也打了个机锋,道,“等你解毒了,她就算是你小半个恩人了。”
李观镜想到家宴初见时,朗思语奇怪的神色,今日才算知晓了因由,他站起身,肃然弯腰行礼,道:“多谢小娘子。”
朗思语连忙起身还礼,道:“阿镜哥哥莫要客气,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能让阿镜哥哥摆脱永夜之毒,也是我哥哥的心愿。”
李观镜一愣,一时有些茫然,不明白朗思源怎么会想救自己,他难道不是太妃那边的人么?李观镜顿了片刻,才问道:“崇机还好么?他今日怎么没来?”
“哥哥现在不方便来,其实秦二哥也想来,他同样是被家中拘住了。”
李观镜疑惑地看着朗思语,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大家都不便过来,她怎么来了?
朗思语叹了一声,快速地瞥了元也一眼。
元也正在为朗思语的大家闺秀行径感到神奇,不期然被对方抛了问题,李观镜也看了过来,元也只得清了清嗓子,道:“因为她算是郡王府半个自己人。”
“此话怎……”李观镜顿住,不由皱起眉头,问道,“照影?”
朗思语神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元也一阵无言,心道这小娘子又开始演了。
“此事不是搁置下了么?”当日李观镜牵线让朗思源和李照影见了一面,两边明明已经达成了共识,怎么几个月的功夫,又起了变化?
“我也不知李二郎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哥哥很生气。”朗思语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
元也明白过来——朗思语今日来见李观镜,并不仅仅是帮他而已,她自己也有事求李观镜,而有了先前赠药一说,李观镜无论如何都会帮忙了。
李观镜果然道:“晚些时候,我去找阿娘问一问,此事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朗思语登时喜笑颜开:“多谢阿镜哥哥!”
“不必言谢。”李观镜温和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他改变主意,定然是有什么原因,等我问清楚了便好了。”
元也奇道:“你回家这么多天都没有见过他么?”
李观镜摇头,道:“阿娘不让任何人来,所以家中这么大的事,我也没听到。”
“方才一路行来,我感觉这里比钱塘那个郡王府可大多了,还当你在家多舒坦呢,没想到活动范围就这间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元也啧啧感叹,“无趣,当真无趣。”
李观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朗思语自己的事有了着落,便将剩下的时间让给元也,起身道:“我去阿镜哥哥屋里玩一会儿,你们聊。”
元也挥手,道:“可别偷听啊!”
“呸!”朗思语想到李观镜还在旁边,又恢复了落落大方的神色,道,“自然不会。”说罢,施施然出去了。
当面打闹归打闹,见人走了,元也还是正色道:“你真的能让这门亲事作罢么?她不能嫁给李照影。”
李观镜只能道:“尽力而为。”
元也沉声道:“尽全力罢,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李观镜怔然,愣愣地看着元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元也满意一笑,坐到李观镜旁边,道:“你怎么样?身体还好么?来,我给你诊一诊。”
“太医院看过了,已然无碍。”李观镜拢着袖子,不动神色地藏好手,道,“我以为你会悄悄地来,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幸好是这样,且不说你家后院太大,方才一路走来,光是我发现的暗卫就不下十个,肯定还有好些我没发现的,要是真翻墙进来,定然会被抓包。”元也抱怨完,开始说正题,问道,“你还记得颍州城外那次刺杀么?”
李观镜点头:“你救我的那次。”
“我进大理寺那晚,有一个人来看我,听他的意思,那次刺杀的幕后主使就是他!”元也说罢,将那人相貌描述了一番,到了结尾,强调道,“他的眼尾似乎有胎记,不过灯火太暗,我没能看清。”
李观镜在听相貌时,心中便涌起不祥之感,待听到眼尾的特征,登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
元也见他反应,奇道:“你知道此人是谁?他说齐王如果知道你被刺杀,会猜到是他,齐王会替你报仇,是这样么?”
李观镜抬眸,木然道:“他这么说?”
元也点了点头。
李观镜喃喃道:“那不是胎记,是刺青——你们不能再住在云韶府了。”
“我们早就搬出来了。”元也道,“不过为何?这个人和云韶府有关?”
李观镜心乱如麻,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他撑住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怎么与元也解释,因为他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娘额冬菜!你可别晕了啊!”元也急切地晃了晃他,问道,“有这么可怕么?怎么吓成这样?你还好么?”
“别……别晃,我没事。”李观镜轻轻推开元也,长吁一口气,道,“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不但知道刺客是谁,还明白了刺客假扮成阎家人的原因——阎氏姐弟被驱逐出家族,饱受颠沛流离之苦,阎如意这样栽赃边说得过去了。
令李观镜不解的是,阎如意为何要背着李璟杀自己?李璟说他失踪了,阎姬语焉不详,而他能畅通无阻地前往大理寺监牢,说明他非但没失踪,还有了了不得的去处,他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阎如意没有主动站出来,李观镜根本不会猜到那个人是他安排,李璟应当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如今刺杀失败,阎如意反倒自报身份,就好像……
好像巴不得李璟去寻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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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弘福寺信息来自百度百科;
②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
第121章
“兰渚山那一次也是他么?”元也问道。
李观镜反应了一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那会是谁?在长安么?”元也咬牙道,“方笙的仇不能不报,你若不好下手,将他的身份告诉我,反正我不是
第一回杀人了。”
“杀人?”李观镜一怔,蓦然想起元也救他时,那干脆果断的一剑。同为异世来人,李观镜曾经尽力平等对待每一个人,珍视所有人的性命,他相信元也亦是如此。但现在,如果尹望泉站到李观镜的面前,他会毫不迟疑地举剑杀人。李观镜有这样的变化,全因江南遭逢的变故,那么元也呢?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毫无负担地说出这样的话?想到此处,李观镜不由有些心疼,不过他没有戳人伤疤,只道,“回长安后,我便让郗风去寻他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元也锁起眉头,审慎地看着李观镜,不过他到底忍住了,没有问出李观镜是否有包庇之心这一类的话,他正斟酌间,院内忽然传来侍墨的声音——
“公子,郡王回来了!”
李观镜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元也。
元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像被火烫到了一般,一下子跳开,声明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与你说这件事,没做别的打算!”
李观镜抿住唇,面露哀怨。
元也别过头不看他,补充道:“过两天我就要跟翊之离开长安了,等下次来,我再决定要不要见他们。”
“你要走?”李观镜下意识想要留人,不过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点头道,“是非之地,多留无益。”
元也一愣,没想到李观镜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那个……也不是马上走,毕竟快要过年了嘛,现在赶回山阴也来不及了,不如见识见识长安的新年是何模样。”
“如此也好,这段时间应当不会发生什么事。”李观镜说罢,想起一事,问道:“你们现在住在何处?”
元也如实道:“住客栈,在西市。”
“是我疏忽。”李观镜有些自责,连忙起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盒子,直接塞给了元也。
盒子有些沉,元也面带疑惑地打开盖子,整个人忽然有些呆滞,过了片刻,他抬起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从小到大,每每收到零花和压岁钱,我都会取出一半存起来,攒够一定的量后,便兑成黄金放在这里。”李观镜从前一直觉得鸠占鹊巢,所以这些钱和世子位他都是打算让给郡王真正的孩子,后来知道调包的真相,他渐渐想明白了——无论这副躯壳里的灵魂来自何方天地,相处二十年,郡王夫妇便是他最亲的父母,于是这些钱被遗忘在角落,直到现在。李观镜认真道,“这些年独占父母照护,我无法分出已经得到的情谊,但请你务必收下这些身外之物,这一半属于你。”
元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确实囊中羞涩,但并不愿平白受人钱财,可是李观镜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他又无从拒绝。元也颠了颠盒子,感觉里面至少有一斤重,不禁道:“李大公子,你可知道这么多钱对于平民百姓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元也“啧”了一声,知道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但还是忍不住感叹:“郡王府真有钱!”
李观镜赧然:“也是因为长安只有我一个人,长辈又多得很。”
元也想到小小的李观镜被塞红包的长辈包围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李观镜投来疑惑的眼神,他立刻收了笑,清了清嗓子,道:“不过你也太大意了罢?这么大笔钱就这样放着?”
“书房平日不允许随便进来,所以不用担心失窃。”李观镜说完,又去书架暗格里翻出一枚令牌,道,“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便将这个展给对方看,短时间内,它还是有些用处的。对了,你下回来这里的时候,也不用再找朗小娘子带你了,直接给门房看令牌,他自然会报到我跟前。”
“好。”元也这次收得干脆,利落地将令牌藏入怀中。
李观镜暂时想不到更多,便踱到窗边,虽然屋里有炭火,但靠近窗户这一块还是有寒意侵入,适当的冷意有助于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