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李照影扭曲的神情,李观镜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可置信是么?”李照影越说越激动,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因为你的身边从来不缺爱你的人,可是我只有一个韫书,她是那些昏暗的日子里唯一一束光!当我被关祠堂,被藤条鞭笞,被罚不许吃饭……那么多年,谁都不敢管我,他们甚至都不用正眼看我!只有韫书……韫书她自己身体不好,那个老贱人还会时不时去报复她,她那般瘦弱,可是她从来也不怕……”
李观镜愕然,在这一瞬间,他想要给李照影一些希望,便解释道:“韫书的婚事不是……”
李照影压根没有听进去,他恶狠狠地瞪着李观镜,继续道:“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你帮着你的朋友,亲手从我这里夺走了韫书!”
“不是这样!”李观镜提起声音,辩解道,“你明明知道自己给不了名分,她留在这里没有好处,那为何不让她离开?”
李照影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瞬间泄了气,他颓然地垮下肩膀,喃喃道:“我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插手,我总归会想到办法……”
“你没有把握。”李观镜淡淡道,“她也等不起。”
李照影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今天来是想做什么?让我认错么?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杀你。”
李观镜今天来,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圣人赐婚是谁的主意?”
“我。”
“因为韫书离开,你就要去伤害别人?”
“伤害?”李照影有些茫然,“我只是在满足众人的期望——毕竟连阿耶都默许,不是么?”
朗家求未来的地位保证,太妃求朗家的势力,郡王先前是要为李观镜出气,而圣人则是要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李照影所说不错,所有人都在将他推向同一个目的地。
“我父亲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连史官都在粉饰,他又怎么会贸然下手呢?定然要让我自取灭亡才好。”李照影看着在寒风中瑟缩的红梅,话语中难掩倦意,“或许当年随他们而去才是最好的命运,留在这世上,不曾有一日遂心如意,不过是一具众星捧月的傀儡而已。”
李观镜说不出话来,那心软的毛病又犯了,面对这样的李照影,他无法再恨下去,只能说第二个问题:“尹望泉在哪?”
李照影摇了摇头:“他留在江南,你要问踪迹,得去找朗詹。”
“太妃搜刮的银两去了何处?”
李照影反问道:“你觉得她会告诉我么?”
李观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站起身,道:“柴昕会照顾好韫书,我希望你能悬崖勒马,这样的话,或许你们之间还有可能。”临到门边,他又补充道,“这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己,面对思语的时候,多想想韫书的难处罢,好好对她,等到雨霁天晴那日,你才不会后悔。”
李照影没有说话。
李观镜话尽于此,便抬步离开了院子。待他回到兰柯院时,刚进院门便差点与侍墨迎面撞上,他伸手扶住人,问道:“怎么了?”
“哦……”侍墨耳垂有可疑的红,目光左右躲闪,“那个……杜学士来啦!”
李观镜一怔,看向主屋时,脚步不由变得迟疑起来。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拂帘而出,李观镜见到他,漫漫想道:也难怪侍墨害羞,能将半旧的官服穿成这般夺目耀眼,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来。
“镜天!”杜浮筠难掩面上喜色,一步跨过三级台阶,向李观镜走来。
直到人来到近前,李观镜才找回了魂,他喉结动了动,千言万语终是被压回了心里,最终只是淡淡道:“杜学士。”
第124章
地上铺上了一层雪,冰雪落地声逐渐消弭,窗外变得安静起来。
窗内更加安静。
杜浮筠看着面前的玉盒,有今日东宫的前因在,他思考起李观镜的动机便容易得多,虽然杜浮筠自诩不曾深陷其中,但有些事还未开始便结束,终归会留下遗憾,他便抬眸看向李观镜,道:“当日西楚州分别,你说再见时有话要和我说,现在可以说了么?”
李观镜今日此举,有诀别的意思在,他设想过杜浮筠可能会拂袖而去,也可能会追问到底,却没想到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李观镜想到当日相互扶持的情谊,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定又有一点松动,他垂下眸,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我说的是钱塘再见,如今情景不再,话也就不用说了。”
杜浮筠挑了挑眉,道:“当日,其实我也准备了话要说与你听。”
“什么?”李观镜问完便觉不妥,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道,“自然,你不说也无妨。”
“想来你主意已定,说与不说对你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对于我来说,努力过和一开始就放弃却不一样。”杜浮筠顿了顿,认真道,“我想,我的心意与那时的你,应当是相同的。”
李观镜呆住,忍不住问道:“那你能离开东宫么?”
杜浮筠摇头:“太子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能背叛他。”
这个回答在李观镜的预料之内,所以原本他并不打算去问,只是方才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叫他存了侥幸之心。李观镜觉得自己该笑一笑,可是心中万千思绪翻涌,有一座沉重山峰镇压其上,叫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露出真正的心意来,最终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李璟之于李观镜,要比太子对于杜浮筠更加重要,如今郡王府泥潭深陷,除了李璟上位,再无人能助他们全身而退,即便杜浮筠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住他们的性命而已,所以杜浮筠不怪罪李观镜放弃自己,其实换一种角度,又何尝不是他放弃了李观镜?
想到此处,杜浮筠轻叹一声,转头看向窗纸,冷静了片刻,才收回目光,将玉盒往前推了推,问道:“你打开过这个么?”
李观镜此时也已经平复了些许,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虽不知是何物,但想来应当十分贵重。”
“确实算得上贵重。”杜浮筠淡淡道,“你选择的路注定不好走,所以还是留下罢,或许有一天,此物能让你绝处逢生。”
李观镜闻言,连忙道:“那我更不能要了,你这里也不太平!”
“不管怎么样,太子是正统,他的胜算肯定比齐王大,我那两位兄长都十分得圣人眷顾,我没有你这么多羁绊。”杜浮筠知道肯定有人盯着自己进郡王府,因此不宜在此久留,说罢便站起身,道,“今日我来看望世子,一为同僚之谊,二是遵太子之命,如今事了,杜某便告辞了。”
李观镜看向玉盒,不知是为盒中之物所心动,还是贪恋两人可以就此留下一线关联,总之他没有再坚持还回去,只喃喃道:“天寒雪大,我就不留客了,杜学士当心路滑。”
“多谢。”杜浮筠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李观镜听着脚步声往门口去,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堵得慌,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些,道:“杜学士,当日李未央一事,你曾经应许的诺言可还作数?”
杜浮筠已经到了门口,闻言不由顿住脚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带了一丝冷意:“杜某决不食言。”
“今日出了这道门,我们就在不同的阵营了……”李观镜感觉喉咙一阵腥甜,剩下的话没再说出口。
杜浮筠却明白未尽之言是什么,他笑了笑,道:“李世子也一样,多保重。”
门被打开,杜浮筠在风雪中迷了眼睛,这才发现倏忽之间,外间已然是鹅毛大雪。
李观镜推开窗,眼看着红衣落入白茫茫的天地中,片刻之后,便消失在了月洞门外。
红色在白雪中总是很耀眼。
元也回到租住的小院时,一抬头便看见那棵大槐树上的红布条。
“北方的冬天也忒冷了些。”谢翊之呵着手,从屋中走出,接过元也手中的腊肉,却见面前的人在发愣,他顺着看过去,一眼便注意到了红布条,道,“早间还没有,刚挂上不久——朗思语找你。”
“婚事起了变化。”元也忧心忡忡地收回目光,揽着谢翊之回到屋里,在两人烤火的间隙,元也将在集市里听到的消息道出,谢翊之不由惊道:“怎么会这样?先前不是说镜天答应了帮忙?”
“我也不懂他怎么帮着帮着,反倒让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元也苦着脸,提议道,“我也没法子,要不干脆带她跑罢?”
“镜天恐怕有苦衷,先去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路走。”谢翊之看着屋外的落雪,叹道,“雪这么大,太容易留下痕迹了,去朗府不安全,不如再等等呢。”
“朗思语那个性子,我担心她忍不了,上午才出的旨意,红布条都已经挂出来了。”元也从怀中取出李观镜所赠的令牌,道,“这样罢,你带着令牌去郡王府问明原委,我去朗家看看。”
谢翊之按在元也的手上,微微蹙起眉头:“阿也,别冒险。”
元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又不是第一回去,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翊之摩挲着手中的令牌,心中始终无法安定。
到了傍晚,雪依旧没有变小的趋势,这会儿路上基本已经没有行人,宣阳坊的贵人府邸都紧闭着院门,连阍者都躲进了房里不愿出来。
谢翊之在坊门口,目送着一身白衣的元也与大雪融为一体,仿若被吞噬了一般。谢翊之本该离去,但是这样的感觉让他心中担忧更甚,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进了宣阳坊,往朗家而去。
元也轻车熟路地进了左卫将军府,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刚得了旨意的缘故,将军府里人人带着喜气,朗思语的院子聚了不少人,莺莺燕燕的听着十分热闹,倒没有元也所想象的凄风苦雨。他在檐下等了片刻,感觉手指快要冻僵了,眼看着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一时半会儿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得重新翻上屋顶,打算先找个暖和的地方躲一会儿。
脚踩在雪上,难免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元也全神贯注,努力减少自己发出的声响,下一瞬,一道更加响的破空之声传来,元也来不及回头,一个翻身躲过,一支箭堪堪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元也落地时脚下一滑,没来得及看是谁放箭,便从屋顶掉了下去。
院中的热闹声骤停,那些原本站在院中的“侍女”忽然向元也围了过来,她们利落地从腰间抽出软剑,齐齐刺向元也。
元也单手撑地,矫健地跃身躲避,没想到未跳出包围圈不说,身上还被划破了几道,若不是冬日衣服厚,他身上已经挂彩了。意识到这一点,元也暗自心惊,打起十二分精神,嘴上嚷道:“那个放暗箭的仁兄是谁?有本事出来单打独斗!”
“就凭你?”朗思源持弓从回廊中转出,他看着元也的脸,并没有多少惊讶,只道,“五台山上果然是你。”
元也知道自己这是中了埋伏,既然打不过,他便要占些口头上的便宜,好叫人在愤怒中露出破绽,当即道:“就是你爹,还不来磕头?”
朗思源嫌恶地看着他,不再多话,一挥手,那群女杀手便再次扑了上去。
女杀手训练有素,相互之间配合得也十分完美,自从当年钱塘城郊一战后,元也许久不曾感觉到这样的捉襟见肘,很快白衣上便多了红血印。好在这几剑也没有白挨,他寻到了剑阵的破绽,正待下一招一击出圈,女杀手忽然全体后退,元也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心觉不妙,全力躲开,这才免于内脏尽碎而亡的结局。
元也借翻身的功夫,看见偷袭自己的是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他一击不中,并未再追,元也暗自松了口气,不想朗思源的箭紧随而来,一箭射穿他的右胸,力道之大,直将他带倒在地。元也疼得背过气去,余光瞥见女杀手围了过来,眼看着自己要被刺成筛子,他的脑子陷入了短暂的空白,难以相信一时大意,竟要这般草率地死去。
下一刻,一声厉喝传来:“住手!”
女杀手听出是自家小娘子的声音,当即停了下来,纷纷往院外看去。
朗思语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院门口,脸色似是因为潮热而微微发红,她看着院中的一切,眼中仿佛燃着一团火。
一把长剑搭在朗思语肩上,锋利的剑刃紧紧贴着她的脖子,持剑人从墙后转出,元也看见他的一瞬间,蓦然眼睛一酸,整个人松懈了下去。
朗思源着急地看向中年男子,道:“阿耶,思语她……”
“她不会有事,但凡她少一根汗毛,地上的人就会被大卸八块。”朗詹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道,“自然,你也会被五马分尸。”
“你笃定他不会杀我。”朗思语笑了笑,道,“自然,你赌对了,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不过他下不了手,不代表我也如此。”朗思语眸色一冷,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直接对准自己的喉咙,她死死盯着朗詹,话却是说向谢翊之,“帮我拦住他们。”
谢翊之会意,横剑胸前,挡在了朗思语身前,朗声道:“我固然打不过你们,但是拦住你们救她却不成问题,如今圣人赐婚,你们要冒险,且想想朗家有几个小娘子!”
“阿耶!”朗思源急道,“别伤到思语!”
“住口!”朗詹阴沉地瞥了朗思源一眼,咬牙道,“妇人之仁!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