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蹙眉发问:“你既不知此事,为何还没到家便知道尹望泉失踪?又为何要让郗风马不停蹄地去找他?”
“我找他,是为杀他。”李观镜顿了片刻,才缓声开口,将兰渚山遇袭一事说了,连带着将元也如何救他一并道出。
郡王眉头越锁越紧,听到最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面前的人神色平静,话语也算轻描淡写,可郡王十分清楚,若不是元也及时来救,李观镜恐怕难以在那次刺杀中生还!郡王缓了一阵子才回过神,他吹了一声口哨,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屏风后,齐声道:“主人!”
“去将尹望泉找来见我。”郡王声音难掩杀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暗卫领命,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书房。
郡王下完了命令,翻涌的气血总算平复了些许,他问道:“你可知他是受何人指使?”
李观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阿耶,为了将我放回来,你究竟答应了陛下什么条件?”
郡王警惕地往后靠,离李观镜稍稍远了一些,淡淡道:“这些不不必你来问。”
李观镜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即使你不说,我差不多也能猜到,而且我相信很多知道些内情的人都会猜到——阿耶,你是不是要去查公银的去向?”
郡王揣着手,审慎地看着李观镜,神情十分严肃。
可惜有前面那些年的溺爱在,这招对李观镜没有震慑作用,他换了个方向,继续道:“听说照影与朗家妹妹正在说亲,明明这件事在我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不了了之了,为何现在又被提起?而且声势还如此大?亲事若没有阿耶首肯则必然不成,因此,阿耶如果不同意,为了两家子女的声誉,此事便绝不会被抬到明面上。”
郡王未置可否,只道:“还有呢?”
“朗将军有兵,太妃有钱,而李照影,不,应该说李璒,他有身份,这三者捆到一起会发生什么,阿耶比我更清楚。可是你不但不阻止,还在其中推波助澜,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圣……”
圣人的意思。
郡王打断道:“够了。”
“你知不知道做完这些,你会怎么样?!”李观镜心中猜测得到了验证,霎时心绪难平,他倾身向前,咬牙道,“无论成败,你都不会有好下场!”
成,郡王便是为了权势杀亲卖友的人,名声一落千丈,而且还会受到隐太子余党更加丧心病狂的报复;败,郡王府问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其实郡王何尝不明白这些?可是如今他已经被架上了火堆,如果必须选择,那么他自然是选择保住家人。
郡王再次开口时,话语中难掩沧桑:“我如今也不知当初的一念之仁……究竟是对是错。”
李观镜怔住,他看着面前的人,蓦然在郡王身上感觉到了苍老的痕迹。李观镜缓缓退了回去,不再咄咄逼人,而是轻声道:“阿耶,这一次……换我来罢,让我来揭开这一切。”
郡王毫不迟疑地摇头。
“从前每次遇险,总有人挡在我的身前,七岁时是橘络,兰渚山上是方笙,如今则是阿耶。”李观镜红了眼眶,声音微微发哑,“我不想再这样,我不想在遇见事情时,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为我牺牲,这比杀了我还要残忍——阿耶,儿应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踌躇不前的缩头乌龟,莫要再让我躲在谁的身后,这一次……就让我走在前面罢!”
郡王心中动容,看向李观镜的眼神中带着欣慰,说出的话却依旧没有退让:“你能做什么?连我都想不到出路,你能有什么法子?”
李观镜早已想好了,郡王话音刚落,便见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齐王。”
郡王立刻明白过来,火气蹭得便起来了,竭力压着声音道:“你以为夺嫡是儿戏么?!且不说押错会如何,即便对了,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反噬还不够?”
“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要阿璟冒了头,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何况那是李璟,他帮了我许多,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李观镜情绪激动,头又有些晕,他闭了闭眼,缓了片刻后,轻声道:“阿耶,难道你真的相信最终能将功赎罪,而不是卸磨杀驴么?”
郡王听到最后一句,再也说不出话来。
“为阿娘,为元也,为林姑姑,为族里这么多人,李观镜一人……不足惜。”李观镜露出苍白的笑容,“我早已躲不过了,既如此,就让我提刀而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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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夜、带、刀……强行点题(1/1)
第123章
裴绍没有透露李观镜的病情,但他的沉默足以回答杜浮筠的疑问了——拔毒之后,李观镜的身体状态很不好,而且这种不好很可能是无法逆转的,不然依照郡王府的财力势力,不至于让裴绍觉得一筹莫展。
为何会这样?是因为他身上的旧伤么?杜浮筠茫然地看着窗外,不由想着,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陪在李观镜身边,会不会这一切就可以避免呢?
“此事最好在除夕夜宴上揭发,众目睽睽之下,圣人自然会下令好好彻查此事。”
“微臣以为不然,这样做太过明显,圣人定然会猜到殿下身上。”
……
众人讨论的话忽远忽近,杜浮筠都听见了,却都没进到心里,片刻之后,太子忽然点他:“杜卿怎么看?”
杜浮筠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看向太子,道:“臣认为此事应到此为止,交由颍州刺史阎登处理为好。义庄一事虽有秦王手笔,但究其根本,惨剧与他关联不大,且阎刺史为官清廉,并未残害徐氏族人,臣滞留几日尚且能看出问题,若圣人有心要查,那些人证口供难以立足,一击不倒,反而会惹火上身。”
一名幕僚道:“杜学士刚才也说所留时间太短,又怎么能肯定你所见皆为事实呢?若当真如杜学士所言,却不知那几名敲登闻鼓的徐氏族人从何而来?我们的人无声无息在颍州消失,除了秦王和颍州刺史,还有谁能做到?”
当然还有人。
圣人偏宠太子,其实杜浮筠一直觉得太子大可不必将秦王视作眼中钉,现在有一个等待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才更加需要警惕。杜浮筠身为东宫臣子,虽无意涉足党争,但如果真有人伸过手来,他有义务保护太子,于是提醒道:“其实颍州一行,臣……”
太子抬手止住他,看向内殿边的柱子,一名内侍探着头,似是有话要回。
内侍见太子示意,快步上前来,附耳说了一句话。
太子挑了挑眉,问道:“听清楚了?”
内侍道:“千真万确。”
“奇事一桩。”太子冲内侍扬了扬下巴,道,“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内侍道:“今早余杭郡王进宫面圣,下午圣人传口谕,内容有二,其一,余杭郡王府世子李镜天官复原职,制授中散大夫,全权受理江南河工银贪墨一案;其二,赐余杭郡王府二公子与左卫将军府独女朗氏结秦晋之好。”
中散大夫虽是散官虚职,却是正五品上,李观镜忽然被免罪便也罢了,还连升六级,实在是叫人意外不已,不过仔细想想,也能明白点,毕竟工银贪墨案不小,若只是小小工部员外郎,确实不足以接受此等差事。
同朝为官,消息互通有无,长安最不缺的就是知情人,在座的官员亦是如此,他们知道余杭郡王因府上太妃行径被牵涉其中,先前圣人让郡王去查,尚且可以说是将功赎罪,也是给其他老臣一个定心丸,如今让世子接手此案,也可以说是因为他去过江南,或许对真相比较了解,但为何口谕里还有赐婚李二郎?谁不知那李照影正是由太妃亲自抚养成人?若说此案郡王有三分嫌疑,李照影便有九分了。
幕僚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人道:“此事……与殿下和秦王都没干系,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有几人附和。
另一人冷冷一笑:“你们以为殿下为何要关注余杭郡王?郡王府自然不大可能去贪墨工银,可是你们难道不知李世子与何人交好?若这笔银子落入他的口袋……”
杜浮筠抬眼看向那人,认出是吏部郎中蔡疆,他既然提起李璟,必然是关注了一段时间了,杜浮筠登时警惕起来,心中庆幸方才的提醒不曾说完。
太子适时打断,道:“四弟如今在外打仗,我等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可妄自揣度?”
打仗意味着兵权,众人听完,心里“揣度”得更加厉害。
虽知未雨绸缪是好事,但真正面对权力斗争中的阴私角落,杜浮筠还是感觉到一丝不适,便垂头不语。
蔡疆附和道:“殿下宅心仁厚,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齐王十分看重李镜天,我们将李镜天拿捏在手中,若无事,则大家相安,若有事,手中也多了一个筹码。”
太子未置可否,又看向杜浮筠,道:“杜卿,这次去江南,你与李镜天相处多日,依你看,他对工银一事是否知情?”
杜浮筠便将当日回给圣人的话又复述了一边,末尾补充了一句:“依臣看,李世子应当不知道此事。”
“照你这么说,郡王应当也不知情。”太子沉吟道。
蔡疆道:“果真如此便也罢了,怕就怕这是障眼法。”
杜浮筠心中不悦,面上淡淡,不露情绪:“这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看着杜浮筠,蓦然笑了笑,道:“竹言,你与镜天交情如何?”
杜浮筠抬眸,温声道:“回殿下,我与李世子并无私交,不过作为同僚,处事尚算投机。”
“他儿时常来宫里,我瞧着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不知道这几年心性有无变化。”
杜浮筠笑了笑,没有接话。
太子看了看众人,道:“我这里竟无人与他相熟——杜卿,你们既一道共事过,如今他解禁了,你得空便去看看他罢,也代我问候一声。”
“臣领命。”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问道:“方才你说颍州一行如何?”
杜浮筠转了话锋,道:“臣认为颍州一行并非一无所获,及时止步,好过无证论罪。”
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杜卿这次回来似乎有些变化,以往这种场合,你都不大会说话。”
杜浮筠有些错愕:“殿下……”
太子笑道:“自然,这是好事。”
杜浮筠却知道太子并不觉得是好事,他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颍州徐氏义庄的案子明显责任不在秦王,杜浮筠看得明白,他相信从小浸淫此道的太子会不懂,那么除了冲动,就还有另一个解释——将计就计。
从何时开始,太子和秦王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杜浮筠略作回想,脑海中不禁总是浮现出李璟的面容。
回去的路上,街道旁偶尔有挑着箩筐卖桃木牌的小贩,杜浮筠后知后觉地想起,八天后便是除夕夜了。
玉簪一直在袖中,杜浮筠只要缩手便可摸到,他心思浮动,尤其是在得到正大光明前往郡王府的机会后。雪粒子稀稀落落地撒了下来,偶尔被北方刮到脸上,触感一片冰凉,杜浮筠拉住缰绳,在马已经行到家门口时停了下来。
“三郎不进来么?”阍者探出头,问道。
“我有些事要处理,都不必跟来。”杜浮筠留下这一句,便调转马头往坊门行去。
郡王府里,此时气氛有些沉闷,在圣人口谕到来之后,郡王妃被彻底气到了,对着联手欺骗她的父子俩一通数落后,便将自己关到了主屋,任由郡王如何赔礼道歉,都不愿开门。
李观镜将烂摊子丢给郡王,自己则来到李照影住处外,这里比起从前安静了不少,谢韫书因为已经与柴昕定亲,被谢家在长安的族亲接了出去,所以隔壁院子空了下来,让这一块平添了几分萧索。
回来这么多天,李观镜真正能见外人的机会并不多,哪怕是郡王本人也要受到三令五申,就更别提其他人了,再加上李观镜在江南出事,太妃和李照影可谓是郡王妃重点防范的对象,所以今日算是堂兄弟两人阔别小半年后初次相见。
支起的窗扇里,李照影正在看书,他的面前是一只架在小火炉上的水壶,热气腾腾逸出,如同雾气一般,飘到红梅的枝丫间。
李观镜抬头,发现冰粒子渐渐攒成雪花,落得纷纷扬扬。
李照影忽然开口:“哥,外面冷,快进来罢。”
李观镜收回目光,直接进门,坐到榻上。李照影放下书,露出封皮,李观镜瞥了一眼,嗤笑道:“《酉阳杂俎》能让你过制科?”
“我不考了。”李照影垂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沸腾的水壶,过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想过杀死方笙。”
李观镜眯起眼睛,不发一言。
李照影抬眸,急切地解释道:“我真的没想过,方小娘子帮过我很多忙,在钱塘的时候,韫书常常生病,只要方笙来,她都会亲自照顾韫书,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
“你就这么恨我么?”李观镜打断他。
李照影瞬间沉下脸:“我和你说过,谁也不能将韫书带离我身边!”
李观镜冷笑:“你不要她离开,可问过她的主意?”
“来长安之前,她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可是一来到这里,一来到这个破地方!她想法统统变了!”李照影恨声道,“她整日在家,怎么会忽然改变?一定是你……你在其中牵线搭桥,让她移情别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