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少公子亲眼瞧一瞧江南饿殍之状,懂得民间百姓疾苦,再权衡西北是战是和。”闻修宁道,“陛下是在提点您。”
栗延臻点点头:“不错,陛下之心昭明可鉴,这是在给我栗家施压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酸痛的肩颈,见时候也不早了,想着今晚是除夕,左右要陪栗夫人和方棠守岁过年,他要早点过去。
方棠正在房里折腾刚剪下来的梅花,左右摆弄着都觉得不好看。身后栗延臻推门进来,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发间嗅了嗅:“有梅花香味。”
“你闻我做什么?梅花在这里。”方棠明知故问地指了指瓷瓶,说道。
栗延臻在他后臀捏了一把,说:“近朱者赤,闻你也是一样的。”
方棠又弄了半天,忽然失落下来,叹道:“从前青槐弄这个是最好看的……”
栗延臻又搂了搂他,道:“夫人别伤心,先前我叫闻修宁查到了那些刺客的来路,大概年后会有信儿。”
“你要怎么样?”方棠扭头问他。
“不会血流成河。”栗延臻漫不经心道,“但也要掉一层皮。”
方棠之后就没再过问这事儿,青槐的死在他心头留下了一层恨,在生活中的每一个须臾,都会钻进他心口碎裂的缝隙中。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他的确默许了让栗延臻动用栗氏的力量,来惩治幕后凶手。
除夕一过,朝堂之中立马就开始有所动作。栗氏诸人平时在朝中看似默默无闻得很,其实手握喉舌命脉。刚过完年没几天,宫中立刻就传来了殿前都指挥使遭贬斥的消息。
栗氏雷厉风行地搜集了指挥使贪赃枉法的证据,人被贬到了刑部司狱,栗延臻刻意留了余地,还没将人赶出京城。没想到第二天指挥使就不服上谏,参奏栗氏一手遮天,排挤忠良,要求皇帝严惩。
栗氏又动一动手指头,直接让人滚去了荥阳郡做郡守。
指挥使一万个不服,眼巴巴看着皇帝脸色。然而他那傀儡一般的天子也只能忍气吞声,表面上和颜悦色地准了栗氏的参奏,背地里不知道对着内侍长摔了几回东西。
方棠没理会这人后来又搞了多少幺蛾子,人不在京城,他也眼不见为净,过了初六便动身南下赈灾。
原定是先去闵州庐阳,再转钱塘,方棠这次并没有带多少人,只是两辆马车顺带装了些穿衣用度,婵松、望柳和闻修宁随侍。最重要的是身旁有栗延臻随行,方棠不再担心有人会在路上对他下手,也刚好让他接下来的几月过得不那么孤单。
马车走在官道上摇摇晃晃,栗延臻见方棠这时候还在入神地看着地方州郡的风物志,有些不满,伸手撩了撩方棠的头发,说:“夫人这一路看都不看我。”
“别闹。”方棠头也没转,抓住栗延臻的手拿下来,“等会儿陪你说话。”
栗延臻得寸进尺,抓住方棠的手不松,手指游走进对方衣袖,若即若离地在方棠小臂上搔了一搔。
“做什么?”方棠抖了抖,总算被他吸引过去注意力,用力就要往回抽,“闻修宁在前面。”
栗延臻抬了抬眼,对着外面说:“闻修宁,到后边去,让婵松来。”
闻修宁在前面驾车,耳根子稍微有点红:“这……不太合适吧,少公子。”
“你当谁都像你耳朵那么好使?”栗延臻道,“要不然换望柳过来也行,总之你去后面。”
闻修宁无奈,只能让望柳过来驾车,自己到后面和婵松两个人面面相觑去了。
望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闻修宁累了,换他来倒班,任劳任怨地换过来替方棠和栗延臻驾车。
只是闻修宁告诉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掀开帘子看,少公子不会让少夫人有什么事的。
出了京城十里外,尚未修缮齐整的官道越发崎岖。车里方棠满脸通红地跪坐在栗延臻两腿上,连肩膀都是红的。
两人下半身被衣袍掩了个严实,不仔细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隐约露出青袍下半截白皙的小腿,同样有些泛红。
“不,不要了……”方棠扶着栗延臻两肩,被颠簸得声音断断续续,“放开……放开本相……”
栗延臻故意托着人的腰又往上顶了顶,换来方棠一阵压抑的低喘。
“太久没见,夫人还不习惯罢了。”栗延臻没羞没臊地吻上方棠肩膀,“很快就好了。”
马车每行驶过一段颠簸官道,方棠就面红耳赤地讲不出话来。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栗延臻才满意地放开方棠,把已经被惹恼了的丞相大人抱进怀里哄,又哄了一路。
三天后的傍晚,马车到了闵州境内一县城的官驿,驿长早就打点好了带人在驿馆外迎着。方棠一下车就看到几人跪在车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来的是玉皇大帝而不是一国丞相。
他想了想,转身看到正在提行李的栗延臻,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你们起来吧。”方棠道,“天不早了,离庐阳还有两日路程,我们今日先住这里,准备些饭菜,顺便把马喂了吧。”
“是,大人侯爷里面请,里面请!”
驿长怕栗延臻怕得要死,举国上下哪一个没听过栗氏威名的,比怕皇帝还怕栗氏。这芝麻大点的县城,陡然来了这么两尊大佛,其中一尊还是个活阎王,当地官员自然是惶恐不已。
果然方棠前脚刚进驿馆,后脚郡守和县丞就带着人来了,仿佛见祖宗一般,点头哈腰地赔笑,还让人将礼品装上车。方棠叫婵松和望柳把送礼的小厮拦下,皱着眉问郡守和县城:“你们这是做什么?”
县丞惊出一身冷汗,连带着边上大气不敢出的郡守脸也白了:“丞、丞相大人若是嫌礼薄,下官这就回去重新准备……”
“这是谁教你们的做派?”方棠愠怒道,“对巡视官员逢迎送礼,就是闵州诸官一向的规矩?!”
郡守和县丞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哭丧着脸,不知道丞相大人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心想着自己这乌纱帽怕是要戴到头了。
方棠稍稍敛了神色,道:“起来吧,不必害怕。你们的礼我不会收,原样拿走,只告诉我,闵州境内,为官之风如何?”
郡守与县丞面面相觑,似乎都有难言之隐,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栗延臻这时开口道:“丞相大人也不必为难他们了,凡是在人下为官者,皆是由他人所控罢了。他们今日不敢说,却好过滔滔不绝,丞相聪慧,怕是也知晓内情了。”
方棠沉着脸,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本相只是南下前来赈灾,分文不会索取民脂民膏。户部运粮使随后便到,本相亲自点发粮食,到时闵州各受灾郡县也能得以安置。”
他看了看闻修宁指挥着让搬出去的礼品,又问:“我见你们送来的,还有新收的粳米,怎么,不是说灾荒严重么,如何还有新米送人?”
郡守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禀丞相,这米……这米是百姓纳上来的粮税,就剩这么些,其余的还要送进京,下官实在……”
“这话不对,闵州常年上折子说闹饥荒,既然还有收成,怎么百姓还会挨饿?”方棠问,“这也不能说吗?”
郡守脸色铁青地点头。
方棠叹气,道:“如此本相便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就当你们礼节到了,其余本相不再追究。”
二人如获大赦,千恩万谢地收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方棠坐在驿馆昏暗的大堂里,面色有些凝重。
第52章 硕鼠
第五日晌午,方棠到了庐阳,还未进城,就一路遇见北上逃荒的灾民。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着,四周所见皆是一派触目惊心的景象。
天寒地冻之中,许多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拖家带口、怀抱幼子艰难腾挪着。路边黄土飞扬,干涸荒凉,全无印象中江南水乡的模样。
“为何会这样?”方棠难以置信道,“原本州郡报上的赈灾折子,并未说过这么严重。”
栗延臻道:“在其位者若是败绩大于政绩,即便此人勤勤恳恳爱民如子,也会背上骂名。更何况先前我们来时在驿馆与郡守交谈,他言谈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也大概能猜到这里的情况。”
闵州知府与通判在城外迎接,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栗延臻一眼就看出对方这次是有备而来,一脸的游刃有余,比先前诚惶诚恐的郡守与县令从容了不知几百倍。
他不动声色,而一旁的方棠也看出端倪,表面和颜悦色地与知府闲谈着一同入城,余光却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情况。
城中饥寒之状与城外官道上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沿街乞讨的比比皆是,方棠看不过去,叫婵松从车上拿些口粮下来分给沿路的饥民。
“丞相大人且慢。”知府笑吟吟地拦住他,说道,“丞相若要散粮,且待下官叫人搭好围台、召集官兵驻守后再说。这些刁民饿了许久,见到吃食犹如饿豺一般不管不顾地下手争抢,当着丞相和侯爷的面儿,怪没规矩的。”
“人都要饿死了,讲什么规矩。”方棠道,“无妨,分给他们。”
知府见他执意为之,也不阻拦了,只是意味深长地和通判对视了一眼,规规矩矩地送方棠去了朝廷命官下榻的馆舍。
方棠一进去,就觉出这里布置的富丽奢华来。馆内陈设一应俱全,幕帘葳蕤,灯盏错落,甚至连那灯罩上一丝落灰也没有,显然是临时摆放上来,专门做给方棠看的。
“我竟不知原来闵州如此富饶吗?”方棠斜睨了知府一眼,说道。
知府躬了躬身,说道:“丞相与燕幽侯奉陛下圣诏亲临赈灾,下官有失远迎,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委屈了二位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提点,下官定当竭力。”
方棠见知府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到馆舍安置下后,借口自己舟车劳顿,将知府和通判都遣了回去,又转头和栗延臻去了屋里,把门一关。
“末将去叫人烧些热水,晚上亲自伺候丞相大人沐浴更衣。”栗延臻替他揉着肩,暧昧无极道,“丞相喜欢就好。”
方棠靠在他怀中,往后仰着头看了看他,兔子一样的眼睛笑意贯盈:“燕幽侯会侍奉人吗?”
“侍奉人的确不会,但哄丞相高兴,这些年也是学了不少的。”栗延臻亲亲他的眼睫,“末将愿意尽力一试。”
方棠好喜欢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自小欠缺的安心感,在栗延臻这里都能尽数收回来。栗延臻就由着对方闹腾,任凭方棠作破了天,他也只是满眼宠溺。
只是方棠一到了闵州,便发现问题比先前上报给朝廷的情况还要严重。他晚饭只吃了几口,闻修宁就送来了闵州当地的粮米课税簿子,说是知府衙门里能找到的所有簿子都在这儿了。
先前方棠他们从北城门进,闻修宁便拿了栗延臻的腰牌,先一步从西门入城,猝不及防地去了知府衙门。是时那些文官主簿正在搬迁这些账本册簿,被闻修宁尽数截下,拿来给了方棠。
方棠边喝着粥边翻看那些账簿,很快清点完了,疑道:“只有这些么?先前的呢,为何没有?”
“禀少夫人,听那钱粮主簿说,去岁之前的都在洪灾中轶失了,未来得及抢救。”闻修宁道,“虽是搪塞之语,却也尽数归于天灾,无可奈何。”
方棠道:“的确如此,无论是被水冲了还是被鼠吃了,总之不是他们的错。知州早就想好法子应付我了,我又能如何?这现成的簿子又滴水不漏没有差错,要找端倪,还得细查。”
栗延臻冷笑:“粮没收上来,钱也花完了,这些年无论朝廷拨下去多少给这些贪官污吏也无济于事。陛下要让我看民间疾苦,可这疾苦也是来自这些害群之马。”
“明日知州自会再来,我有话问他。”方棠道,“闻修宁,你先去用饭,今晚得劳烦你与婵松跑一趟,看看这城中情势如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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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已深,卧毯旁燃着炭炉,时而溅开哔剥的火星。一缕白烟悄然隐散,带出细小的炭末。
方棠伸手在炭炉前暖了暖,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簿。他手边的灯盏刚刚又续了半支蜡烛,栗延臻怕他看得刺眼,往下落了落灯罩,摆动的流苏扬起一层飞灰。
“很晚了,夫人还不睡?”栗延臻替他端来温茶,坐到一旁陪他熬着,“这些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方棠摇了摇头:“闵州境内各郡县的受灾情况我还不甚了解,先前已经遭过水灾,大雨之后又逢大旱……不止闵州,钱塘那边也是连年颗粒无收,再加上多年积攒的赋税繁重,百姓过得竟如此水深火热。”
“夫人推过新政,已经比从前要好上不少。”栗延臻道,“我父亲在朝中及各州也有不少人,其中利益勾连、官商相护要比夫人所想复杂得多。若想一朝根除,怕是不大可能。”
方棠叹道:“我知道单凭新政无法根除这些弊病,不过扬汤止沸罢了,若要釜底抽薪,也得陛下首肯才行。可如今陛下哪里管得了这各处贪腐,连京中都已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更别说远离京城之地了。”
栗延臻道:“陛下未必不知。”
这话倒是一语中的,也只有栗延臻不稀罕天天净拿些漂亮话哄他,若是换了别人,谁敢用自己脑袋开玩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轻狂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