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棠还要活,和他不同,他不能这样。
“夫人怎么能来看我了?”栗延臻向来敏锐,此刻也并未被方棠的突然出现冲昏头脑,“是陛下?”
他目光落到手旁的食盒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方棠点点头,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上去:“不要看别的地方,二郎,今夜陛下许我来看你,待多久都可以。我明早再走,多陪陪你,嗯?”
栗延臻察觉出他的反常,问道:“夫人怎么了?”
方棠摇头,继续吻着他,急不可耐。甚至抓着栗延臻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裳。栗延臻纵使心头被撩起了火,眼下也不能不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夫人,先等等。”
“等什么?”方棠有些不耐,“还等什么……”
栗延臻扳正他的肩膀,看着方棠在灯下闪躲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让你来给我送吃食,夫人怎么就要先安寝了?”
方棠闻言抖了一下,扶住栗延臻的胳膊,说道:“之后再吃也是一样的。”
栗延臻却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伸手打开那精致的雕漆食盒,看到里面一盘精致的点心和银酒壶,当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帝王最简单直白却最有用的法子,从古到今一壶鸩酒葬送过多少功臣或奸佞,而他们栗氏在这两个身份上早已无分彼此,以哪种名义喝下去,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斗败的代价,从栗苍把持朝政的那一日起,就已然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如今栗延臻将是栗氏最后一个亲手收割这后果的人,今夜之后,栗氏将永远成为史书上背负耻辱的一族。
栗延臻举起酒壶,被方棠一把夺下,喃喃道:“不行,不准喝。”
“为什么?”栗延臻忍不住笑了笑,揉了揉方棠的脸,“这酒是陛下赏赐的,若我不喝,夫人也不能交代。”
方棠仍旧是摇头,执拗地抢回他手里的酒壶,说:“再等等,二郎,我们说说话,好不好?不急喝酒的,不急……”
栗延臻的目光被方棠软化下去,心脏隐隐作痛。他将方棠抱进自己怀里,两人亲密地靠在一处,贴着耳朵讲话。
“二郎,你再亲亲我。”方棠仰起脸,对栗延臻说道,“我好想你。”
栗延臻嗯了一声,宠爱万千地亲他:“我也想你,夫人,只是我不愿你为难。”
“我不为难的。”
方棠说完,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话下去,只能沮丧地垂下头,灰心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二郎。当日我愚蠢至极,还以为能在栗氏与陛下之间斡旋,今日可见,终是我误了你们。”
栗延臻抚摸他的脸,像两人曾经许多个相处的时刻那样。方棠的脸在鲜红烛火下被映亮,莹玉一般,让他怜爱无比。
他此刻只想起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还是方棠念给他听的。他后来知道是写海棠的诗,便找来前两句一起细细研读,觉得这诗实在是适合他家小探花。
栗延臻拂过方棠耳边的鬓发,说:“不关你的事,我父亲的确从未有过谋反之心。你我已是云泥之别,我要看着你往上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彪炳千古、名载史册。若眼前要杀我的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我必定誓死而战——夫人,用我的首级去领功吧,我愿意做你万千功名中的一笔,只要你愿意。”
他停了停,补上一句:“我的野心,从来都到你而止。”
“我早就说过,我做不成功臣了,二郎。”方棠蹭着他的手掌,“我这一生最幸之事,就是与你成亲。”
“我也是。”栗延臻说,“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过你一人。我此生能遇到你已然满足了,不求其他,只求夫人此去前程似锦,再无烦忧。”
方棠道:“你还要这么说?二郎,若你不在,我今生怕是再没有欢愉可言了。我点了这红烛,便是要与你结发为夫妻的,无论生死,我都只和你一人成婚。”
他转过身,望着燃得只剩一半的残败红烛,笑道:“满打满算,我们已经成过两次亲了,第一次是先帝赐婚,我却不愿。第二次是在幽牢关,我愿意了,却没有红烛,也没有喜服。你看,我今日穿了红衣裳,这里也有红烛,二郎,我们成亲吧。”
栗延臻不语,看着方棠凄楚绝望的眼神,许久都没有动静。
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在寒冬的霜风凛冽中甘愿扑火的,又何止他一人。
作者有话说:
我流泪了!啊啊啊!(边写边哭)
命令你们马上甜回来!
第64章 抉择
方棠呆呆坐在桌前,烛火从黑暗中勾勒出他一袭红衣,袍角垂下桌沿,被栗延臻轻轻捞起来,仔细地替他整好。
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酒,那是两人当年金銮殿上初相见,方棠喝过的樱桃酒。只那一次,栗延臻便记住了他爱喝,在家时经常亲手酿了给他喝。
其实栗延臻什么都记得,他让海棠花默默开在自己手心,一过数年,终于也到了握不住的这天。
酒香清甜诱人,也是勾魂索命的毒药、刽子手的刀尖、毒蛇的獠牙。栗延臻知道自己即将为什么而死,可他甘之如饴。
“这酒很像是新婚喝的合卺酒。”方棠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们还没有喝过呢。”
栗延臻皱了皱眉,将酒壶拿远些:“那就先不要喝了,夫人。”
方棠抬头看着他,眼里的痛楚揪成一团:“二郎,我只能想出一个法子,我喝了这酒,你穿我的衣裳混出去,此生再也别回来,好么?”
栗延臻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确是觉得方棠的提议荒唐又可笑:“绝不可能,若我一人死能换你活,我一定会喝了它。”
原来惊才绝艳的小探花也有慌张到脑子不清楚的时候,能想出这样慌不择路的法子,看来这次真的是穷途末路,无可转圜了。
天亮前方棠就要从这里离开,留下一盏空酒壶和一具尸体,否则禁军便会杀进来,不由分说取栗延臻的性命。方棠辅佐两代君王多年,怎会不知道天家的心思和手段,他明晃晃拖得太久,今夜已是最后期限。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走投无路过,脑内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却无一不是死局。
唯有一个办法,那是他先前打算好的,险之又险,胜算只有十不足一,却也是他唯一能着手去做的法子了。
“二郎,你来替我束发。”方棠说道,“烛火太暗了,我给你举着些。”
栗延臻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走过去,双手拢起方棠的长发,解开上面松垮束着的青色发带,顿了顿,说:“你穿青色好看,除却官服倒甚少见你穿红色,也很好看。”
今日方棠的样子很像两人新婚那晚,只是时过境迁,当年是燕来之喜,眼下却是诀别之际,两相无言,唯余惆怅。
他找不到梳子,便仔细地用手替方棠梳顺头发,再束好发带。房中没有镜子,方棠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便问他:“好看么?”
“好看。”栗延臻低头亲亲自家小探花的眼睛,只觉看一眼少一眼,“夫人真好看。”
他右手忽然一僵,摸到了方棠衣袖里某个硬物,形状和触感很熟悉。方棠冲他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把短刀,外形十分眼熟,凭栗延臻对一切刀兵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即便认出这是方棠曾经偷偷带进栗府、准备在洞房那夜防身的刀。
方棠毫不犹豫地抽刀出鞘,塞进栗延臻手中,径直便往自己脖子上架:“你挟持我出去,先前陛下已经给禁军下了口谕,说无论如何要先保我性命。你若拿我的命威胁,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我的马就在门口,你可以骑马出城。”
栗延臻不为所动,握刀的手远离了方棠的脖颈:“夫人,先不说那口谕到底顶多大用,你这样实在太冒险了,栗安的岭南军遍布城中,怕是我们还未出城便没命了。”
“城墙西南的角门入夜后不会关闭,只有三五军士把守,我们骑马冲出去。”方棠说,“只能赌这一把了,事成则罢,不成我便与你一起死,那还不如我们都喝了这毒酒来得痛快。”
“可我想让你活。”栗延臻说,“若夫人决意于此,我便护送你冲出城去。夫人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正如多年前在西北寒冬大漠里与西羌人对赌的那晚,那时他就愿意将自己的生死性命牵系方棠身上。别说是横在他颈上的刀,就是被方棠亲手捧到他面前的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方棠摸了摸他身上,问:“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
栗延臻摇头:“不疼,这些伤不过是从前血战一场的程度罢了,夫人不要担心。过来,我给你整整衣裳。”
他朝方棠张开手,将人搂进怀里。方棠正感受着栗延臻久违的怀抱温暖,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响,顿觉不对,猛然回头时居然看到栗延臻已经悄然抬起了那壶毒酒,正要往嘴边送。
方棠登时头皮发麻,失去理智的同时却还下意识地伸出手,狠狠将那酒壶打翻在地。银质的酒壶摔落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清冽的琼浆玉液淌落满地,映着跳动的红色烛火。
他脑中一片空白,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脏震颤得快要破胸而出。方棠不敢想如果自己刚刚阻止慢了一时半刻会怎样——栗延臻绝对没命可活,而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支撑和念想也将消失不见。
“你在做什么?”方棠惊恐道,“你疯了吗,栗延臻?”
栗延臻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你要想好这么做会有何种后果——从此之后身败名裂,仕途功名皆成尘土,与我一同被打成乱臣贼子。夫人,我曾经见过你清绝出尘的模样,实在不愿你落入污泥,从此过不能见人的日子。”
“我不在乎!”方棠双目通红,厉声道,“二郎,我真的全都不在乎了……功名利禄、拜官封侯,从前的确是我最想要的,但这些现在都比不上你重要!此后就算是千夫所指、万世唾骂,我也受着!我只要你!”
他这话说得如雷贯耳,连栗延臻都呆了。
“你不能离开我,栗延臻,你绝对不能!”方棠揪着他的领子,绝望嘶声,“我说过,若能活,就要我与你都能活。否则,我情愿和你一起去死!”
栗延臻生平第一次,被另外一个人对他如此矢志不渝的决心所震撼,他默然半晌,终于点头:“好,夫人,我发誓,从此刻起与你生死不弃,若能共到白头更好,若不能,我们也同饮孟婆,来生再见吧。”
他说完,举起刀割下自己一缕头发,又取了方棠一簇长发,仔细绑在一起,如同珍宝般放进怀中:“走吧,我带你冲出去。”
夜半,原本寂静一片的栗府忽然哗然不已,门前的禁军正昏昏欲睡地守着,陡然听到身后大门被人踹开,纷纷惊醒,手中刀剑立刻围拢过去,却见到方棠被栗延臻挟持着走出门来,后者眼底全是冰冷,手上一柄短刀闪着寒光,方棠则被他紧紧钳制在怀中,动弹不得。
“逆贼,放开丞相大人!”
不顾禁军的警告,栗延臻径直带着方棠走下了台阶,见那些人果然对他围而不杀,心下便轻松了几分——皇帝果真下了这样的命令,这些禁军若非顾及着圣谕,不敢伤方棠半分,就凭他这一把杀鸡都不够用的短刀,怕是早就被戳成筛子了。
“都别动。”栗延臻故作凶意道,“不想你们丞相命绝于此,就都给我滚开。”
那些禁军都迟疑不定,是真的不敢贸然出手。皇帝早有圣谕在先,笃定栗延臻已插翅难逃,只是无论如何不准伤方棠分毫,否则一律革职问罪。
栗延臻趁他们犹豫,抱着方棠快步走到路旁的银鬃马旁,一扯马鞍便翻了上去,仍是将方棠紧搂在怀中,像是给对方裹了层铠甲一般。
他目光冷然向下一扫,握着刀的那只手却悄悄以手掌包着刀刃,唯恐真的伤及方棠。
“快去禀报皇上!”方棠故作惊恐道,“快去,别愣着!”
为首几个军士如梦初醒,急忙转身跑开——看来是真的被唬住了,不敢拿方棠的性命和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也不敢就这么放走栗延臻,一时乱了阵脚,居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栗延臻趁机踹向马肚子,坐下的银鬃马嘶鸣一声,便撒蹄子冲了出去,那些禁军色厉内荏,唯恐被马蹄踹到面门,一个个纷纷向后退去,却还是虚张声势地在身后喊道:“逆贼休走!快去军营报司马大人!”
方棠在栗延臻怀中抱紧了他,明显能感觉出身体一松,胸中石头落了地。
两人一马在城中空旷的大道上飞驰,一路上碰见过几次巡逻的军士,见马蹄声匆匆而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无人敢拦。
栗延臻弯腰驱策着快马,一边低头问方棠道:“为何会如此顺利?夫人当真是临时起意要放我走么?”
方棠抿了抿嘴,道:“自然不是,我……谋算多日了,府上诸人早已遣散尽,只在今夜一举。”
栗延臻笑道:“我是没想到,夫人真的会为了我违抗皇命。”
方棠短叹一声,问:“什么感觉?”
栗延臻想了想,道:“的确像是在做梦,夫人从前一向是天子之命大过天,竟也有为了我做到这等地步的时候。”
他低下头,吻了半!只!熊!崽!吻方棠的耳朵:“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