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安思索了一番,目光微沉,勒马向一旁让开:“好,既然你对这个叛贼这么感兴趣,不如就让给你们,也好彰我大渠宽仁之风。只是你今夜便要连夜退回关外,此后不再犯境,否则休怪我大军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沙瓦桑听他这话时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却还是点头道:“没问题,你们中原处处都小家子气,吃饭喝水都是小碗小杯,抠搜穷酸,本王待得真没意思。”
他示意身后的军士上前去,将岭南军尽数逼退,径直给方棠和栗延臻开出一条路来。
方棠护着栗延臻,宁死不屈道:“不准,你不准带他走!他不和你们走!”
“哦,是那个栗延臻特别宝贝的小御史。”沙瓦桑一眼认出了他,说道,“怎么,舍不得你男人?”
栗延臻低头安抚了方棠一会儿,抬头对沙瓦桑道:“你不必大费周章来这一出,若要我跟你走,必得带上我夫人。”
沙瓦桑点点头,豪爽道:“当然都走,都走。”
他灼热目光中的算盘打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方棠半信半疑地看了栗延臻一眼,得到后者让他放心的眼神,这才慢慢地握住栗延臻的手,迟疑着朝丹措军的方向走去。
“还有他们。”方棠指着身后的兰奴,“他们也要和我们一起。”
沙瓦桑当然不在乎再多上几个,小猫小狗一样,不足为奇,于是全都张口应了下来,让那些兰奴随行。
栗延臻这一走,必得要重新受制于人,更何况还是间接害死他全家的人。但如此也总好过死在栗安手上,方棠暗暗料定,等栗延臻彻底养好了伤再想办法脱身也不迟。
识时务者为俊杰,沙瓦桑虽然凶狠,也与栗氏有着血海深仇,却是发自内心赏识栗延臻,他们跟西羌人走,反而更安全。
沙瓦桑又看向栗安,长刀一挥:“退后,再退后!”
栗安心有不甘,却也束手无策,只能恨恨地吩咐手下军士后撤,眼睁睁看着方棠和栗延臻走进了敌军阵中,面色越来越阴狠。他向副将伸出手去,低声道:“拿弓箭来。”
这边方棠正松了一口气,牵着栗延臻走入西羌军中,抬头问沙瓦桑:“你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西羌。”沙瓦桑道,“怎样,能捡回一条命,不好吗?”
方棠不知道栗延臻是怎么想的,怕是如果自己不在,栗延臻宁可和岭南军战死,也不会答应沙瓦桑这位宿敌的援助。可眼下他们无非也都是为了彼此能活下去,同样,只要栗延臻好好的,方棠无所谓自己身处何方。
即便风餐露宿,他也认定了要和栗延臻一起。
栗延臻对他道:“夫人别怕,有我在,不会让西羌人欺负了你。”
兰奴将马车缓缓赶来,冲方棠颔首道:“方大人,上车吧。西羌路远,怕是还要走上连月。”
“走吧,二郎。”方棠扯了扯栗延臻,说道。
他刚要提起衣摆上车,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被火光映亮的栗安,正张弓搭箭对准栗延臻,弓弦已拉得极满,眼看就要松手放箭了。
那是方棠数十年来反应最快的一次,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几乎是保护栗延臻的本能让他整个人扑了过去,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对方的后背。
下一刻,长箭刺破夜风射来,浑然不知的栗延臻只觉得方棠莫名其妙往自己身上一扑,他刚要习惯性地伸手去抱,怀中人就猛地一颤,鲜血喷溅出来,温热落了他满脸。
栗延臻愣住了,低头看着一枚箭头从方棠左胸口穿出,距着他胸膛只有数寸之遥。鲜血被箭矢引出,止不住地淌落,很快就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积了一滩。
“夫人?”栗延臻感觉方棠的身体软了下去,差点就要从他手臂上滑落,急忙弯腰接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汩汩流血的伤口,又伸手去堵,却无济于事。
“方大人!”几个兰奴立刻抽刀将方棠护住,其中一人飞快扯下自己的衣袖为方棠扎住伤口,同时用力掐住他的人中,“快,送方大人上车,车上有止血药!”
栗延臻将方棠拦腰抱起,不顾一切地跳上车去给他寻药,怀里的人却陡然抓紧了他的衣服,口中也开始溢出猩红的血,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活……下去……”
“夫人别说话。”栗延臻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一边拍着方棠的脸,“看着我,夫人,不要闭眼,坚持一下。”
方棠痛到面如纸蜡,张口便是吐血,艰难吞吐着:“痛,二郎,好痛……”
“很快就不痛了,我在,不要怕。”栗延臻终于找到止血药,拧开瓶塞不要钱地往方棠伤口上洒。沙瓦桑这时也钻进来,挠了挠头,不知所措道:“他娘的,这怂包,居然放冷箭。”
栗延臻刀尖般的目光瞥过这个曾经同样也放过冷箭的人,很快又回到了方棠身上。只见对方已经陷入半昏迷,唯有手指还抓紧栗延臻的衣领,微微颤抖着,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此刻他心中如飓风般腾起的,是即便千里深入敌营也从未有过的恐惧。曾经他发誓即便以身躯作鳞铠,也要将方棠保护周全,却没想过对方是在他怀里受了这样重的伤,自己居然毫无察觉,让方棠给他挡了箭。
方棠刚刚对他说痛的时候,他的心也痛到了极点。那个最娇气怕痛的小探花,终究为了他折花散枝,脆弱的花瓣如烟飘散,化作针芒刺进他骨髓。
外面传来丹措步兵的声音:“禀王上,那栗安放完箭便逃了,要追吗?”
“先不追了。”沙瓦桑看着六神无主的栗延臻,有些苦恼,心想若是方棠死了,这小将军怕是也要随着去了,便吩咐手下给车子换上快马,星夜加急往回赶。
栗延臻一刻也没合眼地守在方棠身边,不停地唤着他。方棠双眼紧闭,面上的血色在被逐渐抽离,气若游丝地软在他怀里,任凭他怎么叫也不出声。
他想起当年只身闯入丹措军营救出方棠那晚,那时的方棠大概也和他此刻一样害怕,手中攥着随时会滑走的希望,只恳求上苍能垂怜自己的恳求哪怕一丝一毫。
这半生他也曾风光恣意、不可一世地活过,也曾浴血鏖战沙场,也曾长亭沽酒折花,如今沦为罪臣、至亲丧尽,却仍有这一颗明珠捧在手中,即便是死,也好过后半生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栗延臻心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真正地觉得自己活过——是他发现方棠对他真心的那一刻,是他将海棠花小心翼翼收进掌心的时候。
从前他只懂得行军打仗,遵父命行事,是方棠让他热烈地活了一遭,如今与他性命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栗延臻抓紧了方棠的手,俯身在他眉头落下一吻。
“夫人,”他终于痛苦地出声,“你醒一醒,看看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甜了,明天收尾完结,连更四章,盐和糖的故事要写完啦~
第67章 敌营
方棠走上高台,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月色和星云,清澈晴朗。他手上握的象牙朝芴冰凉,可他却觉得心口是火热的。
面前朱衣的背影越来越近,方棠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躬身行礼:“陛下。”
先帝转过身,须发皆白,面上的苍老和方棠见他驾崩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他伸手扶起方棠,温声问道:“方爱卿,刚刚一步一步走上来,可觉得乏了?”
方棠笑了笑,摇头:“没有,陛下,臣不觉得累。”
先帝却微笑注视着他清减的面庞,道:“你累了,爱卿,朕知道你累了。在朕这里,你不必强撑,若觉得累,就坐一会儿吧。”
方棠看着先帝布满风霜的眼角眉梢,那其中的神情依旧慈祥庄重,心底的防线被一寸寸击穿,终于崩溃一般涌出了眼泪:“陛下,臣……臣真的很累、很累,陛下……臣好累……对不起,陛下,您将丞相之位托付给臣,臣却什么都没有做好……”
他伏在先帝手臂上,像十几岁没长大的孩童一样放声哭起来。先帝只是拍着他的背,低声道:“好了,方爱卿,朕知道你很累。这些年朕寄予你身上的希望,实在是过于沉重,有时忽然想起来,那时你只不过十六岁,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孩子罢了……爱卿,你做得很好了,若觉得累,就放下吧。”
方棠恍然抬起头,对上先帝的目光:“陛下,臣可以休息了吗?可以……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先帝点头道,“好好休息一下吧,方爱卿,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说罢,他的身形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直到彻底消失在无边夜色里。方棠伸出手,手中的朝芴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化作云烟散去了。
他转身,一袭青袍在风中摇曳,垂挂在枝头寂静无香的海棠在月色下葳蕤生光。
栗延臻站在高台下,笑着朝他伸出手。
方棠终于觉得一身的重压消散如风,也能笑着回应对方:“二郎,我们回去了。”
皎月悬空,一切归于无声。
月色清扫过栗延臻的眼尾,他动了动,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冷寂之景。
他想起自己身处邸店的客房,而方棠正静静躺在他面前的床上,胸口的起伏几乎微弱到难以察觉。栗延臻上前仔细探了探,感觉到方棠正在回暖的身体,松了口气。
西羌的战马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方棠到了最近的一家邸店,叫医官、烧热水、换伤药,前半夜忙得乱作一团,染血的麻布丢进水盆,又换进来不少新的。
后来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方棠好歹是吊住了一口气,沙瓦桑随行的医官说只等他慢慢转醒才可保无虞,否则一切都没有定数。
栗延臻轻轻抓起方棠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试图能快些暖热,等方棠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栗安不知何时还会率领兵马追上来,天亮前他们必须立即启程,半刻也不能耽搁。
栗延臻趴在方棠床边,忽然感觉对方的手动了动,在他手中握紧了,便立即抬头去看,只见方棠眼睫微颤,居然是要睁眼的样子。
“夫人,夫人。”栗延臻急忙叫,“好些了么?”
方棠觉得眼皮子沉得很,怎么也睁不开,听到栗延臻在叫自己,便动了动嘴唇,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二郎……”
“我在,夫人。”栗延臻来了精神,凑过去一下下抚弄着方棠的额头,“没事了,夫人,你不要动,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听得见。”
方棠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眼前的一抹虚影,向那边伸出手:“二郎,我好疼,你抱抱我。”
栗延臻眼眶微热,摇头道:“不行,会压到你伤口,等你好些我再抱你,好不好?”
他这一拒绝不要紧,方棠原本就神志模糊,只以为栗延臻不愿意碰自己,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落下来了:“你为、为什么不抱我,你都不想抱我了……你走……”
栗延臻心疼得没办法,只得弯腰虚虚抱了抱他,又抬手替他抹掉眼泪,哄道:“我抱着你,夫人,不哭了,嗯?”
方棠又使劲睁了睁眼,叫他:“二郎。”
“我在。”栗延臻不厌其烦地应声,“我在这里,不走。”
“我没有死。”方棠如释重负道,“太好了。”
栗延臻点点头:“没有,你活得好好的,往后我们还有几十年能好好活着,夫人别怕。”
“几十年不够,要一百年。”方棠撅起嘴,“你说一百年。”
栗延臻怜惜地吻他的额头:“好,一百年。”
他又何尝不想活到寿数的极致,尽可能多地陪着方棠,两人白头偕老,卸甲归隐,再不分开。
方棠的伤并不致命,医官说只差一点就会贯穿心脏,若真是那样,只怕当场就没命了,哪还能撑这么久。方棠后面伤好些,稍微缓过些劲,开玩笑对栗延臻说,自己命大,替他挡了一劫。
栗延臻却不爱听这话,皱着眉捏他的脸:“不准再说这话,我不要你挡劫,听到没有?以后再不准这样了。”
方棠见他动气,很乖地贴上去蹭他,撒娇道:“我不说了,二郎,你不能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
栗延臻这才松了眉头,轻轻揽住他腰,和方棠脸贴着脸说:“我身子不好?夫人不知道我身子好不好,嗯?等你伤好全了,再验一验如何?”
方棠脸一红,却抱着他脖子笑得更甚:“不好不好……”
一月后,两人随沙瓦桑到了西北,方棠第一次穿越从前只是远远望过几眼的缚虬谷,好奇地探头出去,环视四面鬼斧神工般的悬岩峭壁,惊叹不已:“二郎,你以前是不是到过这里,抬头看会觉得害怕么?”
栗延臻道:“不会。”
眼前这庞然如巨人的山石,人站在其中,渺小得如蝼蚁之于巨象,总会有种惧服的威压感。但栗延臻从未怕过,他向来眼中所看见的,只有马前的敌人,还有心头的海棠。
马车驶入丹措部的军营,方棠感觉车停了,不由得抓紧栗延臻的手:“二郎,到了。”
栗延臻安抚他:“不怕,西羌人不会做什么的。”
许多年前栗延臻就确信,沙瓦桑的确是个信守承诺之人,那日他胜了,沙瓦桑就真的如约撤兵而走,只夺了他的战袍,也不知拿回去有什么用处。
一行人下了车,落进嘈杂乱嚷的丹措大营里。方棠有些警觉地看着四周,那些丹措人打量的目光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