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
第二天一早,慈宁宫派人来请鹤云程。
自从萧璧鸣登基后,太后深居简出,不理世事已经很多年了,平日里就喜欢打理些花花草草什么的,因为身体不大好所以有闲工夫也抄抄佛经拜拜菩萨诸如此类的,鹤云程到的时候,看见太后正拿着一把剪子修剪梅花。
她本人素净极了,完全不像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该有的样子,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蜀绣料子,黑白交织的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挽起,发髻上零星点缀着一两朵簪花,再无其他。
领路的嬷嬷小声道:“太后娘娘,鹤公子给您带到了。”
鹤云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地作了个揖,温声道:“给太后请安。”
她“咯嗒”一声剪掉了一只梅花的枝杈,放下剪子徐徐转身。她并不很老,面容姣好,只是带有皱纹的眼尾有着浓浓的,晕不开的疲惫感,她的眼神恬静而深沉,一眼好像能将人看透。
她看见鹤云程来了,并不很严肃,反而淡淡地笑了,摆摆手让嬷嬷下去沏一壶茶来,“鹤公子请坐。”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素衣净容,眉眼温顺而好看,面容精致。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可以说从未见过容貌如此优越的少年,那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总是向下望去,好像无比顺从似的。
鹤云程从善如流地坐下,一副低眉顺眼很乖巧的样子,他并不正视太后,只是虚虚地望向斜侧方,不知为什么的,他想起了黛姬。
据说他被生下来后没有人管,在扔在猪食槽里哭了三天三夜,后来被一个疯子捡了去,是吃下人院里那没了孩子的失心疯的奶长大的。从他能记事起,黛姬就是疯疯癫癫的,并没有一个做娘的该有的样子,他总听别人说黛姬刚被卖到王府里的时候实在美丽,后来受尽欺凌,逐渐也就疯了。每天夜半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鹤云程。
在云烟泽被灭国后,百姓乃至于皇家子弟全部四散逃离,没能逃脱的就在天都的统治之下沦为下等人,逃脱了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莫过于在异乡苟且度日,没有人真的相信黛姬曾经是云烟泽的长公主,但黛姬自己一刻也不曾放弃过替母国复仇的念头,她在寒燕浮浮沉沉数年,沦为最下等的人的玩物,生下了一个没有爹的野孩子,但她的精神却一刻也没真正涣散过,在她看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在自己儿子弱冠之年等来了那个机会。
她听人说皇宫里正在挑选弱冠之年的少年远赴天都,去执行一个刺杀任务,但凶多吉少,况且还要先服毒以表忠心,此去山高路远,不仅要沦为阶下囚,更是要舍命完成任务,所以没有少年愿意自荐。
黛姬觉得这任务简直就是为那个野孩子量身打造的,他既下贱,不如就将那条下贱命发挥出点作用来,去杀了那个天都的狗皇帝,去报灭国之仇。二十年来,自己一直在教导那个野孩子亡国之仇不可不报!他这条贱命,生下来的目的就是报仇,如果不能杀了皇帝,不能报仇,那他不如直接死掉就好了。
……
鹤云程飘散的思绪在对上太后慈爱的目光的那一刻顿时回到了现实,他茫然地想,萧璧鸣和他娘一点都不一样。
太凶了,他中肯地评价道。
嬷嬷端着一壶新沏好的茶上前,轻轻放在二人中间的桌子上,转身离开了。
太后向他笑了笑,示意他请便,她看上去是一个极有亲和力的女人,让鹤云程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鹤公子,哀家听人说,你和鸣儿关系不一般。”
鹤云程微微抬起头,好像思索了一下,轻轻道:“是。”
太后虽然从不过问政事,但前朝那些风雨就算从宣政殿一步步爬,这么多时日也该爬进慈宁宫了,她虽然一副菩萨眉眼,却未必真的菩萨心肠,鹤云程心想,萧煜那晚说太后也出席了岁宴,莫非她是要因为萧璧鸣在岁晏上当着众人的面斩杀高贵妃的事情来为难自己?
可是高家已经站不稳了,鹤云程心里有些疑问地想,这对萧璧鸣和天后来说不可不谓一件好事。
“嗯,哀家也听说了。”太后面带愁容地说道:“哀家并不是个老古板。”她温和地笑了,“哀家读过一些书,知道历史上皇帝纳男宠的事情不计其数,喜欢男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
“但是鸣儿这孩子吧,从小脾气就不怎么好,鹤公子或许也感受到了。如果鹤公子真要和皇帝在一起,恐怕将来是要受很多委屈的。”
她低头噙了一口茶,缓声道:“况且皇嗣的事情也是要另议的,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是事情,”太后突然直愣愣地看进鹤云程的眼睛里,多少猜出来这是个性格刚烈的孩子,据说曾经伤害过皇帝……
她虽然是太后,但更是皇帝的额娘,天底下额娘最在意的,难道不都是自己的孩子能否健康快乐吗?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最重要的是……”
“太后,”鹤云程轻轻开口打断了她,他望着杯中淡黄色的茶水,“太后误会了。”
“在下并不喜欢皇帝陛下,更不敢奢望皇上能喜欢在下一个贱民,在下与陛下,不过是君臣情谊罢了。”
“哦?”太后一愣,惊讶地说:“是这样吗……哎呀呀,那日鸣儿在岁宴上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哀家还以为鹤公子对皇帝而言是什么极重要的人呢……”她微微垂眸,心里却明白了自己儿子的单相思。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宫门连带着放寒风的厚棉布被一齐打开,萧璧鸣下了早朝匆匆赶来,他双手将肩上的披风解下,嬷嬷早就在他身后等着了,接过了披风退到一边。
他裹着一身凌冽的风而来,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鹤云程,微微皱眉:“他怎么也在这儿。”
太后与鹤云程对视一眼,她“咯咯”地轻笑,“鹤公子先请回吧,哀家偷偷把你从皇帝身边叫来,惹得皇帝不高兴了呢。”
鹤云程行了个礼,转身就要退出内殿,萧璧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在他耳边轻声道:“去偏殿等朕。”鹤云程没应,转身走了。
萧璧鸣几步上前,掀了掀袍角,面对着太后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太后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分开一会儿都不行?”
萧璧鸣撇撇嘴,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意,低下头没回答。
太后叹了一声,心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皇帝喜欢人家喜欢的不得了,人家却未必。”
萧璧鸣僵了僵,沉声道:“他刚刚说什么了?”
“鹤公子是个好孩子,”太后摇了摇头,“好孩子就不该被皇帝糟蹋。”
“朕会待他很好,会让他的母国因为他而免于战乱,会让他有一辈子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太后抬起眼皮。
“……你们萧家啊,太多杀业,太多孽债,哀家烧十辈子香都替你们还不清。”太后斜着眼睛看萧璧鸣,“所以有些东西活该皇帝得不到,明白吗?”
萧璧鸣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所以他不信佛。
太后咬了咬牙,孺子不可教。
她看着萧璧鸣,突然又有点难过,“既然是得不到的,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而闹得自家人不愉快呢?”
萧璧鸣抬起头,知道太后在借题点萧煜的事情,眼神一下子冷了起来,“自家人?”他寒声道:“朕拿摄政王当自家人,他却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抢朕的人,夺朕的权?”
萧煜有一个极恶劣的毛病,就是总喜欢去抢大哥的东西,不论是爱人还是权力,好像只有从萧璧鸣手里抢来的才是最好的。
她又想起皇帝登基的那个雨夜,他绝望的声音在慈宁宫回荡:
——“可是朕也是您的孩子啊……”
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说多了也只能加剧萧璧鸣的反感。这些年来,因为萧煜是第二个孩子,有时真的会无意识地偏袒幼子一些,以至于在二人成长的过程中,她总是一味地迁就,无意中伤了长子的心。
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的教育是失败的,所以她时常恨先帝,就连睡梦里也要揪着他长长的白胡子骂他。
她正要说点什么,却见皇帝已经不耐烦地从软榻上站起身来,“投机取巧于江山社稷不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摄政王必须罚。”他说罢就要离开慈宁宫。
“请不要为难你的二弟。”太后突然站起来,在他身后悲伤地说道:“让他离开都城,给他一个去处罢。”她知道萧煜的野心,却也知道萧璧鸣这么多年的隐忍与退让,她无法逼迫萧煜放弃自己的偏执,更无法再要求萧璧鸣去宽恕弟弟的罪孽,或许避开兵刃相见、兄弟相残,散落天涯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萧璧鸣脚步一顿,沉默片刻,离开了慈宁宫。
宫殿外漫天雪花飘舞,一片白雪皑皑的样子。阳光照射在雪面上,一片亮晶晶的,乌檐覆雪,万物都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叫人几乎连花草都分不清了,他却一眼就在雪地里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小寒
萧璧鸣摆摆手让毕安退下,踩着雪“嘎吱嘎吱”地踱步到鹤云程的身边,给鹤云程撑伞的小厮一看皇帝来了,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萧璧鸣从他手里接过伞,抬了抬眉示意他退下。
他看着鹤云程被风吹起的发丝,面带笑意,“不是让你去偏殿候着吗,怎么到外面来了?”他语气里带着点指责的意味,这是一贯的,然而又透露出点喜悦。
鹤云程没有说话,一脸很冷淡的样子,自顾自往前走。
道路上的积雪都被扫到了两旁,余下了中央可以行走的地方,饶是如此,雪天路滑,也不得不当心的紧,萧璧鸣抓着鹤云程的袖子把他往身边拉了拉,提防着他一不小心摔个跟头。
鹤云程很安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萧璧鸣看着沿路的风景,想着找个由头和他聊聊天,结果平日里看过了千百遍的风景硬是被他找出了点新奇的地方。
他平时总觉得这红墙黑瓦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连门槛的高度都一样,花朵年年都会盛开,青草年年都会再绿,好像所有事物在他眼中都只是走马观花似的走个过场,沿路的景致在他心头掠过,不留下一丝波澜,可如今和喜欢的人执伞走过,明明花草都已经枯败了,萧索异常,还不如平日里好看,却还是会因为身边的人,而去期待来年夏日里的蝉鸣,百花和长空。
走着走着,二人路过了鹤云程昔日住的质馆,因为偏远,所以非常冷清,虽称不上断壁残垣,但当得上败椟丛草,鹤云程搬离后,庭院里的杂草也不再有人打理了,丛草足足有一人高,青石板铺的路面在门口看就能看得出坑坑洼洼得不平缓,墙面有墙皮顺着寒风被吹落下来,与方才见到的金碧辉煌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世界。
萧璧鸣突然想:原来我以前就让他住这种地方。
紧接着他又想起那些日子里对鹤云程做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鹤云程的感情,只不过是在想要和他做的时候就来,一见到人就直奔主题,掐着人的脖子就把他往床上摁,什么准备也不做,单刀直入。
他看见鹤云程因疼痛而攥紧床单的手臂上青筋微微暴起,在白皙的手臂上就好像一幅画一样好看,他摁着鹤云程的后颈把他的头死死地嵌在床板上,看不到也根本不在乎他的神情,他凌乱的乌发散落在洁白无暇的后背上,黑白相衬,宛若一幅绝美的水墨画。他狠狠地用力,那种快感直冲他的大脑,几乎好像掐灭了所有神经一样,有一种灭顶的快感。
想着想着,他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他看着鹤云程的侧脸,少年的皮肤如雪一般洁白,鸦翅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从侧面看精致得惊人,他垂着眼眸一声不响的默默赶路,忽而又一片雪花飞落到他的笔尖,亲吻他的眼眸,在触及肌肤的瞬间化作水渍,萧璧鸣忽然开口,他的声音闷闷的:“朕当年对你……做那些事情……你……”
他斟酌着开口。
其实身为帝王,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看得上,不论采取什么手段去占有,其实是一种很平常的事情,鹤云程就和世间的珍宝美玉舞儿,在皇帝面前不算是一个拥有自主情感或是独立思考的人,只是像那些宝石一样,是一种可以购置交易的美丽事务罢了,只要能够征服,手段卑劣肮脏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然而时至今日,他忽然回味出来有点不对了。
“你什么感觉?”他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其实他心里有一个期待着的答案,他热烈地期冀着鹤云程能说出诸如“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你”“我已经不在乎了”之类的话,但也正因为他心里有一个预设的答案,所以当他亲耳听到那些愤懑和仇恨时,也就会格外的绝望。
鹤云程起初并没有回答他,他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沉默半晌,“我想亲手杀了你。”
哦对。
是了……鹤云程后来确实差点杀了他……
“萧璧鸣,”他忽而开口,大逆不道地喊了他的名字,眼中露出极凶狠的眼神,“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能算个人?”他想起自己那肮脏不堪,如同污泥一样的孩提岁月,想起黛姬那疯癫绝情的脸,想起无数个衣不蔽体的隆冬腊月,“萧璧鸣,我的今天全是拜你所赐。”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你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