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昀原有其他事处理,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今早才抵京。 外任官员回京后不能立即归家,需先面圣述职,他出宫时听说二皇子来了国子监,便有些担心,立即赶了过来。 他深知二皇子是个笑面虎,近来又因争夺太子之位失利,而与谢家颇有嫌隙。 谢宁昀沉声道:“二殿下那边我自会去处理,至于你们,便在这里跪着罢。” 这群仪官没成想谢宁昀已回京,还被当场逮住,早已吓的磕头如捣蒜,极端恐惧之下,竟都把额头碰出了血。 原本他们与二皇子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他们出宫后均已易容,只压着谢宁曜跪到今日放学即可。 国子监的“雍和殿”没有祭酒允许不能入内,祭酒已被二皇子请到府上,自然再没人能来。 等放学后,谢宁曜回家告状,他们早换下易容回宫,宫里的仪官众多,谢家再权势滔天,再想报复,哪里还能找得出他们来,现在却如意算盘全落空。 谢宁昀抱起弟弟往外走,谢宁曜兀自逞强:“哥,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他想着这会儿大约是午休时间,外面到处都是学生,他作为京都鼎鼎有名的谢霸王,可不愿被瞧见,这么大了还让兄长抱着,就算腿断了,也要自己走。 谢宁昀不用猜也明白弟弟的心思,安抚道:“我早让随从清出一条道,保准没人看见。” 果然他们出去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安静的落根针也能听见。 国子监后门,早已停好马车,上车后,谢宁曜立马追问:“哥,他们能自觉罚跪吗?万一偷跑了呢。” 谢宁昀道:“我派随从盯着呢,他们跑不掉也不敢跑。” 他这才放心,又想着,二殿下果真好手段,竟选在学里整治他。 作为学生他不能带任何仆从进国子监,但凡是在外面,他早让仆从围殴那群死老太监仪官。 他哥作为国子监出来的状元,随时都能带着扈从到学里视察,自然能安排人盯着那些仪官罚跪。 谢宁昀轻轻撸起弟弟的裤管,柔声说:“忍着点,先揉开淤肿,好的快。” 如今已是仲春时节,穿的较为单薄,谢宁曜身下就穿了一件松花绫裤,倒也方便。 可即便丝绸裤子再如何柔软,碰到红肿不堪的双膝,仍旧疼的谢宁曜丝丝吸气,忙说:“哥,别揉,等上药慢慢好也是一样的。” 谢宁曜被娇养的太白净,寻常只是磕碰一下,红肿淤青的伤都格外明显。 更何况被罚跪这么久,双膝早肿的老高,红的仿佛快出血,看着吓人的紧。 往常他在学里犯事,也要罚跪,但他都带着护膝,还会贿赂学监,装模作样跪一会儿就躺着休息,哪里受过这等苦楚。 谢宁昀满目心疼,却说:“养几日便能行动自如,靠我身上,别乱动,回家就上药,你也该吃点教训,胆子越来越大,竟敢叫人代写功课。” 他唬的急忙告饶:“哥,我都这么惨了,你就别再为这个罚我了,求你。” 谢宁昀含笑道:“我的罚就那么可怕?” 他不住的点头说:“每天被你盯着写功课练字,写不好不许离开书案,比杀了我还难受!” 谢宁昀无奈道:“可见你从不学好,真真是被纵的太过。” 他见兄长没反驳,那就是默许,顿觉跪这一遭也不算多亏,忙又合计:“哥,回去就说是我与同窗打架斗殴,被学监罚跪,别让祖母和姑妈担心。” 二皇子城府极深,若是祖母和姑妈知道他是被二皇子针对,定然日日悬心、寝食难安。 他见哥哥眼里满是自责,忙宽慰:“哥,其实没多疼,我装的,这样你就会百般迁就我。” 谢宁昀抚摸着弟弟汗津津的脸,用手为其仔细擦去额上密密细汗。 他想让兄长留京任职,复又抱怨道:“哥,都怪你,非要外任,你不在,我可怜的很,在家被爹打骂,在外又被人欺凌……” 被弟弟埋怨一通,谢宁昀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他笑着说: “我外任也知你每日种种行径,在家就连爹也拿你没辙,在外大权在握的皇子亲王都只能拐弯抹角找你麻烦,平日里只有你横行霸道的。” 谢宁曜笑道:“千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我再不会吃这种亏。” 弟弟这样宽慰自己,愈加让谢宁昀心疼,他郑重其事道: “阿曜,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你也别听那些胡言乱语,只需记住谢家根基深厚、福泽绵长,况且你还小,只管吃喝玩乐去,其余用不着你来操心。” 谢宁曜亦知自己没有算计,更无城府,若硬要帮家里做事,定然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还莫若当个富贵闲人。 他笑道:“那我便奉兄长之命做纨绔,以后你不能再为此罚我。” 谢宁昀轻捏着弟弟的耳朵,说:“从小就这般油嘴滑舌,讨人嫌,再敢不学好,看我怎么打你。” 他赶紧卖乖讨饶:“哥,你长的真好看,本事又大,我生生世世都要做你的弟弟。” 两人抵家后,谢宁昀不让惊动家人,先仔细的为弟弟双膝上了药,看着弟弟吃了午饭,又叮嘱了许多,随后才去向祖母、姑妈问安。 谢宁昀亦按照之前与弟弟商量好的说辞,告知祖母和姑妈,两人急忙就赶来看望谢宁曜。 原本谢宁曜在学里就经常闯祸受罚,她们倒也没疑其他,只是心疼的直掉眼泪。 老太太坐在孙儿床边,哭着说:“不读了,哪有罚成这样的道理,那地儿究竟是读书的,还是审人的!我看家里的私塾就很好,昀儿,你现去国子监给曜儿退学……” 谢启十分重视族中子弟的教育,谢氏旁支或远亲多有请不起业师的,他便办了家塾,也算是义学,谢氏家塾还出过探花郎,可见其办学质量极高。 老太太说的也不是气话,她是真觉着在家塾读书更好。 谢宁曜自然不肯退学,他安慰了祖母许久,保证从此听话再也不受学里处罚,谢瑾又宽慰了许多话。 老太太哭了一阵,有些疲乏,谢瑾多番劝说下,她才肯回去休息,还命锦春在此守着,时刻来报。 谢宁曜双膝上药后便有些困,只是疼痛难忍睡不着,待药效渗透肌理,那药原有止痛作用,他方迷迷糊糊的睡去。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疼痛时不时袭来,稍微一挪动更是钻心的疼,纵有云舒坐在床尾抱着他的双足固定,仍没多大用处。 仲春时节,天气和煦的很,他倒出了一身的汗,等困劲儿过了,便索性不再睡。 他慢慢睁开眼睛,朦胧之中看见床尾的云舒竟变成了李及甚,定睛一看,还真是! 只见李及甚将他的双足抱在怀中,深怕他乱动多受疼痛,他正要起身,李及甚急忙说:“别动,我扶你。” 谢宁曜笑着说:“这伤看着可怖,几天就能消肿。” 李及甚走到床头,将他扶起,云舒早拿了引枕靠背放好,他便斜靠着坐起来,李及甚仍旧紧挨着他坐,用绸帕时时为他擦汗。 谢宁曜笑着说:“阿甚,你也不嫌我满身臭汗。” 李及甚道:“伤成这样还只顾玩笑。” 几个大丫鬟见主子醒了,都进来伺候,飞琼端茶倒水,莺时轻摇罗扇,衔蝉点上醒神香。 这会儿天色尚早,谢宁曜见屋里洒下一地春晖,外面更是阳光灿烂,突然来了兴致,说:“我要去廊上坐着沐浴春光。” 云舒急道:“小爷,您消停些吧,这伤不宜多挪动。” 谢宁曜却说:“我在屋里闷不住,干躺床上只想着疼,不如出去消磨消磨,倒好些。” 云舒还要拦,李及甚已抱起谢宁曜往外走,并说:“不妨事,我看着他。” 飞琼忙命外间的小丫头们将躺椅抬到廊里能晒着太阳的地儿,莺时拿了锦裀坐褥铺上。 小丫鬟们又端了矮几放置一旁,将茶水、宁神香等置于其上。 李及甚将谢宁曜放在躺椅上,他自己却不坐一旁的躺椅,随意捡了廊上的一个小杌子坐在谢宁曜身旁。 今儿太阳大,晒了一院子的被衾锦褥毛毯,小丫头们正拿着藤拍子打松软。 莺时急道:“你们也是没眼力见的,小爷在廊上呢,别拍了,绒毛乱飞。” 她们晒被之地与廊上隔着一带假山,因此没注意到主子在廊上晒太阳,忙不迭收了藤拍。 谢宁曜却说:“院子这么大,离的远着呢,游廊又在上风位,绒毛飞不过来,我正无聊,看着解闷。” 他就这样闲躺着晒太阳,竟舒服的睡了一觉,还是被尿给憋醒的。 醒来时只见大哥拿着绸帕,细细的为他擦额上的汗,李及甚为他轻轻扇着风。 他顿觉心情大好,又想着被称为“谢李峥嵘”的两人相遇,不知有多少话说,他们定怕吵着自己睡觉,才没闲聊。 这些都不重要,他急道:“快扶我起来,我要出恭。” 李及甚忙说:“昀大哥,我抱他去即可,您舟车劳顿,多歇歇。” 谢宁昀道:“怎好麻烦你,他从小就是我照管,我来方便些。” 三人都长的极为好看,又聚在一起争这事儿,一旁侍立的丫鬟们都不免羞红脸低下了头。 谢宁曜无奈道:“你们别整虚礼了,赶紧的,一起也行,我快憋不住了。”
最终还是谢宁昀抱了弟弟去出恭,李及甚紧跟着也去了,两人一起为他净手熏香等。 回到游廊躺椅上,他仗着受伤便作威作福:“哥,我要吃茶,你喂我,阿甚给我捏捏肩,躺久了有点酸痛……” 谢宁昀一壁笑着说:“就这样了还不安生。”一壁已接过衔蝉递来的杏仁茶,扶着他慢慢的喝。 只是没喝两口他就嫌不够甜,谢宁昀忙让倒了槐花蜜水来,他又嫌太甜,终究还是两样夹杂着喝才满足。 随后,李及甚便为他轻捏着肩背。 因谢宁昀还有事要办,又见李及甚将弟弟照顾的无微不至,他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云舒等再三不让李及甚太劳累,她们来伺候,李及甚却硬要亲力亲为。 谢宁曜看着宝辉院处处春意盎然,院外杨柳堆烟,院里百花齐放,蜂蝶翻飞。 宝辉院左侧的这一带游廊地势要高出一些,极目远望,便可将偌大的顺国公府其中一半揽于眼下。 府里各处景致皆美不胜收,尤其钟翠湖后面的那片桃林杏花,重重叠叠开的宛如彩云丹霞。 他就这样晒晒太阳,看看大好春光,又看看院里众丫鬟婆子们忙碌,与阿甚天南地北的扯闲话,不知不觉已近傍晚。 谢宁曜心想,难怪传说中神仙也贪恋这人间烟火呢。 他执意要看春日晚景,云舒等多番劝说却也拿他没法。 李及甚想着虽只微风,可已有凉意,且流汗最不宜吹多了冷风,强行将他抱回了卧室。 几个大丫鬟急忙跟了进去伺候,谢宁曜笑道:“你们也把我看得太紧,一点儿小伤而已,这里有阿甚就行。” 她们仍旧守着,他硬是将人都轰了出去,他想和阿甚说些“体己话”解闷。 谢宁曜望着仔细为他擦额上细汗的李及甚,笑道:“阿甚,我知晓一个好法子,你且帮我吹吹,就没那么疼了。” 李及甚原是个心虔的,也没多想,便轻轻撩起谢宁曜穿的撒花绫长袍,为防裤子磨蹭伤口,长袍里面只穿了到大腿的合裆裈裤,倒也十分方便。 谢宁曜感受着一丝丝凉风吹在双膝上,他也不知是李及甚肺活量太大,轻轻吹气都过于绵长,还是裈裤裤管太宽,就觉得那凉风顺着双腿直往上爬。 不过好似真没那么疼了,从双膝到腰间都痒痒的,他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李及甚这才反应过来,为谢宁曜放下长袍后,微怒道:“你这促狭鬼变的,惯爱捉弄人取乐,依我看,还是罚轻了!” 谢宁曜被这话提醒,忙附在李及甚的耳边,将这伤的真实缘由详细讲了出来,又解释为何要瞒着众人,以及不能泄密等等。 李及甚听后一惊,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谢宁曜讲了这许多,有些口渴,拍了拍李及甚的肩背,道:“阿甚,那桌上的花蜜水给我倒些来喝。” 李及甚几不可闻的闷哼了一声,忙去倒了来喂他,又拿清茶给他漱口。 这闷哼声太奇怪,他心想,以往阿甚受再重的伤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便立马追问:“你受了伤怎么不告诉我?快脱下衣物来,我看看!” 李及甚掩饰道:“只是在马车上磕了一下,没什么要紧的。” 谢宁曜却明白,凭借李及甚那般强悍的忍耐力,受刀伤内伤都不曾皱眉,又怎会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不顾双膝的伤,挣扎着要强行帮李及甚褪去衣物,李及甚急道:“你别乱动,给你看就是。” 李及甚三两下便褪去上衣,一面还说着:“阿曜,这看着可怖,其实不过一点皮外伤,已上了药,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谢宁曜瞪大了眼睛,只见李及甚整个肩背均是深浅不一的鞭伤,最严重的肩胛处伤痕足有一指深,且新伤叠旧伤,好似遭受过多次酷刑。 他愤怒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到底是谁敢这样打你,我现去弄死他!” 李及甚转过身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自罚的。” 谢宁曜用仿佛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不可置信的问:“这又是为什么?!亏你学富五车,岂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李及甚解释道:“我出身寒门,唯有奋发自强,不可一日懈怠,前些日子有好几次听讲分神,自当受罚。” 谢宁曜想起之前去李及甚家中玩耍,祠堂里明晃晃挂着一根拇指粗的长鞭,当时他还好奇问阿甚,这鞭子可是家法,阿甚说是家法之一。 他心想,阿甚家中已无长辈,家法还不就是摆设而已,万万没想到李及甚真是个狠人,对自己都能下这么重的手。 谢宁曜气道:“你这人也太实心了些!如今我爹我叔父都将你当亲儿子待,况且以你现有学识,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又何苦再作践自己!” 李及甚无法直言苦衷,只能说:“从前律己太严,一时竟也难改,往后我便都改了,你莫再忧心。” 谢宁曜无奈感慨:“你可真是个狼灭!” 李及甚道:“这又是何意?总说些教大家都听不懂的。” 谢宁曜也懒得解释,只又劝了许多话,直到李及甚连连保证再也不自罚,他才作罢。 原本他要将阿甚伤情告知祖母,无奈阿甚百般劝阻,他又想着祖母才为他哭了一场,若看见阿甚的伤,怕又要再哭一场。 到底不该让祖母太伤心,他便帮着隐瞒了下来,只让阿甚也向学里告假,他两一起在家养伤。 待谢启、谢勋下朝回府,谢宁昀便十分详细的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均如实告诉了他们。 三人又一齐来看望谢宁曜,坐着说了好些话,就连谢启也对谢宁曜百依百顺。 因谢宁昀外任归来,晚间众人都到老太太屋里用饭,大家又关心了谢宁曜的伤势一番,用饭毕且吃茶闲话家常许久方散。 谢宁曜特意关注了大哥和李及甚,他两并称“谢李峥嵘”,两位谪仙人物终于相遇究竟是个什么场面。 果然不出他所料,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但让他看不懂的是,两人虽无话不谈,却总隔着一层似的。 他觉着那大概就是独属于大才子的清高孤傲冷淡,两人都在云端,不肯接地气。 此后,谢宁曜与李及甚均在家休养,日日互相逗趣解闷,祖母姑妈也总是过来陪他们说话,日子倒好打发。 如此好些天过去,谢宁曜方能下地行走,李及甚的伤也开始结痂。 谢宁曜听说那群仪官被大哥的随从盯着不吃不喝的跪了整整五天之久,直去掉半条命,后又挨了廷杖,双腿彻底废了。 二皇子自然不会救他们,这也算是给二皇子的警告。 后来他还得知谢启在隔间枯坐守了他好几夜,起初他并不知道谢启为他守夜,谢启不许人告诉他,是一个婆子不小心说漏嘴,他才知道的。 如此种种都让他觉得,跪这半天简直不要太赚! 这日晌午,李及甚又忙着在书房温书练字。 谢宁曜却在一旁的躺椅上逍遥自在,莺时喂他吃时鲜瓜果,衔蝉捶腿按肩。 他时不时便勾引人玩乐:“阿甚,你也学这许久了,歇会儿罢,这青枣又大又甜,枇杷喷香可口,最难得是脆红李,这可是御赐鲜果,我们家拢共也就得一篮……” 李及甚只不搭理他,谢宁曜正百无聊赖,有小丫头来回:“表少爷来了。” 谢宁曜高兴的忘乎所以,猛的站起来,痛的他哎哟了好几声。 衔蝉正待扶他,已被李及甚抢先一步扶住,李及甚无奈道:“总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谢宁曜笑道:“为表哥而痛,我乐意。” 说话间,华恒已大跨步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莲花白玉冠,身穿玉色立蟒箭袖,腰系九环白玉蹀躞带,又生得极为风流倜傥,靥笑春桃,蛾眉凤目,男生女相贵不可言。 华恒笑道:“阿曜又在胡言乱语,难怪让学里罚跪,你快坐下罢,别再为我受累,姑祖母才嘱咐,我敢带着你混闹,定要打我。” 谢宁曜笑着说:“祖母哪里舍得打你,快把应下的仕女图交来。” 华恒道:“只差收尾了,左不过三五日就能得。” 谢宁曜忙说:“那你这次来一定要多住些时日,我正无聊,你教我画画。” 华恒看向一旁的李及甚道:“有这么个惊才绝艳之人陪你,还不知足。” 谢宁曜笑着说:“瞧我都糊涂了,还没介绍你们认识呢……” 华恒当即打断了他:“阿曜,你竟也成了俗人,我俩盛名天下知,何须介绍,江南子都,久仰久仰。” 李及甚亦说了些客套恭维话,两人便算相识了。 谢宁曜百般邀请李及甚一起学画画,华恒也来劝说让他画着玩,李及甚只说自己学业繁忙抽不出空。 两人无法,只能抛下他去绍武院画画玩,李及甚仍在书房温书。 每次华恒来小住,均是住在谢宁晔的“绍武院”,那里有专为华恒腾挪出的画室,一应的绘画工具都齐全。 两人在画室玩闹了半日,头脸衣物上到处都是墨渍颜料。 谢宁曜欺身将华恒按在地上,伸出双手威胁道:“教我在人身上作画,不然挠你胳肢窝!” 华恒连忙说:“快别,教你就是,我最怕痒痒。” 此时门外传来轻嗽声,两人齐望过去,李及甚沉声道:“阿曜,我见起风了,给你送件外衣来。” 谢宁曜不知李及甚是何时站在外面的,但他能看出李及甚极力压抑着怒气。 华恒:……哪里起风了,窗外竹叶都没动。 谢宁曜不愿在表哥跟前落了面子,更不耐烦哄人,大手一挥道:“放那儿罢,你快回去用功。”
李及甚面色极为阴郁,紧攥着手里的衣裳,快步走过去,将谢宁曜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说:“受了伤也不知好生保养,地上多凉,就这样爱顽。” 谢宁曜道:“有地毯呢,就你这般蝎蝎螫螫。” 华恒仍旧坐在地上,玩味的看着他俩,明知可能吵起来,却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谢宁曜见李及甚气的紧握着衣裳,一双手青筋暴露,就连修竹般的十指都因过于用力,指尖红彤彤的。 李及甚帮他脱下满是墨渍颜料的外衣,又将拿来的换上,叮嘱道:“莫要玩到太晚,从这里回去要过钟翠湖,夜里湖边风冷。” 谢宁曜最不喜管束,不耐烦道:“偏你啰嗦,真到夜里,我自坐轿回来,哪里就吹着了。” 李及甚又对华恒说:“阿曜太贪玩,麻烦表哥多加照管劝导,别让他乱来。” 华恒笑道:“这是自然,你只管放心,我虽也是个胡闹的,却很有分寸。” 李及甚又简单的嘱咐了几句,临走前还说:“早些回来。” 华恒倚在门框上看李及甚走远了,他便揶揄道:“阿曜,你真有福气啊,竟能得这样惊才绝艳又贤惠的大美人!” 谢宁曜笑着说:“你就别拿我打趣了,你根本不知道,他脾气臭的很。” 华恒道:“他既是大才子,自然有几分傲气的,若没这等风骨,再美的你也看不上,况且他在外人跟前算给足了你脸面,回去多哄哄就好。” 谢宁曜连忙解释:“表哥,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些,他是我祖母义姐的孙儿,我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的,私底下为好玩说说是无妨,但正经别让人听见。” 华恒意味深长的笑着说:“知道了。” 谢宁曜今日已无心再学画,更无心玩闹,与华恒又闲扯一番,便坐轿回了宝辉院。 回来的路上,他发现这外衣袖口下面那层几乎全开裂了,顿时反应过来这是李及甚故意扯破了衣服向他示威呢! 他原还打算哄人,顿时火冒三丈,让几个小丫鬟扶着来到书房坐下,将袖口举起,怒道: “你也不必拿衣裳出气!每每我耍性子摔东西,你总劝爱物之理,什么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怎如今又这做派?可见你的理,只用来劝我!” 李及甚原就压抑着怒火,这会儿直气的头晕脑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想再解释那袖口不是他故意弄破的,可能是生着气手劲太大不小心弄破的。 谢宁曜却一发不可收拾,将往日想说又没说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我谢宁曜历来是从不肯受半点气的,只为你,每每我也忍了,反倒还来哄你,就这般退让,你还要如何?” 李及甚怒极反笑:“谢小公爷何等尊崇之人,为我受气,岂不是我的罪过,您也不必再为我忍耐,不过是我寄人篱下,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谢宁曜怒道:“什么叫寄人篱下?!你这话叫祖母听见,她老人家该多难过……” 李及甚自知失言,已很后悔,只默不作声。 云舒等几个大丫鬟早听得书房里两人吵闹,却不敢来劝,往日里便是越劝越闹的厉害,还不如随他们去,不过三两日就好。 谢宁曜又令人拿剪刀来,他脱下衣裳一气剪的四分五裂,扔在地上说:“我们都拿它出气,也算公平!” 李及甚不再说什么,只埋头练字。 此时已到晚饭时间,为他俩不再争吵,锦心忙来问:“两位小爷,这会子传饭吗?” 因谢宁曜受伤不宜多挪动,李及甚陪着他,他俩近来都在宝辉院用饭,不用去祖母那边。 谢宁曜气道:“往后我与他不相干,传饭来,我饿了。” 两人虽是一起吃饭,彼此却一句话也不说。 宝辉院众人见惯了他们三天两头的吵架和好,更不会将这等小事传到别处去,都只等他们自己和好,因此两人倒也不担心祖母知道。 谢宁曜用饭毕,正百无聊赖的吃些时鲜水果,莺时趁机提醒道: “今儿下午,大少爷来问过,你的字写在哪里的,我好容易才糊弄过去,只说似乎在学里放着,好歹补上一些罢,看着太不像。” 谢宁曜忙问:“我往常也有写一些,你仔细数过没,拢共多少?” 莺时道:“怎么没数,就连你写着玩的我都收着,不过才十六篇,差的远。” 谢宁昀是半年前被派去金陵外任的,只给弟弟布置了一项窗课,每日练字一篇,节假日可免,如今至少要交上大几十篇方看得过去。 莺时将十六篇字全交予他看,谢宁曜扔了几篇写的太敷衍的,说: “今日有些乏了,从明天起,每天写五篇,我约莫还能在家休养十日,大抵差不多能交差。” 他可再也不想被大哥守着练字,那实在太煎熬,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字全补上。 当天夜里,他躺床上已困倦的很,隔壁卧室床上仍旧空空如也,锦心说人还在书房。 他想着,李及甚再用功也不会这么晚都不睡,想必是在赌气。 谢宁曜有些后悔与李及甚在这个节骨眼吵架,大哥若早问他窗课,他就是再气也哄着李及甚,将人哄开心了帮他写字,有大学霸帮忙,两三天就能搞定。 可如今让他先去和好,断然不可能,他宁愿自己劳累点补上,也不要失了傲骨! 他不知不觉便沉睡过去,也不知李及甚是何时回来睡的。 谢宁曜次日醒来时,李及甚早去书房用功。 他心绪不佳,懒怠写字,想着明日写十篇将今日的补上,用过早饭便又去了绍武院与表哥玩闹。 如此好几天,他竟将补功课这事儿完全抛诸脑后,每每莺时提醒,他才急一阵,却还想着大不了最后一天从早写到晚,发狠将自己焊在椅子上写完! 这日晌午,他被叔父叫到了祖母院里,便觉奇怪的紧,他天天都在祖母跟前玩闹,何须叔父特意叫他来承欢膝下? 他被叔父带着走后院,又叮嘱他别出声,他们就站在门帘后偷看屋里,更让他猜不透叔父想干嘛。 这原是他经常偷听祖母骂谢启的地儿,吓得他以为自己东窗事发,要被叔父责罚,但很快他就明白,与他无关。 只见祖母坐在塌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姑妈诉苦: “我的儿啊,可是我命里子孙缘浅还是怎的,好容易将你大哥盼回来,昀儿又要去常驻金陵,虽则金陵离的近,昀儿终究是一郡之首,何等繁忙,多久才能回来一次……” 谢瑾私底下早就哭过,这会儿不敢跟着哭,怕惹得老母亲愈发伤心,只是不住的温言劝慰。 老太太还不敢哭的太大声,长孙年轻有为是大喜事,更何况为国效力义不容辞,她抽泣着说:“我不敢在昀儿面前难过,怕误他前程……” 不刻,谢宁曜也听的满目含泪,谢勋连忙将小侄儿带到后院偏僻处,说明缘由。 谢宁昀这次回来既为了看望家人,也为了向皇帝汇报作为金陵郡太守的工作实绩,且已通过考核,他去年上半年还在京试任职过大理寺少卿,亦通过了考核。 原本官员任职均是直接上任,但谢宁昀才二十三岁,实在过于年轻,太守与大理寺少卿均为正四品,凡四品及以上官员,均限制三十岁以上方能任命,否则需考核半年。 如今皇帝让谢宁昀自己选,任职大理寺少卿还是金陵郡太守,谢宁昀心意已定要任职金陵郡太守,只还没入宫面圣。 谢勋叹道:“原本我不该干涉昀儿的决定,但这两个职位对昀儿将来仕途各有好处,难分高低,何不如留京任职大理寺少卿……” 他认真听着叔父解释两个职位,心想:一个相当于市长,一个相当于最高法院副院长,我大哥是真厉害啊! 谢勋最后说:“昀儿是个面热心冷,最难相与的,公务上更不受任何人左右,可他这番决定,不过是为了躲开你们的父亲罢了,虽则我知他心里苦,可也不该这样……” 作为当朝首辅,谢勋动动手腕就能让谢宁昀不得不留京任职,但谢勋深知这位大侄儿的脾性,最是不能强求,才想着来软的,便找上了谢宁曜。 谢宁曜曾多次问过叔父:“我爹到底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我哥的事,让我哥如此记恨?” 不论他怎么问,叔父就是不说,这次又被他逮住机会问,可叔父还是不说。 谢勋只说:“别问那么多,听我指挥行事即可,只有你能留得住你大哥。” 他不解的问:“为什么只我能?大哥何时听过我的话,别倒惹他训斥我一番。” 谢宁曜实在觉得自己肯定不行,虽则他是兄长手把手带大的,哥哥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但大哥可是最理智的,没有充足的理由绝不会改变主意。 不过他还是想试试,忙又补充道:“叔父,只要能留下大哥,我什么都乐意做,但丑话说在前头,您别抱太大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