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若没有任何反应,小口地吃着手中的果子。
燕迟又往季怀真看不见的地方站了站。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用膳,太阳西落,有炊烟升起。这样炊烟伴着落日的场景燕迟见过,那时陪同瀛禾来上京做质,和叶红玉一起住在东市,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闹市,每到此时,便是烟火气最重的时候,可听得百态。
季怀真的宅子里冷冷清清。
屋内,巩若见季怀真不吃,又着急地催了催,喊道:“拾遗,快吃。”她终于想起什么,茫然地四下一看,问道:“你爹呢?”
季怀真没有回答,讥讽一笑,自顾自道:“你只知陆拾遗,从不知季怀真。我又何尝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凭什么你看见我就想起那个负心汉了。”
陆拾遗是被前途无量的陆铮养大的,可他却是被酗酒滥赌的生父养大的,季怀真自小耳濡目染,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皆和生父像的很,从他见到巩若后扬起脸,喊出的第一声:“母亲,我叫阿妙啊。”就足以让她回忆起那个令她痛苦万分之人,令她疯病复发。
“以后再没有陆拾遗了,只有季怀真。”季怀真静静看了过来,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某种东西的渴求。
巩若茫然一瞬,嘴巴张张合合,似要重复季怀真三个字。
察觉到她的意图,季怀真不知不觉间就屏住了呼吸。
巩若困顿地看着季怀真,吞吞吐吐,可始终却理解不了他那番肺腑之言,最终这疯了二十八年的女人粲然一笑,依稀可见少女风姿,冲眼前之人笑道:“拾遗!”
简简单单二字,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地落在季怀真心头。
他半晌说不出话,眼睛闭了闭,不由得苦笑一声。门口传来响动,是燕迟走了进来,冲季怀真伸出一手,轻声道:“走了,该吃饭了。”
季怀真看了眼巩若,又看了眼燕迟,喃喃道:“罢了,想要的都有了,不求了。”
他的手牵了过去,任由燕迟带他离开。
一声拾遗过后,巩若不再吵闹,不再发疯,整日痴痴傻傻,混混沌沌,想不起自己是谁,偶尔想起,有癫狂征兆,只要一看季怀真的脸,也很快冷静下来,亲热而又满足地唤他“拾遗”。
燕迟试着将陆夫人送出上京,却被瀛禾暗中阻挠,以此拿捏要挟季怀真,一时间未能得手,转念一想,给瀛禾留个把柄,也未尝不可。
几日过后,一辆马车在夜间驶入季府。
一人从马车上被扶下,神情呆滞,任何突如其来的动静都会把他吓一跳,挣扎间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又疼出一头细汗。
燕迟与季怀真闻声而来,与陆拾遗四目相对。
陆拾遗静了一静,茫然地看着二人,回头道:“瀛禾呢?”
他神情古怪,痴傻不安,左右乱看,不知在找谁。送他来此的乃是瀛禾的亲卫,对此模样早就习以为常,对燕迟与季怀真公事公办道:“殿下只说让我把他送来,说让他以后就跟着你二人,别的再没交待了。”
二人对视一眼,季怀真将人拉到偏僻之处,将他上下一看,问道:“还没死?他必定是费了些力气才保你一命。”
陆拾遗面露茫然,往树后躲。
燕迟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微变了,季怀真也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在陆拾遗脸上轻轻拍了拍:“真傻了?”
他拍打的力道渐重,拍得啪啪响。
陆拾遗被他一凶,就不敢反抗,一边脸被拍红。
燕迟慌忙阻止,将借机报仇的季怀真给拉开,试探道:“你如今这样,他应该不会再逼你了,他既把你送来,就应当是……就此别过的意思。临安那边的特使就要来了,我二人这两日都忙得很,等过一阵子再送你离京,可好?你爹的尸身我也替你葬在郊外了,你可要去看看?”
陆拾遗依然毫无反应。
季怀真悄声道:“去把老许找来给他看看,我不信他真傻了。”
燕迟游移不定,七分疑三分信,他不信陆拾遗对瀛禾毫无情谊,可亲眼看着父亲被心爱之人杀死,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挺过去,或许陆拾遗就是挺不过去的那一个,受了刺激,弄假成真。
背后车轮声响起,亲卫把人送到,准备离开。
陆拾遗听见动静,突然疯了般啊啊大叫,气力猛增,从燕迟与季怀真中间挤了过去,追着那车,大喊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他扒住车狠狠不放,双腿险些绞进车轮中去,亲兵无奈至极,只好停下。季怀真盯着看了半晌,突然道:“带他回去吧,不用怕不好交差,你家殿下一定会留下他。”
燕迟看向季怀真。
片刻后,马车向前驶去,又将陆拾遗带回。
几日后,李峁派来的特使先一步抵达上京,与夷戎进行谈判。
谈判之日,上京碧空万里,莺歌燕舞,乃是一片好兆头。
齐人官员虽不得入内,却是以季怀真为首,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不多时便出了一头热汗。
一人小声议论道:“也不知结果如何,我看不会这样容易。”说话间已是满面愁云,被人骂了两句晦气,忍不住唉声叹气,辩解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现在夷戎势大,半壁江山都被他们收入囊中,又有和理由要与我们‘和谈’。”
此话引来阵阵附和。
季怀真负手而站,一言不发,背后数道目光看来,他都当做浑然不觉,只冲角落一人招了招手,漠然道:“过来,站我边上挡着点日头,晒得我难受。”
墙角蹲着一人,正拿树枝戳弄蚂蚁窝,闻言丢下手中东西,跑了过来,脱下外袍,往季怀真头上一扔。
季怀真骂道:“蠢货!想闷死我不成!”
陆拾遗悻悻地哦了声,只好老实高举着衣服,给季怀真遮阳,不一会儿便满身大汗。背后一阵嘀嘀咕咕,不用听,也能猜到是有人在议论,大抵又是骂一些奸佞、季狗、落井下石之类的无用之话。
季怀真平静地盯着殿门紧闭的正殿,朝陆拾遗低声道:“李峁派来的特使,我听着不靠谱,你说李峁会不会蹬鼻子上脸,逼得瀛禾出兵吧。”接着嗤笑一声,“真以为瀛禾怕他不成。”
陆拾遗一脸茫然。
季怀真转头看他一眼,又道:“你娘平安得很,昨日厨房做了笋丝,她倒是喜欢吃。”
陆拾遗眼中依旧毫无波澜。
季怀真不再吭声,少顷,殿门开了,齐人不自觉地往前挤着想要一探究竟,陆拾遗欢喜地叫了一声,不顾众人怪异目光,朝着瀛禾去了,神经兮兮地抓着他的手臂。跟瀛禾一道出来的是燕迟,李峁派来的特使就跟在二人身后,瞧着倒是面色铁青,似受了不少气。
大齐官员心中一沉,面面相觑,方才还晴空万里,现在似是被乌云罩顶,一言不发地散了。
二人分别回到季府后,燕迟便把今日发生了何事一一告知。
不出季怀真所料,李峁派来的特使果然狮子大开口,虽提出了联手清扫在中部游荡的剩余鞑子的计划,每年可送皇室成员来上京做质,但要夷戎归还武昭帝以及一众齐人官员,除此之外,涉及战败之国的进贡割地问题,却是一字未提。
季怀真拧眉道:“这什么狗屁谈法,这条件明显是冲着要打仗去的,瀛禾一个人就能收拾鞑子,还用得着跟他合作?李峁在搞什么……”他话头猛然止住,神情微妙了一瞬,看向一旁的燕迟,继而道:“你哥如何说?”
“他说要考虑些时日。”
季怀真不吭声了。
李峁虽复国无望,可也不会蠢到提这样的条件激怒瀛禾。再说瀛禾,听此条件没有当场翻脸已使季怀真意外,居然还说会加以考虑。
燕迟突然起身往外走,季怀真惊愕道:“你去哪里?”
“这消息瞒不住,我大哥不会被激怒,别人却保不准,我这几日会晚回来,你若等不及,便先自己睡。”
季怀真若有所思地目送燕迟离去。
果真如燕迟所说,接下来一连几日,他都忙到季怀真入睡后才回,偶尔将人惊醒,也很快搓热手脚,钻进被中抱着季怀真。那睡得困顿的人还不忘问道:“如何了?”
“情况不太妙,我们的人得知消息后直骂李峁不知天高地厚,又不知从何处听来李峁此次发兵只有三万人马,非要我大哥也出兵,两军对垒,将其一举拿下不可。”此话一出,季怀真瞬间困意全消,敏感意识到这背后的含义,一下翻身而起。
瀛禾入主上京后好不容易安顿好在此处的齐人,这次若处理的不好,怕是又要节外生枝。
燕迟一顿, 又道:“既不可激怒齐人,也要安抚夷戎人,着实难办。不过听我大哥的意思,应当是同意了归还武昭帝与其官员这一条件,再点兵四万,阵前谈及其他的条件,若李峁还是要一意孤行……”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季怀真却明白了,抬眼看向燕迟,话里有话道:“此次谁领兵?”
燕迟没吭声。
季怀真立刻道:“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上京局势刚稳,瀛禾不敢在此时亲自带兵,否则他一离京,此地被燕迟占去,更加得不偿失。
衾被中,燕迟无奈叹气,也跟着坐起。
案上烛火跳动两下,二人俱是穿着一身白色寝衣,当真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燕迟思及至此,表情又柔软几分,低声道:“真当我傻不成,他想要你替陆拾遗当着齐人的面杀皇帝,挫了郭奉仪这些人的心思,此时我让你跟着去,不是正好给你机会?”
季怀真一笑,正色着点头:“好,那我便不跟你去,你自己去吧,等燕迟殿下你立了大功一件,率军风光回京时,来我这凄凄凉凉的季府一看,你那糟糠之妻早被你大哥捉走当要挟你的筹码了。”
此话一语言中燕迟心事,对着季怀真这副泼皮无赖的样子咬牙切齿,无可奈何。若不带在身边,一旦开始行动,瀛禾势必不会放过季怀真;可若带在身边,季怀真这厮定要找机会坏事,用尽那剑走偏锋的手段挣来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季怀真若费劲心思想要杀谁,就算这人侥幸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燕迟不想要剑走偏锋,就想要安安稳稳。
思来想去,燕迟面色古怪起来,看着季怀真的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已是一条下下策浮上心头。
他头往季怀真肩窝里一扎,瓮声瓮气道:“我说不过你,带你去就是,但我们可说好了,你不许给我捣乱。”
“那是自然。”季怀真一抚他长发,突然别有深意地试探,“燕迟殿下,看你这副样子,我怎么觉得你这次巴不得领兵,就愿意看到局势走到这一步。你们夷戎人大多冲动直率,但也不乏巧敏这般足智多谋之辈,怎得这次这样容易就闹到瀛禾跟前去非要出兵不可,不会是你在暗中推波助澜吧?”
怀中之人撒娇示弱神色荡然无存,燕迟抬头,盯着季怀真一笑,那英俊不服管教的模样直看得季怀真心猿意马。
季大人懒洋洋道:“从前都是我骗你利用你,若是这次你顺水推舟,也骗我,利用了我,又当如何?”
“不如何,还能如何,你诓骗了我这样多次,这话应当我问你才对。”燕迟睨了他一眼。
季怀真盯着他的薄唇,忍不住凑身过来,剩下的话语消失在紧贴吮吸的双唇间,那被美色所误的季大人意乱情迷道:“自然是甘之如饴了。”
几日后,夷戎四万大军开拔,拓跋燕迟携武昭帝与大齐群臣,还有那贼头季怀真,去到离上京数城之隔的寿礼,同李峁一方进行和谈。
临走之前,二人又见了次陆拾遗。
高楼亭台之上,一人负手而立,不远不近地看着,侍从站在一旁,手中拎着收拾好的包袱。
燕迟问道:“你可愿同我二人走?”季怀真不情不愿地冷哼一声,斜了燕迟一眼,口中阴阳怪气,嘀嘀咕咕:“我看你不当皇帝也能享齐人之福。”燕迟尴尬不已,便息事宁人地捏了捏他的掌心以作安抚。
他二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陆拾遗却听不懂,只茫然地左顾右盼,舔了舔化在手心的糖人,问道:“瀛禾呢?”
季怀真往高处一指。
陆拾遗一笑,转身往瀛禾那边跑,如此便给出了答案。
季怀真又突然道:“等等。”他从袖中掏出把匕首,不顾对方困惑眼神,强行塞到他手中:“快滚,别再见了。”
见他如此凶悍,陆拾遗如见鬼般,只想躲着走,忙不迭跑了。
燕迟叹口气:“何必这样。”
“这东西我才不要,我拿在手上,你要日日夜夜疑心我提防我,”季怀真看着陆拾遗跑远的背影,又笑了笑,低声道,“既然我用不上,就要交给能用上之人。”
燕迟不再吭声,拉着季怀真离开。
翌日一早,大军开拔,向着寿礼前进。此次前去的不止有燕迟的人马,还有瀛禾的,他们互相提防着,各出兵近半,瀛禾一方领兵的,乃是乌兰和他的父亲。
那人身材魁梧,不苟言笑,近九尺高,看气势谈吐便知不是等闲之辈。他走到乌兰身边一站,乌兰便蔫儿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让乌兰闻风丧胆的亲老爹——莫格。莫格见燕迟看过来,当即把头一点,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便再无动作。
季怀真笑道:“当真嚣张,看见你,竟不行礼。”
燕迟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莫格见了我父王都不必行礼的。他在族中声望很高,又是我大哥的授业恩师,昔年是跟着我爹的,我大哥能打下大齐半壁江山,少不了他的出谋划策。”
季怀真唏嘘道:“怪不得你大哥这样纵容乌兰,被他指着鼻子骂都不带生气的。我说你大哥怎么这样放心你来领兵,合着是留有后手,我看这个叫莫格的不好打发,你要小心他们将计就计,挑起你与齐人的冲突。”
毕竟相较于瀛禾,燕迟还有一优势——他是齐人与夷戎人的孩子。
然而这一优势,也只能在燕迟下定决心要与瀛禾争夺皇位时才可发挥作用。
燕迟坐于案前,掏出地图一看,沉声道:“还有三日路程,就到寿礼了。斥候午时来报,说李峁亲自领军,已驻扎在寿礼河畔,你过来……”
他将季怀真扯了过去。
季怀真坐在他腿上,将人脖子一搂,不怀好意道:“殿下,说正事就说正事,你老是动手动脚,把在下抱来抱去做什么。”
燕迟面色一哂,竟是耳根薄红。
“殿下,你我已相识……”季怀真掰着指头一数,“勉强算三年,你说,你我二人之间,有无默契?能不能做到心有灵犀。”
燕迟摇了摇头,莞尔道:“够呛,想岔的时候倒是多得很,所以才生出许多事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罢,便两手圈住季怀真。
这话季怀真只认同一半,当即反驳道:“那倒不是,就是因为想到一处去了,才会生事端,若想不到一处去,才会阴差阳错。”
“那你猜我现在想要做什么?”燕迟抬眼看他。
季怀真不吭声,狡黠一笑,凑近了,作势要吻,轻声呢喃道:“你的心思我还不是一猜一个准……”越说,就离得越近,他离得越近,燕迟心跳就越快,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尽,二人的手就同时伸向案下,摸了个正着。
指间相处的一刹那,皆是一愣。
燕迟微妙地笑了笑。
季怀真道:“这不就想到一处去了……”
下一刻,二人同时出手,扭打在一处,季怀真探头往下一看,见案下果然藏着一捆麻绳,又鬼吼鬼叫,说燕迟扭痛他了。这样一喊,燕迟方下意识松手,正巧给季怀真抓住机会,将榻上扔着的单衣捞起拧成绳,作势要去绑燕迟,口中骂道:“兔崽子,学会跟你家大人耍心眼了!”
“你也骗我了,你我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了,我是个瘸子,还废了一只手,好啊你拓跋燕迟,一身蛮力不用到正处,就会关门打人了不是!好的不学你学坏的!”
“谁打你了!”
帐内一阵乒乒乓乓,桌案翻倒的动静。
燕迟的亲兵守在帅帐外,听见如此动静依旧面不改色,谁叫这几日来,夜夜都能听到从七殿下帐中传出奇怪声响,早已见怪不怪。
帐内,燕迟气喘吁吁起身,将季怀真五花大绑,丢到榻上,慌乱中还被他捶了好几拳。
季怀真不依不饶,喋喋不休,燕迟恼怒地俯身,低头将人亲住。季怀真怕咬到他舌头,不敢再动。燕迟将人细细亲了一阵,初时带着恼意,后来温柔缱绻,亲得季怀真无可奈何,怒意尽消。
二人双唇微微分开,燕迟抵着他的额头,面容因情动而俊美无比。
他轻声道:“睡一觉,等醒了,再见到我,就能带你回凭栏村了……两年前我说过的话一直算数。”
季怀真抬眼,看到燕迟眼中带着无尽珍重眷恋,又见他伸出一手,按在自己颈侧,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128章
武昭二十六年,大齐新都临安被鞑靼攻破后,大齐皇子李峁从鞑靼手中出逃,以复国之名自立为王,亲自领兵,率三万大军驻扎到寿礼河畔,与夷戎展开最后的谈判。
夷戎军队驻扎在高地,朝下一看,便将齐军营地尽收眼底。
这支军队一看便是临时拼凑而起,行军无纪,一盘散沙,就连身上铠甲都是东拼西凑,甚至还能看到有些人穿着鞑靼军服,一看便知是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
这些人脸上丝毫不见气馁,也不知此行有多危险,人人义愤填膺,若没有分到刀枪,便拿着下地干农活用的铁耙,似乎就靠一股精气神撑着。
乌兰的父亲莫格走上前来,和燕迟于高处并肩而立,一起看着前方的齐人营地。
莫格沉声道:“想不到竟是李峁亲自领兵。”
燕迟道:“他们已无可用的将领了,只得李峁亲自上阵,只怕连这三万人,都是临时征来的。”
“困兽之斗。”莫格不住摇头,语气中竟是带着一丝惋惜。
燕迟也跟着一时无话,思衬半晌,才道:“我娘以前教过我一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语气一顿,继而缓缓道,“大哥灭的了大齐,却灭不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总有一日,这把火会再烧回来。”
莫格不置可否,更是听出了燕迟话中更深的含义,突然问道:“刺客偷袭大殿下的那个晚上,殿下也在?”
燕迟不再隐瞒,点头认下。
莫格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燕迟,转身走了。
翌日一早,齐人的营地中设好案席,李峁亲自率领众副将迎燕迟等人入营。大齐官员协同疯疯癫癫的武昭帝一同跟在后面,皆未以战俘之姿佩戴手铐脚链,只左右被两列夷戎士兵看守着。
这是自从临安出逃后,众人时隔多月再见李峁,看着那坐在案后的人,俱是心中一惊。
仅仅数月未见,只比季怀真大上四岁的李峁就满头白发,双眼暗淡无光。原也是上京城中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一连数月的殚精竭虑使他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当真叫人唏嘘。
李峁对这别样目光浑然不觉,四下一看,温声问道:“怎么不见陆铮陆大人?”
众人一静。
李峁见他们沉默不语,便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陆铮的消息,怅然若失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大齐也没剩几人了。”
他冲燕迟拱手道:“燕迟殿下,这便开始吧。我齐人这次破釜沉舟,三万老少聚集于此,乃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人还未到齐,如何开始了?”
听着这熟悉声音,燕迟面色骤然一变,循声看去,紧跟着,大齐朝臣也认出这声音,开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人未至,声先到,话里话外带着一股令人咬牙切齿的张扬跋扈,引得人伸头张望,只想看是谁敢在这等场合嚣张。
已有士兵先行一步为来人掀开帐帘,一双锦靴踏了进来,来人玉冠束发,身形笔挺,肩膀一震,脱下云纹大氅,内里着一身暗红色箭袖蟒袍,虽长着文人的脸,却是武将的气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齐人的肉中刺,夷戎人的眼中钉,拓跋燕迟的心上人——季怀真。
这季狗轻佻至极,狂妄至极,看着李峁嚣张一笑,懒洋洋道:“殿下,好久不见。”
跟着李峁来的齐人被季怀真的叫法激怒,李峁已自立为王,应唤陛下才是!
面对季怀真的挑衅,李峁反倒摒弃前嫌,朗声大笑,如此笑了,才依稀有些当年在上京时龙章凤姿的模样。笑完又是一阵唏嘘,盯着季怀真看了良久,才冲侍从低声道:“赐座。”
季怀真却道:“不必。”
说罢,自顾自向燕迟走去,坐在他身边。
齐人面色微变,季怀真一个齐人,即便亡国,在此等关头也应当和齐人坐在一起,坐到夷戎人身旁,当真背信弃义。此举惹得众人不快,连郭奉仪都其对冷眼相看。
季怀真倒毫不在意,往燕迟那边一看,见他正对自己怒目而视,隐忍不发,继而对一旁的莫格道:“你先与李峁交涉。”接着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季怀真出帐,走到无人之处,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质问道:“怎么逃出来的?”
季怀真一笑,拍了拍燕迟的脸,轻声道:“殿下,你那些心机手段也不看看是谁调教出来的,骗骗乌兰可以,如何骗得过我。”
燕迟很快反应过来:“你故意的,故意装作受服于我,让我放松警惕。”
季怀真笑而不语。
自那晚上燕迟假意屈服,答应带着他一起走时季怀真就知按燕迟这固执脾气,怎会眼睁睁看他以身犯险,定是留好了后手。如同他和白雪派人盯着燕迟的动静一般,他从临安带来的属于销金台的人手必定也在燕迟监控之下,这些人自然无法启用,否则打草惊蛇被燕迟识破,就会前功尽弃。
可他季怀真也并不是全然无人可用……他还有一队完全游离在自己和燕迟势力之外的人马。
“陆拾遗总算干了回好事,给我留了些可以大齐太子名义调动之人,那日你一走,你的人还没来得及将我送到安全之处,他们就先一步将我救出,我还不敢追得太近,怕被你发现,险些耽误,眼下来的正是时候。”
季怀真狡黠一笑:“殿下,如何,这个关头可是想将我手脚捆住,再送走一次不成?”
燕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瞬息过后,方平静下来,认真叮嘱季怀真:“你须得跟紧我,不可做多余之事。”
季怀真点头道:“自然。”
燕迟眼神犹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然而眼下这等关头,也不允许他再做别的打算,只能暗自看好季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