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道:“你去找过陵老先生了,不必瞒我。”
许琛弹了一下夏翊清的额头:“我去找陵老先生给你要安神香,你昨晚睡得不安稳,抓着我梦呓许久,险些勒死我。”
“我……”夏翊清一时语滞。
许琛笑着说道:“若不是我这身功夫尚未松懈,还真制不住你。”
“胡说!”夏翊清嗔道,“怎么可能!”
许琛掀起自己衣袖,将手臂送到夏翊清面前,幽幽说道:“不愧为龙子,你这小蟒爪子倒真是厉害。”
“我……我不记得了……”夏翊清看着许琛手臂上那一道道尚未褪去的红印,心中满是愧疚。他并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更不知自己在睡梦之中将许琛抓成这般模样。原来今早许琛格外小心体贴,竟是怕自己噩梦之后心情不好。
许琛放下袖子说:“身上还有许多,你可要一一看过?我尚未问过,你究竟如何记恨我,竟要这般拼命掐我。”
“我给你上药。”夏翊清拉起许琛往屋内走。
许琛跟着夏翊清进入屋里坐定,道:“纪寒传回信来,二月初已从驻军之中又选出万人跟随骁骑卫训练。玄狼、乌珠和诃羯三部的小股侵扰便当做训练。等经州军作院制出黑甲便配给他们。如今这万人已开始专项训练,具体情况纪寒和覃岷会写奏疏递来。草原有骍部和鹰部,这本是好事,但前些年因为朝中文臣反对,骍部和鹰部只提供战马和战鹰,从未编入长羽军,其实他们才是最了解草原的,若可以,我想启用他们。当然若是推行不动也不必勉强,这本就非一蹴而就之事。”
夏翊清一直没有应声,上完药后便趴在药箱上注视许琛。许琛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夏翊清摇头:“没有,你说得都对。”
“你这是怎么了?”
夏翊清笑笑:“大将军这个侃侃而谈的样子真好看。”
许琛刮了一下夏翊清的鼻尖:“又说胡话了!”
夏翊清依旧趴在药箱上,说:“如今你已得了新贴官,是真的大将军了。你可还喜欢这贴官?”
“不喜欢。”许琛顺势掐了一下夏翊清的脸颊,“从前名不正言不顺,这是我们俩之间的情趣。只有我能叫你翊哥儿,也只有你会叫我大将军。可如今我得了这贴官,谁都可以这般称呼我,我在你面前似乎再没有什么特殊的了。”
夏翊清直接扑进了许琛的怀里,撒娇般连叫了数声“大将军”,而后用额头抵住许琛,低声说道:“你永远是最特殊的,而且还有一个称呼,谁都抢不走……唔!”
许琛轻轻含住夏翊清的双唇,温柔地将他尚未得及说出口的话吃了进去。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许琛低声问道,“我为何不回应你,你真不知道?”
“大将军!”夏翊清已坐于许琛腿上,他感到许琛一团炙热的欲望亟待发泄,便亲吻得更加深入,“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唤你。”
亲到动情,夏翊清却倏然起身:“快冷静,调息。”
许琛喘息着抬手,竟终究未能说出话来,只略指了下床铺。夏翊清连忙扶着许琛坐到床上,调息过一刻钟,许琛才渐觉恢复,缓缓睁开眼。夏翊清自责说道:“我真不该招惹你。”
许琛轻轻摇头:“是我一见你就忍不住,不怪你。”
夏翊清微微蹙眉:“我虽不能习武,但我好歹习过这些年医理,我知道走火入魔是何模样。你……你回来已近两个月,却总也不见好,真教我担心。”
许琛握住夏翊清的手,道:“我确实去找陵老先生调药了,这新药……药劲有些大,刚才气血翻涌,一时没控制好。”
“我就知道!”
“没事了。过来说会儿话。”许琛将夏翊清拽入怀中,拥着他靠在床上,道,“木赫一死,扎达兰便失去最后的忌惮,势必要反了。其实你心中清楚,我偷闲两个月已是极限,我知道你们希望我能好好休养,可敌人却盼着我缠绵病榻。对阵之前是没有人会询问对方主将能否提得动刀的。”
夏翊清颔首,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许琛继续说:“玄狼部从草原深处一路打出来,不可能只有这些手段,也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企图。乌珠和诃羯两个小小部落敢屡次三番犯我边境,背后定然有所凭恃,扎达兰若真反,最大可能便是与玄狼部联手,正如当年草原七部联合那样。若真如此,我们必得提前做好准备。”
“你已做了准备?”夏翊清问。
“不然我何将纪寒留在草原?”许琛笑笑,接着说道,“只是木赫死得早了些,以防意外,我过几日便会上奏状自请回北疆,到时候四大王不要以权谋私不让我走就行。”
夏翊清:“当然不会!我怎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知道你懂事。”许琛道,“现在朝中没有堪用的主帅,父亲身体尚未好全,他有心无力。而且草原……你明白的,我责无旁贷。只是我想你心中做好准备,此番我离开,怕是要以年为计。”
“为何?”
“因为只要草原一动,南境必乱。之前并非真刀实枪地将南境打服,而且父亲受伤的消息并未瞒住,这般情况,南凉是不会死心的。先帝曾说过,南蛮小人,最爱趁火打劫,断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在南境设了个局。去草原只是幌子,到时我会转向南境。”
“设局?”
许琛抚过夏翊清的乌发,轻声说道:“既是顽疾,便要下猛药,我定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南境,教南蛮小国再不敢做那趁火打劫之事。”
“那……你需要我如何配合你?”夏翊清问。
许琛:“我需要你相信我,然后好好等我回来。”
夏翊清用力颔首,抱住许琛良久不言,不管未来还有多少仗要打,会面临多长时间的分离,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相拥。
然而几年前即墨允就曾说过,越是平静的夜晚,越容易酝酿风暴。
第130章 一百三十 克烈
三月底,经州分院改革完成,选调玄部冶炼匠人百余人充入军作院。兵部提请的兵制改革也在寭王的一路力保之下顺利开展。
四月,北疆传回绿疏,平宁侯自请前往北疆,两府留中不发。平宁侯再上奏请,皆被两府留中。寭王召宰执相询,答称参政方崎坚决不在诏令上落名签印。后首相冯墨儒与次相盛弥以宰执令绕过两府决议,将敕授直送吏部,派往宣告院,却被御史台方崎以御史中丞令追缴敕书。
台谏向来有权追缴敕书,只是多年来未曾行使此权,如今方崎这般行事,便是要做庭议才可。
四月二十日,朝会,紫宸殿内,御史中丞方崎当庭参弹平宁侯许琛犯欺君之罪,众臣哗然。
国朝规定,凡台谏当庭面参,所弹官员需出列应参,做应辩之举。然今日平宁侯并未上朝。
谢承汶出列道:“依制,当庭面参若无实证,则定台谏诬告之罪,是要罢官免职的,方中丞你可想清楚了?”
方崎义正严辞地说道:“下官司职御史台,定然知晓这规矩。”
秦高濂趁火打劫一般出列道:“臣以为,御史台向来持中,既方中丞行此事,必定握有实证。”
夏翊清起身,向御座道:“臣请召平宁侯应对。”
秦高濂道:“不知四大王要请何人去召?若是你身边的中贵人,怕不是要与平宁侯暗通款曲一番?”
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放肆!寭王平章军国重事,行辅政之职,还不得着你刑部员外郎这般置喙,礼仪尊卑稀疏至此,端的是不将先帝遗诏放在眼中。”
秦高濂立刻跪地:“殿下息怒。”
“当庭面参,须得当庭对应,这是礼制法度。”太后转顾身边内侍,“去召平宁侯入紫宸殿应对。”
内侍躬身而出。
少顷,内侍通传:“平宁侯应对。”
许琛入殿内恭敬行礼,太后道:“不必入列,今日有御史要当庭面参,需你应对,站在原地即可。”
许琛再度行礼,而后立侍原地。
方崎上前,道:“臣御史中丞方崎,参平宁侯捏造身世,蒙骗先帝与天家,入朝多年行欺君之事。”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
方崎接着说道:“平宁侯实为克烈遗孤。”
许琛神色未变,道:“方中丞空口白牙,便将这遗孤身份安于我身,莫不是太草率了?开宇六年克烈族灭,如今哪里还有克烈?”
方崎辩道:“克烈虽灭,但族人还在,你隐瞒身份便是欲行复族之事!”
许琛冷笑一声,对辩:“医部收归仲渊十余年,衣食住行皆已无差异,通婚日久,更不复蛮族野性。纵使我真为克烈遗孤,以我一人之力又如何召令北疆医部数万民众依附于我?方中丞此言毫无道理。”
方崎似是料到有此一辩,并未见任何慌乱之色,说道:“你并非普通克烈遗孤,而是克烈世子。”
方崎这话激起千层浪。若仲渊手持兵符的元帅真是草原部落的世子,便是说国朝这些年在靠一个草原人守护北疆。更何况当年是大长公主认子,方崎这参的不只是平宁侯一人欺君,更暗示了远国公和大长公主与草原早有勾结。
众臣心中犹疑不决,都以余光望向许琛。
许琛淡然道:“方中丞怕是听多了话本故事,分不清戏剧与现实了。”
方崎见许琛避而不应,言语更加笃定,道:“克烈世子名叫桑昆,生于开宇二年冬月初二,自从平宁侯入京以来,每年冬月初二都会有家宴,此为其一。其二,昔年在蓟城时,曾有人见过年幼的平宁侯,那时周围人皆以‘小桑’称呼于他。且平宁侯府中正房院落悬有‘昆玉’二字,一桑一昆,正暗合了桑昆之名。其三,克烈世子左耳垂有一红色圆痣,平宁侯左耳垂亦有一红色圆痣。”
话到最后,朝臣们看向许琛的眼神已然转变,就连一直坚信许琛的人心中都有了些许犹豫。许琛相貌惹眼,气度不凡,又尚未姻亲,屡立战功后,上至高门贵女,下至教坊女伶,争相求顾,若是能有幸得他看上一眼,同他说上句话,那更是足够说上大半年的。更有那‘男身女相许郎君,红玉耳饰俏元帅’的议论调侃。可此时那左耳红痣却像一枚红色石头,砸入众臣心中,直砸出了许多猜疑的波澜。
许琛听得方崎如此说,只发出一声鄙夷轻笑,道:“无趣。”
方崎侧身看向许琛,逼问:“平宁侯可是无言以对了?”
许琛轻抖公服大袖,向御座躬身行礼,道:“臣的身世如何当年户部与宗正寺皆已查实。若今日紫宸殿不议军事,还请容臣告退,臣伤病未愈,无力与人在此磨牙争辩。”
夏翊清却道:“平宁侯留步,此事既然已起,你总得留下个说法才是。你虽为武将,却也是司职三衙的朝臣,面参对辩,需分说清楚。”
这番言论更教人无法看懂,世人都知寭王与平宁侯同窗数年,堪为挚友,可如今见他神色震惊,言语态度犀利,全无往日温和,竟是隐隐动了怒。
许琛轻叹一声,说道:“就算我今日留下些说法又能如何?方中丞已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了怀疑,我说与不说还有何意义?这世间许多事情都能得证,唯独少失考妣的孤儿身世最难分辨,我于世间已无血缘父母,即便要行滴血之事,也无处可寻我血亲。方中丞年过六旬,如今以自己御史中丞之名,半生为官清誉做赌,只为证明我是桑昆。既如此,我便认了罢,成全方中丞一生清名。我认下后还请四大王看在昔年同窗之谊,给我留个全尸。”
至此,朝堂官员终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谢承汶出列道:“平宁侯莫要胡说,你可知方中丞参的是你欺君之罪?”
许琛道:“今日方中丞既开了这口,那不是他欺君便是我欺君。御史台从不行诬告之举,台官面参,若详查未果,便是台官失职。方中丞今日这般行径,是拿御史台的名声在威胁于我。他若欺君,御史台多年清名不再。而我无父无母,大主和远国公与我并非血亲,若真是欺君之罪,无非是我一人之过,牵连不到旁人。御史台向来持身中正绝不偏私,是仲渊法度公允象征,而我不过是个行伍丘八,因我一人搅得朝堂公允无存,我便是国朝罪人。如此这番,我岂敢不认?”
谢承汶是极聪明之人,立时抓住话关键,追问道:“平宁侯的意思是方中丞指证有误?”
许琛叹道:“误与不误,皆在一念之间。”
太后冷声道:“平宁侯,收收你的小孩子脾气,朝堂之上,不可妄言。”
许琛拜道:“请陛下与殿下明鉴,臣未曾行任何欺君之事。”
太后:“你既未做过,便不该胡乱认下。刚才方崎提出三点质疑,你需得一一辩过。”
“臣遵旨。”
太后又道:“应辩时长,平宁侯伤病未愈,赐大座。”
“谢殿下。”
有两名内侍搬来与寭王一侧相同的官帽椅置于许琛身后,这便是太后口中的“大座”。紫宸殿和垂拱殿中,惯常只赐坐,便是坐于小凳;夏翊清得了“坐而论政”的恩赏,方能于紫宸殿中坐在有靠背的官帽椅上。虽然依礼不能靠坐,但官帽椅比圆凳要宽敞舒适许多,历来只有恩待老臣重臣才赐大座,太后让许琛应对,却又赐了他大座,这番信任倒着实教人安心不少。
许琛落座,才缓缓开口,说道:“方中丞说我府中每年冬月初二皆有家宴,此事非虚。只是不知方中丞是如何得知?”
方崎说:“自是你许家人所说。”
许琛问道:“何人所言?人在何处?”
后方有人出列,行礼后道:“臣许仁铎在此。”
此刻,站在前排的太常寺卿许笠望向自家二弟,只见许策一脸惨白,而户部许仁柏也是满脸震惊。
许琛无奈摇头:“许家是书香门第,累世清流,怎的就出了你这个阴诡之人?”
许仁铎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跪地叩首道:“臣虽为许琛堂兄,但更是仲渊臣子,许琛行此等欺君之事,臣不敢隐瞒。”
许琛已获赐赞拜不名,朝堂之上礼官都不得直呼其名,许仁铎如今做这般称呼,教许策慌得几乎要冲到儿子面前捂住他的嘴。
许琛不去看许仁铎,缓缓说道:“冬月初二是我生父忌日。府中每年家宴不假,却并非为我生辰,大主感念生父当年救命之恩,是以每年冬月初二皆以家宴之名为我祭奠生父。这家宴向来都只有我们自家人,从未请过各位叔伯兄弟,家中大伯二伯亦未曾知晓,许仁铎,你又如何得知?”
许仁铎道:“自是公府中有人看不过眼,悄悄告知于我。”
“许氏虽未望族,但仍是清流世家,礼仪规矩皆全。你是我许氏何人?为何会有人特意告知于你?”不待许仁铎回答,许琛便继续说道,“祖父祖母早逝,家中向来以大伯为尊,即便日后子辈当家,也合该是大伯家的仁柏堂兄主事,许家何时轮到你二房庶子当家?你既不当家,又非我三房一支,为何我府中人会将看不过眼之事告知与你?”
许仁铎此生最恨旁人提他出身,听得此言立时反驳道:“你只是三叔义子,你凭什么拿嫡庶尊卑来说我?!”
许琛道:“仲渊律法规定,凡遗弃小儿年五岁以下,或边隅孤儿凡十二以下,不能存活者,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另有律例规定,凡从姓养子,敬告家祠,取耆老允准,依文书为证,报所在州府造册,许其承嗣宗祧,视为亲子。我开宇十三年入许氏族谱,十四年初敬告家祠,并凭宗正寺令,报临越府造册,正式成为义父的承嗣养子,如今就算我称义父一声父亲,于情于礼于法都并无过错。且开宇十五年末,家中幼弟幼妹降生后,先帝特旨言明,我为承嗣嫡子,幼弟仁珩为袭爵嫡子。我三房一支二子一女皆为嫡出,我如何不能以嫡庶论及你?”
许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另外,远国公府中仆役,皆为边陲孤老,公府于他们有主仆之情庇护之恩,这般忘恩负义之事他们做不出来。倒是前些年我分府别住,你借暖房之名往我府中送了些厮儿,我念着是兄弟情谊未曾驱赶他们,如今倒成了你攀咬我的爪牙,若知如此,我早该找了牙子将他们发卖,还省了我这些年多分月钱给他们!”
许策根本不知那所谓家宴,更不知自己儿子竟送了人去侯府。他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心慈手软,去年刚刚给仁铎谋了闲差,尚未及一年便在朝堂之上行这种无父无兄之事。许策连忙出列道:“平宁侯恕罪,仁铎年幼,是臣教子无方。”
许琛向着许策微微颔首,而后道:“二伯不必如此。仁铎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如今早已成年,该为自己言行负责了。”
夏翊清道:“请户部、宗正寺及临越府调取旧档,详查在册文书记录。”
户部侍郎、宗正寺少卿及判临越府事的陆执行礼退班,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外走去。
许琛略顿了顿,接着道:“既如此,我先应辩第二条。昔年有人在蓟城以‘小桑’之名唤我,请方中丞请出人证。”
方崎道:“此人在外府州就任,不能应对,但仍有人证证言。”
秦高濂出列,道:“下官可为人证。家父于开宇二十二年调任河北路为转运使,那曾以‘小桑’称呼平宁侯之人正是河北路官员,现任河北路保州知州兼常平管勾官顾攸。顾知州曾与家父说起与平宁侯旧时情谊,叙说之时皆以‘小桑’称呼,因平宁侯官称、姓名、表字之中皆无‘桑’字,家父还与顾知州再三确认,顾知州称平宁侯在蓟城时便是此名,是入京之后才改的名字。”
听完秦高濂这般说辞,许琛依旧神色不变,坦然应对:“却原来,秦高濂你认为我入族许氏之前并无姓名。”
方崎略皱了下眉:“平宁侯莫不是要编出个名字来糊弄过?”
“非也。”许琛看向放弃,眼角微抬,道,“方中丞不必慌张。姓名之事,当然不可随便乱说。我十岁之前,名叫维桑。方中丞与秦侍郎皆是进士出身,这‘维桑’二字指代何意,又出自何处,可还需我来说明?”
殿中无人应声。许琛稍稍挪动身体,似是有些疲累,便以方椅扶手借力,看向穆飏道:“这维桑与桑昆,烦请先生替我解上一二。”
穆飏并未料到有此一事,但见许琛这般说,亦想起几日前于侯府之中的对话,心中略有了些判断,便出列道:“维桑二字,出自《诗经·小雅》,‘维桑与梓,必恭敬之’。至于那‘昆玉’二字,可做两种解。有‘璡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以形容人之高洁,亦有‘陆机之赋虚握灵珠,孙绰之铭空擅昆玉’喻文章之美。其二,昆玉亦为兄弟手足之代称。平宁侯为人中直,如高洁昆山之玉,如今又为人兄长,这昆玉二字实为贴切。”
夏翊清此时接话道:“正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亦曾去过平宁侯府,他府中正院悬挂着‘昆玉二字’而他书房内则另有‘秋霜’二字为匾。如今这昆玉秋霜皆全,合该是取自《辩命论》才是。怎的竟教你们编排出桑昆之名了?”
此时兵部侍郎陆恩慈出列道:“就算这桑昆二字可以这般拆解,可平宁侯耳垂上的红痣又该作何解释?”
许琛看了一眼陆恩慈,并未理会他,只问方崎:“敢问方中丞是如何得知克烈世子的生辰样貌?”
“自是克烈旧人所说。”方崎此时竟有了些得意,“人证口供具在。”
许琛拱手向御座:“臣请对峙。”
太后示意,立刻有人将一名身穿草原服饰的中年男子提至殿中,那人跪地行礼,官话颇为流利。
许琛仔细看了看他,说:“看你样貌,该是过了而立之年,克烈灭族十余年,想来那时你已然懂事。既如此,你便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开宇六年时你多大?克烈最后驻地在何处?汗王叫什么?负责守卫的仲渊将领叫什么?”
那人立刻回答道:“那时我十五岁,克烈驻地在图若,汗王是脱斡,负责驻守的是纪吾将军。”
许琛颔首,又从袖中取出药瓶递于身旁内侍,说:“请辨认,这是跌打丸还是护心丹?”
内侍倒出一粒药丸,送到那人面前,那人皱着眉看过许久,说道:“这是……跌打丸。”
许琛笑笑,说道:“这是我日常在吃的药,既非跌打丸亦非护心丹。医部中人,自出生起就与药草为伴,会识字便会读医书,你说你那年十五,可却连跌打丸都不识得。”
那人低头不语。
许琛继续说道:“还有,若你真是医部中人,为何会称驻地为图若?图若是仲渊版图上正式名,而当地人却只说土拉河,就连北疆士兵都习惯称那里为土拉河。此外,纪吾于开宇六年战死,当时国朝刚刚完成文臣的官阶定品,武臣官称依旧循旧例,便是以如今的武散官厘定品秩,将纪吾追封为辅国大将军。然他生前只是骁骑卫统领,且军中称呼与官称不同,即便到如今再提起时,也只称他纪统领。现任骁骑卫统领纪寒为纪吾之子,军中及医部老人皆以小纪统领称呼于他,医部从未有人以将军称呼纪吾。我方才的问题,你只说对了克烈汗王叫脱斡,所以,你真的来自医部吗?”
冯墨儒听到这里立刻出列说道:“臣出身军中,可以作证,平宁侯所言句句属实。”
太后转顾身侧,问道:“可是真的?”
吕斌拱手行礼:“臣曾是骁骑卫都头,在北疆多年,可担保平宁侯所言为真。臣在军中时,确实只称图若为土拉河。且臣当年有幸在纪统领手下做过事,确如平宁侯所说,军中称呼不同朝中,皆以军职相称。昔年大主在军中时,亦只称元帅。如今军中为了区别平宁侯与远国公两位许元帅,便称远国公为大帅,平宁侯为少帅,除此之外,并无旁的特殊称呼。”
许琛转顾那跪伏在地的证人,说了一句话。那人茫然未应。夏翊清问:“平宁侯刚才这是说了什么?”
“一句草原上三岁孩童都能听懂的话。”许琛拱手向御座,“臣请纸笔,交予吕副都统和冯相公。”
太后示意邓继规,邓继规立刻命内侍奉上纸笔。
二人分别提笔,不过片刻,两名内侍将两张纸奉于御座前,太后挥手,内侍又将两张纸举起,
吕斌所写:“你叫什么”
冯墨儒所写:“询问姓名”
“我……我刚才没听清楚!”那证人兀自狡辩道。
可朝堂严肃之地,虽不至落针可闻,却也是非常安静,许琛的声音能清晰传至众人耳中。此时已无人再相信这证人的所谓“证词”了。
许琛缓缓说道:“此人是否来自医部都未可知,那他所说之话又有多少可信之处?即便克烈真有世子留下,即便克烈世子真的叫桑昆,且耳垂上真有红痣,那就能证明我是吗?究竟是他们先得知克烈世子姓名生辰然后发现我与克烈世子的所谓联系,还是他们先看到了我府中牌匾,知道了我旧时名字,才找人编出世子耳垂有红痣的这个说法?此事该如何证?又何处去寻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