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忽然别开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鼻息间都是药味,铺天盖地的药水味把霍域身上原本的栀子花香气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他可真恨啊,恨还无处发泄,只能接受。
再回过头,他说:“我不怕,你也别怕,我就在门外陪着你,你好好睡觉。”
临走时,霍域示意他靠过来一些,在他耳边笑着问:“认罪书写了吗?”
游弋一愣,哭笑不得:“我写,我马上写,出去就写行吗?”
霍域微微摇摇头:“不急,出去睡会儿吧。”
虽然他这么说,游弋还是觉得这认罪书是得写了,躲不掉了。
他把自己过去的几年混沌总结为两个字——荒唐。
荒唐一场。荒唐到他都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光。自己把自己难了个半死,到头来发现这题有且只有一种解法。
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犯轴跑了,霍域当然就不会上那辆出租车。他会送他,会接他,怎么会让他打车?如果他不走,霍域根本就不可能躺在这儿。
跑这条路以后他肯定不会走了,那藏呢?
这些年他的爱肆意疯长,无边无际,哪能藏得住?同窗三年的纪闻栖能看到,只认识一天的护士姐姐也能察觉,就算拼了命藏又能藏多久呢?藏的过程中又得让霍域担心多少次呢?
何况,一场意外让所有的情绪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他忽然意识到他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把霍域拱手相让,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
终究还是没能活成个圣人。去他妈的亲情吧。时隔五年他忽然想这么痛快地喊一句。
一腔热血涌上头,脱了罩衣洗了手,整个人才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看病房里的人,又想,只要霍域不给他判个死刑判个流放他就都能接受。什么都能接受,只要他好。
入夜的医院走廊,白昼般明亮。玻璃窗内外像是两个世界。窗外是万家灯火,窗内的人却不知道过了今晚家还在不在。
霍域在病房里睡着了,游弋趴在病房外墙上,拧着个眉开始写认罪书。
纸笔是问护士姐姐借的,人家问他干什么用,他大言不惭地说:“嗐,写情书哄媳妇儿。”
护士姐姐挑眉一笑,特意给他找了几张信纸,粉红色画着桃心那种。
信纸是有了,游弋捏着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明明有一肚子话,提起笔来却只写下小芋头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悠长的岁月,漫无边际的思念和拉扯,从哪天开始说又从哪种心情开始诉呢?
谷壮壮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他写什么,奈何游弋捂得紧,什么都看不着。
他傻乎乎地骂:“游弋你有病吧?什么年代了你还写情书?你写你滚回家写啊,在我域哥病房门外写什么啊?”
谷茁茁笑了,罗青意笑了,霍荻挑挑眉也笑了。游弋回过头,从左到右看了看他们三个,最后目光落到谷壮壮身上,只剩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谷壮壮看着那张苦瓜脸,幸灾乐祸:“怎么了?人姑娘不喜欢你啊?你不会是还没恋上就失恋了吧?”
游弋气得肝儿疼,甩给他一句:“闭上你的乌鸦嘴”。
一个字没写出来还被谷壮壮气了个半死,游弋干脆先跑到楼道去给他妈打了个电话。
于茉莉接起电话就骂:“你要死啊游弋,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你跑就跑吧你把霍域也拐走干什么,他才回来一天你能不能让他歇歇?”
游弋辩解不了,只能笑着给母亲大人赔罪:“我的错我的错,来都来了我们就玩儿几天呗,过几天把人给你带回去。再说他又不走了,你急什么?”
于茉莉没好气地说:“你明天赶紧带他买个手机,搞得跟失踪了一样。”
游弋昨天没敢给家里打电话,只发了几条微信,说霍域找他去了,手机丢了。
这会儿于茉莉又问:“霍域在边儿上吗?你让他接电话,你林妈说想帮他把衣服收拾一下,不知道他要放哪儿。”
“衣服不着急,我们回去收拾,你俩别管了。霍域都睡了,他有点儿感冒,明天吧,明天我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你看看,又给他折腾感冒了吧?”
游弋笑笑说:“怪我怪我。”
“不怪你怪谁?”于茉莉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打算的?”
游弋还是笑:“您老别打听了,饶了我行吗?”
于茉莉又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说:“儿子,有些事命中注定的,躲不掉的,往前走吧。你怕什么呢?咱们家这么多人呢。”
游弋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说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之后,他想,他怕的的确太多了,可面前只剩一条路,总是要往前走的。
那晚,他在粉红色的信纸上写:
认罪书:
我有罪,我的眼睛犯了罪。它看过睡着的你,看过坏笑的你,看过你明澈深邃的瞳孔和覆着细密汗珠的后颈,然后,再也不承认这世界的五彩斑斓。
我有罪,我的耳朵犯了罪。它听过你的早安晚安,听过你的温柔笑语,听过你埋进深夜里的呢喃和随着胸腔起伏的平缓呼吸,然后,再也不相信交响曲的宏伟震撼。
我有罪,我的嘴巴犯了罪。晨雾散落的清晨,霞光四射的傍晚,以及,霓虹灯乱舞的深夜十字路口,它像一个犯了癫痫的哑巴,只会颤抖,颤抖,扑簌簌抖落满地慌张却说不出一句爱你。
我有罪,我的心脏我的大脑,我的指尖和鼻腔,我的每一处肌肤,每一缕发丝,日暮晨昏,年复一年,执迷不悟。
我把我的一切完整地交给你,包括所有激烈的、压抑的和肮脏不堪的,也包括那些藏在山间风里的,屋顶星空下的和每一个用力拥抱的缝隙中的。
我等在这儿,等你审判。爱我,或者判我个死缓。
第43章 愚蠢到家了
隔天,霍域出了ICU,病床边围了一圈人。左边是茁茁壮壮,右边是霍荻罗青意,游弋正对着他站在床尾。
一群人个个笑得满脸慈祥,他模糊的不太完整的视线中阳光充沛。
病房在16层,采光很好,视野很广。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横穿了整座城市的长河,沿河公园大片青绿环绕,郁郁葱葱。
天很蓝,万里无云,多美的风景。事发到现在,霍域先是担心游弋,担心几位高血压的爸爸、眼窝子浅的妈妈,又担心罗青意霍荻,担心谷茁茁谷壮壮,怕他们难过怕他们着急,到现在看着这个五彩缤纷、阳光很好的世界,他才忽然想起来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受伤的右眼。
这个模糊的,视野很窄的世界他不太习惯。昨天游弋絮絮叨叨半天,跟他打了包票,说他的眼睛一定会跟以前一样,让他放心。
其实那时候他在想,比起眼睛,更不能让我放心的是你啊。
昨天游弋的眼睛红得要滴血,笑起来也掩盖不了枯败。他没有问,知道他哭过知道他没睡,也知道他怕得不得了。今天好一些了,阳光照在那双笑着的眼睛上,点亮了一簇小火苗。
头还是很晕,围着一圈人就更晕了,好在游弋很快把大家都“遣散”回家休息了。
几个人都是两天没睡了,不能全在这儿耗着。
让游弋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人劝他也回家休息休息。他当然不会走,病房里有沙发,他已经打算在这儿安家了。
人都走了之后,霍域让他也睡会儿,他坐在病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霍域看,摇摇头说:“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那目光格外眷恋,看不够似的,霍域怎么会察觉不到?
双眼都很健康的时候,他的视野很宽,世界很亮,游弋大概也藏得很好。如今一只眼睛罢了工,世界骤然缩小,周围全是黑暗。头顶亮起一盏灯,只打在他俩身上,有些东西终于藏不住了,比如游弋眼睛里那一点朦胧而灼热的光。
霍域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发晕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清明。他也给自己这几年做了个总结——愚蠢。
简直是愚蠢他妈给愚蠢开门——愚蠢到家了。
悄悄叹出口气,他抬手摸摸游弋柔软的发顶,指尖点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说:“睡会儿吧,我睡好几天了,不困。”
游弋想想说:“那我就趴这儿睡,你有事就戳我。”
他起身去搬了个小板凳,摆在霍域床边,上半身趴到病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头冲霍域笑:“别说还挺舒服。”
霍域把枕边的小毯子递给他,看着他盖上,隔着柔软的毯子拍拍他后背:“睡吧”。
游弋一侧头阖上了眼皮,霍域无事可做就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游弋睫毛忽地一动,眼睛又睁开了,冲霍域嘻嘻一乐说:“哥,我能抱着你胳膊睡吗?怀里没东西,空空的不得劲儿。”
游弋睡觉习惯在怀里抱个东西,枕头、被子、衣服有什么算什么。跟霍域一起睡的时候他也不老实,有时候抱霍域的脑袋,有时候抱他的胳膊、搂他的腰,睡得格外放肆。
此时,霍域笑着把胳膊伸过去,有些无奈地问他:“什么时候能没事儿求我的时候也叫声哥呢?”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小芋头”,游弋说完,像是怕他把胳膊抽走一样,赶紧用了些力抱紧了,脑袋一偏就躺了上去,心满意足地睡了。
没一会儿,护士姐姐来给霍域扎针输液,进来一看这场面手足无措了。霍域冲她摇摇头,低声说:“晚点儿再输”。
护士笑笑出去了。
刚才换病房的时候,霍域的预埋针头不小心动到了,挺疼,护士干脆帮他拔掉想着输液的时候重新扎。游弋大概是两天没睡脑子不太够用了,忘了他还要输液。霍域倒是记得,不过他没提。
游弋这一觉睡得挺沉,一直从早上睡到了中午。中间护士来了好几次,想让霍域把胳膊抽出来先输液,霍域都只有一句话:“再等会儿”。
后来护士看时间真的太晚了,进门的时候故意弄出了大动静,又特别夸张地咳嗽几声,这才把游弋吵醒。
这回,护士没再跟霍域打商量,直接跟游弋说:“他该输液了”。
游弋迷迷瞪瞪点点头:“嗯,输吧,我看着”。
护士指指他怀里那只胳膊,笑着说:“你倒是把他胳膊撒开。”
“噢噢噢”,游弋赶紧松开霍域起了身,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看了眼表又看了看霍域:“你怎么不叫我?”
“没事儿,来得及”,霍域笑笑说,“你都打呼了”。
游弋摸摸鼻子,啧了一声,进卫生间洗脸去了。
再出来时,护士已经扎好针走了。霍域见他出来,很着急似的喊他:“快快快,痒”。
游弋吓了一跳,以为他输液过敏了,赶紧往过跑:“哪儿啊哪儿啊?怎么痒?”
霍域抬着下巴冲着那条受伤的腿比划:“腿,右小腿”。
游弋看他一眼,很无语,但看他那个难受的样子,还是想伸手帮他挠挠。可霍域的右腿还打着石膏吊着呢,他实在无从下手。
比划半天,他连碰一下都不敢,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这,这怎么挠啊?”
“不用了”,霍域叹了口气,“有你比划这功夫早不痒了。”
游弋笑了:“你饿了吧?早上茁茁在医院订了饭的,应该快送来了,我先喂你喝点儿水我们准备吃饭吧。”
“行”,霍域一脸生无可恋,“我都这样了,你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吧。”
游弋在桌子那边鼓捣半天,回来坐到他的小板凳上,拿着小勺给霍域喂了口水。
霍域抿了一口就笑了——甜的,蜂蜜水。
他问:“哪儿来的蜂蜜?”
“早上出去买的,买了一堆东西,毛巾湿巾纸巾什么的都买了,你多事儿啊,我不得准备好吗?”
不等霍域说话,游弋又一口水送到他嘴边。
其实霍域有心想请个护工的,他现在就是个半残,坐起来都费劲,事事都需要人照顾,总不能全让游弋干。可是现在转念一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游弋肯定不会同意的。
初中那次只是被掐了脖子游弋都草木皆兵了两年,何况这次呢?他不可能把他交给别人照顾,交给谁他都不能放心,况且游弋清楚地知道他有多不喜欢跟陌生人近距离接触。
吃饭的时候游弋也说起这个事儿。他把汤里的葱花拨到一边,盛了一勺汤吹凉送到霍域嘴边,警告般说:“你别琢磨找护工的事儿啊,别操不该操的心。护工能知道你不吃葱吗?护工能看到你手上沾了一点儿药水就立刻给你擦干净吗?真找个护工难受死你。”
霍域一笑:“那怎么办?把你累死?”
“知道我累你就快点好,好了麻溜给我赚钱去赔我的误工费,知道我们艺术家耽误一天得损失多少钱吗?”
“多少?”
“天价!说出来吓死你。”
霍域咽下一口汤,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那大艺术家怎么还欠债呢?你欠了我几年的画了?”
自从霍域出国之后,这些年的生日再也没收到过游弋的画,礼物倒是准时送的。
游弋闻言一愣,挺直的背松了一些,叹了口气放下勺,抽了张纸巾去擦霍域沾了一点儿汤的嘴角。
他的目光格外专注,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却像在擦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般小心翼翼。再抬眼时,刚才吊儿郎当的神态褪了个干净,语调也低了八度,他直视着霍域说:“没欠,画了,出院拿给你看。”
霍域还来不及从他这话里品出点儿陈旧繁复的情绪,他已经麻溜地又塞了勺汤过来,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游弋真怕他追问一句:“画了什么?”
画了什么呢?画了告别,画了思念,画了纠缠、困惑,以及……爱和欲望。
没有一种情绪可以说给霍域听。
虽然下定了决心往前走,可游弋还是把认罪书藏了起来,决定缓一缓。至少等到霍域出院的时候吧,不然万一霍域判他个流放,一气之下把他赶出病房,谁照顾他呢?
能照顾他的人当然很多,但游弋自认为非常客观地想——没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了。
第44章 拉下来,吻上去
下午,霍荻和罗青意来了,给霍域带了新手机,又顺便买了一些吃的用的。
霍域给家里打了电话,还好他今天说话已经听不出什么异常,林秋荷也没有怀疑,只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电话打完之后,罗青意看上去有些话要跟霍域说,霍荻于是借了个由头拉着游弋出去了。
正好他也有两句话想跟游弋聊聊。
两人溜达到了医院天桥。天桥是一个可以抽烟的地方,一头一尾两个垃圾桶,全都堆满了烟头。
一根烟头就是一份愁苦,一份愁苦背后又是一个家庭的辛酸。
霍荻点上一根烟,半趴在栏杆上,微微眯着眼睛说:“我又找了两个专家问过了,霍域这种情况通常视力能恢复得不错,你别太着急上火的。”
游弋靠着栏杆,仰着头去接阳光,叹息般说:“我不急了,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真不急?”霍荻夹着烟,隔着烟雾看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你演技不错啊游弋,要不是霍域出事你们还打算瞒我多久?”
游弋一听就知道他说什么,他并不意外霍荻会问起,所以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别扯上罗老师,他肯定得替我保密啊。”
霍荻摇摇头,又问:“多久了?”
“五年?”游弋一笑,“说不清了”。
“五年”,霍荻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咂摸一会儿,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也喜欢了罗老师五年,现在我们在一起都快五年了。”
他说着吸了一口烟,随着吐出的烟雾,视线也移到了远处:“这几年的每一天都很幸福,但是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那些年犯的傻逼,后悔没有早点在一起。搞得自己像朵圣洁的白莲花,无私得不得了,回过头去看全他妈都是傻逼式的自我感动。”
霍荻说着自己都忍不住乐,游弋很无语:“怎么骂人还带把自己骂进去的?”
“听出来就好”,霍荻回手拍拍他的肩,“别的不说了,你哥我也奔三张了,也能算过来人了吧?就劝你一句——人生无常,该狂就狂。”
真够中二的,游弋仰着头笑了。
“行了老人家,别操心了啊,我情书都写好了,就看你那讨厌鬼弟弟怎么判我了。”
霍荻看着他挑了下眉,没再说话,心是放回了肚子里。
那边罗青意坐在霍域床边,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从他的老师到他的哥哥,十年了,现在看着霍域躺在病床上,他不可能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
霍域想劝劝他,罗青意先开了口:“你也别劝我,不用,我想得开的。我早就没有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你们几个都是我亲弟弟。我不会拿自己当外人,可我这哥哥当得是真差劲,大事儿都让弟弟替我扛了。”
霍域笑着摇摇头:“哥,没有谁替谁扛,只是意外。车开出去不久就失控了,他都没认出我。我没骗你,警方也会查车的,到时候你可以看报告。”
“我没说你骗我”,罗青意平静地说,“如果是人为破坏车辆,那人也是冲着他去的,不是冲着你去的,你是随机上的车。如果是车的问题,那是他没有尽责,可能出车前没有检查或者根本就没有按时检修,所以不管是不是意外,他脱得了干系吗?何况,早上六点不到,他怎么会那么巧就停在咱们院儿门口?”
其他人一听是意外都替罗青意松口气,他自己这口气却是一直没有松下来的。霍域就怕他往深了想,一直强调是意外,但无奈的是,他没办法编一个谎言出来。他能跟罗青意撒谎,不能跟警方撒谎,警方的调查结果肯定也会通知罗青意,他撒谎没有任何意义。
罗青意很难,难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却连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补偿都给不了,也意味着他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丁点儿心理上的安慰。
如果今天躺在这儿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至少可以给予一些金钱上的补偿,可他们是一家人,他除了能做一些本来就应该做的事之外什么都补偿不了,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心理上的压力也就更大。
没有人需要他的愧疚。这些年大院儿里的每个人都把他当自己人,罗青意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他的愧疚,需要的是他能放过自己好好生活。他知道没有人会迁怒于他,但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只会让愧疚更深。
回过头去看他这些年,先是花了五年时间重新正视自己,又花了五年的时间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重新拥有了家人。可老天爷就像看他不顺眼一样,一夜之间就要把他十年的努力全部打回原形。
尽管心里有千斤重,但此时他却装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我什么都明白,所以你没必要捡着话跟我说,我跟他早就没有关系了,不会钻牛角尖的。”
霍域没有看出他的伪装,听了这话松了口气。
罗青意又笑着说:“你看你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才是病人,好好养你的病,别瞎操心。”
霍域笑着点了点头。
罗青意和霍荻走了之后,警方得知霍域出了ICU也派了人来了解情况。当时游弋也在,霍域看了他一眼,朝警察使了个眼色。
警察叔叔竟然看懂了,立刻说麻烦游弋出去一下,因为是正在调查中的案子,不好让无关人员在场。
游弋很不服气,心想:“嘿,我还成无关人员了”。不过他正好想出去买几块毛巾。早上匆忙买的毛巾太大了,给霍域擦脸擦手都不太方便,水滴得到处都是。
他走了以后,霍域先跟警察道了谢:“谢谢您,他胆儿小,我怕您问得太具体吓着他。”
“没事儿,跟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霍域点点头,一边回忆一边说:“当时是早上,不到六点吧。我从家里出来正好看到路边有个出租车就上去了。我坐的副驾,上车的时候觉得司机有点儿眼熟就多看了几眼。时间太久我也不太敢认了,不过前面放着工作牌,名字确实是他。因为我们之前有过节,我觉得坐他车不太安全,就说让他过了路口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就停。他应了一声,但是过了路口却没有停下,后面的记忆就很混乱了。”
车祸发生前几分钟的事情,霍域印象很模糊,医生说这是因为脑震荡而发生的逆行性遗忘,是正常的。他想不起来罗青意父亲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他记得撞车前几秒那种如山崩海啸般的惊惧。那一瞬间,初三那年的噩梦忽地又找上门来。
或许是时差还没倒过来的关系,车祸前一晚他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去游弋的小作坊看看。每次视频里他想全方位地参观一下,游弋都说太乱了,别看了,谷壮壮也说那地方总是一地木屑,没什么可看的,可他的好奇心却丝毫未减。
事故发生后,他庆幸那会儿太早了,街上没什么人,死的只有罗青意的父亲,伤的只有他,也庆幸游弋一直没有问起,他那天那么早出门是要去干什么。
晚上,游弋接了一盆温水,一点一点帮霍域擦脸、擦手。对于有洁癖的霍域来说,不能洗澡简直要了他的命。
游弋擦得很仔细,捏着一个毛巾角半弯着腰,一点一点地擦过他的鼻尖、额头和嘴角,专注得像在做木雕。
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关掉了,只留下床头一盏小壁灯。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营造出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静谧氛围。
霍域看着眼前的人——游弋很近很清晰,呼出口的气一不小心就闯进他的鼻腔。被灯光笼罩的游弋,整个人都毛茸茸的,泛着一圈暖白的光,头发一晃一晃地悬在他上方,衣摆随着动作的来回,一下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臂。
霍域呆呆地看着他,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想——我们有多久没有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好多年了,我也好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你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以前会想按在怀里抱一抱、蹭一蹭,现在却想拉下来,吻上去。
毛巾上带着淡淡的橘子香气,是游弋的味道。这个味道游弋用了很多年。他总是带着这个味道扑过来,在赖床的早上,在午休的间隙,在做题累了的夜晚。
此时,这个味道把霍域整张脸都包裹起来,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温热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游弋动作忽然顿了顿,笑脸悬在他正上方,说:“闭眼休息,别盯着我看”。
医生说要多闭眼休息,游弋一整天都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霍域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游弋擦完脸,又去擦手,随后脚步声渐次响起,远了又近。床边的帘子哗啦一下拉上,他放下新换的水,掀开被子,帮霍域解开病号服开始擦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