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个开头他就写了七八页,写一张废一张,废一张团起来扔一张,全扔在了细碎的梨花堆里。
他有种冲动,想把认罪书干脆写成情书,可心脏狂跳,手在乱抖,都分不清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
一整本信纸用完,游弋的情书不出意外地宣告失败。
于茉莉在屋里骂他:“狗啃的字净浪费纸,还给我到处乱扔,一会儿不给我扫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游弋没听见似的,呆呆愣愣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先是回屋拿了个袋子,把那些纸团都捡起来装进去,拿回了自己房间。再出来时捧着个奶奶用来装冬瓜糖的玻璃罐,把地上的梨花一捧一捧地装进里面,盖上盖子,跑到了霍域房间。
罐子摆在桌上,游弋觉得他交了差。想说的话梨花都听见了,你听不见那是你笨啊小芋头。
他想着要这么捉弄霍域,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这个房间久违了。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哪儿哪儿都是霍域,往事过电影般重演。
游弋闭了闭眼,仓皇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临开门出去前,他又返回来挪了挪罐子的位置,跟有强迫症一样把罐子正正好好地摆在了霍域书桌正中间。
摆完正要走,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脑子灵光一现,终于拉住了那一团麻绳的小小线头。
他忽然冲出房间,边往楼下跑边喊:“林妈妈,林妈妈,秋荷妈妈,我亲妈,你在哪儿呢?”
林秋荷从书房探出脑袋:“怎么了怎么了,书房,我写字呢。”
游弋急匆匆跑过来:“别写了,别写了,出大事儿了我的妈呀,快告诉我霍域那台旧电脑哪儿去了?”
“旧电脑?他拿走了啊。”
拿走了……游弋站在平地上无端端感受到了离心力,简直要了命了。他抓着林秋荷的手臂问:“他有新的拿那个旧的干什么?”
“他上回回来临走的时候想起来旧电脑里面有一些资料,也来不及去买硬盘了,所以就干脆把电脑带走了。怎么了,你要用?”
游弋心想:对,我要用,我得抱着它撞树去了。
霍域走的这几年,游弋站在东八区的阳光下却每天淋着零时区的雨。
那年他给霍域下游戏的时候顺便帮他装了一个壁纸软件。这么多年过去,那款平平无奇的壁纸软件早没什么人用了,游弋算是一个死忠用户。
他讨厌改变,讨厌不确定,害怕重新来过,追求亘古不变的浪漫。一款日用品他可以用十年,一个并没有多少功能要求的软件他更懒得去换。
这几年他只要用电脑,一定会在开机第一时间就先换一张壁纸,而在换壁纸之前他会先看一下霍域那边的天气。
霍域头顶烈日,他的桌面也一定要日悬当空。霍域那边下了雨,他也要换一张雨中街景。
这原本是他自己的小秘密,可现在,这个秘密很可能被霍域发现了。因为霍域那台旧电脑里装的是跟他一样的壁纸软件,这个软件有两个功能,一是共享账号,二是会贴心地记录下你过去换的每一张壁纸以及换它的时间,美其名曰——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
游弋现在的心情就是想死。
当初他帮霍域下好软件以后,懒得再去图库里找壁纸,于是直接跟霍域共享了账号。霍域走后,那台电脑没带走,也从来没问过他怎么登录,于是游弋光明正大地把爱藏在里面,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它会重新得到主人的青睐。
这样一想,霍域这段时间的离谱操作就可以说得通了。应该是前不久拿出电脑来找东西,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发现了自己愚笨的操作,然后开始试探。
是的,分明是在试探。单凭壁纸不能直接说明问题,所以霍域一定是在一步步试探他。
游弋想了想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自己给自己鼓了个掌。顶住了压力,没有露出破绽,表现很不错。
可万一有些细枝末节处让霍域发现了端倪怎么办?他又不确定了。不过他紧接着又想,霍域开了电脑未必就会打开壁纸软件,打开了壁纸软件也未必会去点那行中二的字。
“您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霍域会无聊到那种程度吗?
好吧,即便他可能无聊,也未必会把每天的壁纸更换跟天气联系在一起。他的确聪明但有时候并没有那么敏锐吧?喜欢他这么多年他不也跟个傻子一样没有发现吗?
想来想去,游弋发现这是一场赌局。
赌霍域没发现或者赌自己没露出破绽?他哪个都不敢赌。他连情书都只敢用梨花转达,怎么可能拿一辈子去赌?
那天之后,游弋一切如常。霍域毕业设计线上展览,他高高兴兴地给霍域打电话大夸特夸;霍域拿到毕业证书,他第一个恭喜;霍域订了票,他说:“我去接你回家”。
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退路,先是催眠自己,后来又以为勇敢地迈一步、再迈一步,日子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可当他在APP里看着霍域的飞机起飞,慢慢地越飞越近的时候,忽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浑身的力气刹那间被抽走,眼泪像倾盆大雨忽然而至。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视野里都是水雾,他躲在小作坊里放声大哭。
恨透了也怕死了。恨透了命运的安排,也怕死了霍域回来会堵着他问:“游弋,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怕霍域不喜欢他,更怕霍域为了喜欢他而喜欢他。
这些年霍域把什么都给他了,只要他要。开口的,没开口的,能给的,不能给的……
他要安全感,霍域就去练拳,他要永远住在一起,霍域就给他承诺,哪怕最后他要的是两个人分开,霍域也不问缘由地给了。给了他时间和空间,也给了他足够的耐心和温柔。
游弋忍不住想,如果他要的是爱情,霍域是不是也会给?会的吧,当然会的。可他能要吗?不能的。
哭够了,发泄完了,他把那些不曾见光的小木雕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个擦过一遍,重新上了锁,亲手审判了它们的命运。
墙上的时钟一圈圈往前调,门口那盆花再浇一次水,噢对了,还有那几幅画。
霍域送他的生日礼物,他送霍域的生日礼物,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一起挂在墙上。
游弋爬上梯子,给它们擦擦灰,又拉上窗帘防止太阳直射。
剩下的没挂起来的画,他找了几块布把它们盖了起来。手一扬,布一落,没再看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把身份证揣进兜里,给家里和谷茁茁谷壮壮分别打了电话,说要出去采风,然后随便买了一张机票,跑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跑,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躺在病床上的霍域。
那天,游弋自己都忘了他后来是怎么下的车,又是怎么出的站,怎么到的医院。
浑浑噩噩一路,终于在看到谷壮壮和霍荻时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俩坐在医院走廊里,看他过来马上起了身,只是都站在那儿不说话。
游弋往病房看了一眼,门上小小的窗把霍域框在了里面。他进不去,霍域出不来。
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他透过窗看床上的人。看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看他手上腿上厚厚的石膏,看脸上头上裸露在外的细密伤口,看呼吸机看监护仪,看血氧、血压和心率……
看了半晌,他回过头沙哑着声音问:“醒了吗?”
谷壮壮摇摇头又点点头:“刚才醒了一下,荻哥进去了。”
游弋转向霍荻,霍荻红着眼看着他,声音抖得不像话:“我进去叫他,他好像冲我笑了一下。”
游弋喉结动了动,垂下目光点点头,再抬头时眼神竟然变得很坚定。他说:“哥,能好的,肯定能好的。”
霍荻偏开头没说话。
游弋刚才在车上好不容易打通了霍荻的电话,霍荻没瞒他,把情况都跟他说了。手术虽然顺利但由于霍域伤得重,有感染的风险,所以目前还需要在ICU观察。
三个人盯着病房沉默半晌,谁都安慰不了谁。游弋说:“你俩回去休息会儿吧,在这儿待着也没用。荻哥你得去看看罗老师,壮壮直接去我那儿休息吧,顺便给我带两身衣服来。”
霍荻还是红着眼看着他不说话,游弋又说:“哥,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他有事,你放心走。”
霍荻闭了闭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谷壮壮还愣在原地,霍荻走后他看着游弋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游弋眼睛盯着病房门说,“罗老师没来,新闻都报道了是一位中年男子开的车,还能是谁呢?”
谷壮壮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早知道那老东西出来了我就该天天找人盯着他,妈的,自己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咒他下十八层地狱!”
游弋摇摇头说:“我们还不知道是意外还是别的,何况你以为荻哥没找人盯着他吗?”
他看上去格外冷静,谷壮壮反而不敢走了。游弋抬起头冲他浅浅笑了一下:“走吧壮壮,我不想他醒了看到我这样,像个流浪汉一样。”
“行……那我去给你拿衣服,马上就回来。”
游弋也没再争辩什么,点点头说:“你给茁茁打个电话,告诉他别急,路上小心点儿。家里如果问起来,就说霍域去找我了。”
谷壮壮说:“家里那边荻哥交代过了,别担心,他们都以为你俩玩儿去了。”
游弋点了点头,仍是看着病房门,像是想把那间病房盯出个窟窿。
ICU门口,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是悲苦,十个人有九个目光都是失神呆滞的。
这条走廊听了太多虔诚祈祷,也看了太多赤裸人性。
谷壮壮走后,游弋加入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眼睛里是一片死寂。
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冷静,心里有团火恨不得把天都烧穿。可唯一能怪的人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还能把漫天的恨发泄到谁身上。
这是一场无妄之灾。罗青意父亲当年被判了七年。单单那一件事原本判不了多重的,谁想到抓进去一查,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他砍人的时候霍域都还没生出来。
前两年出狱之后,霍荻一直找人盯着他,怕他再闹事,但这人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本本分分开起了出租车,再也没做过出格的事儿。
游弋甚至戴了帽子口罩特意去坐了一次他的车,跟他聊了几句,也没看出任何异常。
他们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生活。没想到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两年后,他又忽然冒出来来了这么一出。
游弋想不通,他是早有预谋还是纯属巧合?霍域为什么上了他的车?到底是车坏了还是他宁愿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一场惨烈的车祸,上了新闻。来医院的路上游弋恰好听到了车里的广播,主持人用沉着客观的语调叙述着——今晨,我市××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司机当场死亡,乘客重伤生死未卜,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
当时司机问游弋:“网上那个视频你看了吗?那辆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直地就朝防护栏撞上去了,车头都撞扁了,跟中了邪似的。”
游弋没回答,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主持人用的那个词——生死未卜。
他想:去他妈的生死未卜,霍域必须活着!
游弋在医院守了好几个小时,眼睛都盯疼了,可霍域一动不动。
中间护士进出几次,大概是看他实在难过,递给他一杯水跟他说:“坐到旁边那个椅子吧,离得近些”。
他摇摇头拒绝了,笑着说:“不了,我身上太脏,他爱干净。”
后来医生进去又出来,他迎上去想问问情况,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却猛地红了。
毫无征兆地,他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了,提着一口虚气垂着头说:“求您救救他,救救他。”
语无伦次的呢喃混着眼泪一起砸到地上,整个人都在颤。
医生赶紧半蹲下搀他:“别激动别激动,你起来听我说。”
游弋被扶着手臂站起来,腿还是软的。以前他看电视看电影,有时候不太理解那些激动到下跪的家属。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又理智地想:“就算不跪医生也会尽力救人的啊,这么一跪反而搞得医生很尴尬。”可真正成为了戏中人,他才明白,当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一人身上时,语言是贫瘠的,这一跪是不由自主的。跪的是医生,也是迫切的希望和漫天无处安放的不安。
医生一句一句交代了半天,最后说:“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个话,但是你太担心,我只能破个例。放心吧,病人这条命捡回来了,目前情况比较稳定,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再观察一天,后天就能出ICU了。至于右眼视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后期再看,不过不用太担心,他黄斑区没有受损,情况并不太严重,我认为还是很乐观的。”
游弋红着眼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说到最后失了神,更像是一个精神病人疯魔般的喃喃自语。医生都走了他还愣在原地嗫嚅着说谢谢,半晌才挪回座椅上坐下。
谷茁茁和谷壮壮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还在盯着病房看,像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游弋从头到脚都被雨淋过,找不出平时阳光干净的样子,头发是乱的,眼睛是红的,整个人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海啸。
他们没见过这样狼狈的游弋。谷茁茁无端端想到以前用的胶装笔记本——左边那页掉了,右边那页也会变得摇摇欲坠。
这些年总还是有些破绽的。一开始他会笑自己想多了,后来慢慢开始怀疑,真正确定下来是前不久的一天晚上。
那天,游弋和谷壮壮都喝多了,他收拾完残羹剩菜去洗了个手,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游弋捏着一个小木雕,声音很低地说:“小芋头,等等我吧,等我不爱你的时候再去爱你。”
酒后的话,说得像绕口令,谷茁茁却听懂了。
这几年游弋很少表现出不开心,他总是一副没心没肺无懈可击的样子,总是高兴的,也总是游离的。
那天他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真实的自己,却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此时,游弋的表情状态都很像那天,眼神空旷而迷茫,像一个走丢了找不回家的孩子。
谷茁茁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一声,他的眼睛才重新聚了焦。
谷茁茁昨天去了外地,着急忙慌赶回来,家都没回,直接让谷壮壮接上他来了医院。这会儿看看病房里的霍域再看看六神无主的游弋,眼眶也红了。
游弋回过神猛地抓住他俩的手,眼睛里忽然滑出两行泪,嘴角却提了起来:“医生说命捡回来了,眼睛的情况也是乐观的,我就说他肯定没事儿。”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不断重复着:“我就说他没事儿吧,他肯定没事儿,壮壮,我是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谷壮壮一听,立刻弯腰抱住他,一边捶他后背一边跟着哭:“我域哥命大,我域哥好人有好报。”
游弋还他一拳:“你他妈为什么不跟我说只有右眼受了伤?把我吓了个半死,我以为他要瞎了啊!”
“是吗?我可能是吓傻了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边乐一边哭,跟神经病一样。谷茁茁这回没嫌他们丢人,也在一旁悄悄抹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游弋的后背,把衣服递给他:“行了,去对面那家宾馆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我俩守着。”
谷壮壮特别嫌弃地说:“对,赶紧去,你都馊了,沾我一身味儿。”
游弋又捶他一拳,笑着接过衣服,站起来抹了把脸,临走又有些不放心似的看了一眼病房。
谷茁茁也没说让他休息一会儿再过来的话,他知道游弋不可能休息。果不其然,不过半小时的功夫他就又回来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出疲态也看不出狼狈。头发打理地整整齐齐,白T恤牛仔裤配运动鞋,谁看都是挺阳光的一个大男孩儿。
换了身衣服好像套了层盔甲,游弋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
他守在病房门口,坐都不坐了,一直趴在门上看霍域,一会儿说:“他手好像动了一下”,一会儿又说:“怎么心率快了一点,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想揍我呢?”
谷壮壮笑了一声:“可不得揍你吗?叫你……”
“跑”字还没说出口,谷茁茁先捏了一下他的手臂。谷壮壮反应过来了,没再说下去。
游弋也好像没听出来一般,看着病房里的人说:“揍吧,只要他能好,怎么揍都行。”
第二天一早,霍荻拎着一些吃的来了。一个人来的,罗青意还是不见踪影。
谷茁茁问了一句:“罗老师还好吗?”
霍荻苦笑一声,点了点头:“还好,他得配合调查、处理后事。”
游弋看着他愣了一会儿,说:“等霍域出了ICU再让他来吧,消息只说好的,别的不要跟他提了。”
“我知道”,霍荻点了点头,“没事儿,你们别操心这个。”
不过一晚的时间,霍荻看上去沧桑了不少。胡茬冒了头,满脸倦容。
所有人里,他无疑是最难的。病房里躺着的是他弟弟,死了的是他男朋友的父亲。如果是意外还则罢了,万一是蓄谋已久他还真不知道罗青意能不能转过这个弯儿。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弟弟们会迁怒罗青意,也知道家长们不会不明事理,只担心罗青意自己钻牛角尖。
昨晚他陪着罗青意在派出所待了一宿,看着他格外冷静地处理各种事宜,游刃有余地回答每一个问题,越看越心慌。
他宁愿他失魂落魄,宁愿他哭个昏天黑地,也不愿意看他撑着一口气装作无事发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中午时分,罗青意来了。他看上去也是一脸倦容,不过倦容之下还有一些隐隐的坚韧。
那年面对夺门而入的父亲,他站都站不起来,满脸是泪。而现在,老天当头泼了他一盆狗血,他却没有被打倒,反而要迎面接住,然后一寸寸洗干净自己。
别的事儿都不重要,首当其冲的是霍域的安危。昨天到今天,他被乱七八糟的事儿缠住了脚,稍一得空就赶紧往医院跑。
他做好了挨一顿揍或者被无视的准备,可游弋他们看他来了,看过来的眼神里却都含着担心。
医院压抑的走廊,他站在原地半晌都没动。
今天的阳光是不是太刺眼?扎得他眼睛生疼。
当然是这样,他想。他们当然会担心他而不是责怪他,这个大家庭从来温暖得不讲道理。
霍荻走过来,按着他后脑勺把他抱进怀里,一字一句地把霍域的最新情况说给他听,最后说:“别害怕,弟弟会好的,没有人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事发以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罗青意肩膀塌下去一些,终于红了眼。
他没有道歉,没有说无意义的对不起,只是跟大家一起守在病房门口,做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
下午,护士取掉了霍域眼睛上包扎的纱布,说:“已经包够24小时了,可以睁眼了,病人也醒了,你们看看谁进去探视,跟我去消毒换衣服。”
几人默契地把这个时间给了游弋。游弋没有推拒,他太想近距离地看看霍域了。
护士姐姐指引他换衣服、换鞋之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支滴眼液递给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眼睛很红,滴点儿这个吧。”
游弋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眼睛果然很红,一脸疲态。于是他接过眼药水道了谢,仰起头一边滴一边说:“补救也来不及了吧?他很烦的,一准得生气了。气去吧,自己都躺着呢能把我怎么着?”
护士姐姐笑了:“这个心态就对了,千万别着急上火地把自己再折腾病了,别让他躺在ICU里还要担心你。”
她说完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冲游弋笑了笑。游弋一愣,没解释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
游弋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霍域微微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
右眼很模糊,好在左眼清明,能看清全副武装的游弋。
游弋走到病床边就冲他笑。霍域头发被剃了,睫毛被剪掉了,鼻子插着鼻导管,眼睛又青又肿。
再好看的脸添了满脸伤都只能显出惨,游弋看看他,开玩笑说:“小芋头不帅了。”
霍域笑着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拽他,沙哑着声音说:“别嫌我”。
霍域的手很凉,捏着他手指的力道很轻。游弋忽然觉得这只手随时都会坠下去,他不由自主地用两只手把霍域的手包裹进了掌心。
不敢捏紧了,霍域手上还有预埋针。不过这一点点冰冰凉凉的触感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游弋踏实。
近距离仔细地看,他都快认不出霍域了。那些伤口和青紫像滚烫的潮水般涌进他眼里,把本就拧在一起的心又烫出个窟窿。
明明很难受,面上还要笑着,游弋嘴角都快抽筋了。霍域不知道他的艰难,目光轻柔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哭了吧小傻子?”
这句话配上他虚弱的嗓音,杀伤力十足,游弋用力咬了一下口腔里的软肉,堪堪扯出一个笑:“我可没哭,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ICU了我哭什么?壮壮可哭了,哭得那个惨哟。”
霍域没有揭穿他的谎话,配合地笑了笑,游弋又说:“爸妈他们没通知,年纪大了,经不起吓了,等你好一点再告诉他们。我一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我这演技你放心,肯定能骗过他们。荻哥罗老师都在外面,都很好,别担心。”
听到这儿,霍域用指尖碰了碰游弋的手心,有些急切地跟他说:“告诉罗老师,他爸爸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油门卡死了。”
霍域说着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大概是脑震荡的关系,他脑袋里天旋地转,耳朵也嗡嗡的,像变了调又加了速的旋转木马,每说出一个字都有点想吐。
游弋赶紧腾出一只手帮他顺气:“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操心这个,罗老师好好的,一会儿我让他在门那儿看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帮霍域顺气,顺着顺着整个人忽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定在原地不动了。霍域微微挑了下眉,游弋苦笑一声:“有点儿不敢碰你了,身上也有伤是不是?”
霍域没说话,抬起手腕示意他摸自己的脉搏。游弋笑了,他想起来六岁那年给霍域喂出肠胃炎,他哭得惊天动地,林秋荷拽着霍域的手送到他手里,也是像这样让他摸摸霍域的心跳。
此时,他把手指搭到霍域手腕上,匀速而有力的脉搏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指尖,跟监护仪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霍域先动了一下,捏着他的手说:“不怕了,都过去了,也别难过,我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