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缓步往前走,边走边问:“要是我跟你走,你会对我做什么?”
“当然是换钱了,不过神殿的黑狗们应该并不想要你的命,悬赏上说要完好无缺的你才行。”
“你先救他,不然我不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怎么办才好呢?”提恩塞抓住九骨汗湿的头发,一把锋利的短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比琉卡看到九骨皮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离刀口那么近,仿佛轻轻一下摩擦就会被割破。
“很抱歉给你出这样的难题,你要我救他才肯过来,而我现在要求你马上过来,否则就杀了他。”
比琉卡紧抿嘴唇,这真是个无解的难题。他很清楚无论是否听从命令,提恩塞都不会救九骨,因此这并不是如何选择的问题。可要他眼看着九骨被割喉死在眼前,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听从佣兵的命令丢掉匕首,一直走到那盏小小的油灯面前。
提恩塞似乎想腾出一只手来抓他,比琉卡突然抬起脚,踢飞了油灯。
灯火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发亮的弧线,掉进身后的草丛。
草叶上有露水,灯里的油也快用尽了,火光在草丛中微弱地燃烧着,比琉卡趁佣兵微微一愣之际抓住斜靠在树边的弓箭,转身投入了漆黑的树林。
“臭小子。”提恩塞拔出长剑,一脚踩在九骨的胸膛上,凝神环视四周。
他明白自己至少把事情搞砸了一半,比琉卡即使在白天躲进树林,转眼间在他眼中也会变得陌生而不确定。他对那种怪物的血印象深刻,在翻阅了无数典籍和古书后得出精确的结论——有狼一族的幻之血能把人和物隐藏起来,会迷惑双眼所见的一切,只要注意力稍稍分散,它就开始起作用。
他在哪呢?
提恩塞紧紧握着长剑。
“快出来。”他把剑尖移到九骨的眼睛上,“我先刺瞎他的眼睛,挖出他的眼珠。”
林间微风阵阵,却没有人声。
提恩塞提起剑,打算让那个臭小子看看他动真格的手段。忽然,一声锐响。
是射箭的声音,一支在漆黑夜空中飞射而来的箭。佣兵立刻挥剑挡开,箭头分明也是冲着他的眼睛来的。这准确、果断的一箭让他心跳不止,不敢再从黑暗中发出声音引人注意。
然而即使如此,第二支箭还是很快到来。
这一箭射在他被皮甲保护的心脏上,箭头突破皮革,像一条披着金属鳞片的蛇一样拼命钻进身体。提恩塞往后退了两步,惊慌地伸手握住箭身。
第三箭落在他手背上,把他的手和心脏钉在一起。
第四箭……是担心他死得不够彻底。
佣兵被连续不绝的几箭射得撞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像是叹息似的声音。
比琉卡听到他身上的皮甲与树皮的摩擦声,接着扑通一声倒地就再无声息。
寂静的夜里只有九骨沉重的呼吸声,比琉卡不再犹豫,向佣兵倒下的方向跑去,弯腰夺过尸体手中的剑。
他挡在九骨身前,转身面对四周。
“谁先过来,我就杀谁。”
树林里有人,他听到他们的气息,尽管微弱而谨慎,但活人的动静瞒不过他的耳朵。
听了他的威胁,草地间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四个,五个?不,还要更多。
比琉卡握紧长剑。他不善战斗,九骨还来不及教他剑术和格斗技巧,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再杀一两个人。只要他不在乎生命和伤痛,完全有可能伤到对方,至少让他们不敢那么大胆地围拢来。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有人点着了火把。
比琉卡看到的正是白天那些人,和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不同,他们的装备显得简陋朴素,但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相同的冷漠。
他们向他逼近,没有先来后到,仿佛排练过似的,以几乎一致的步伐前进。
比琉卡观察着其中哪一个有可能是突破口,这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心跳骤停,又很快恢复了猛烈的跳动。
九骨支着他的肩膀站起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却是清醒的。
他稳稳地握着血泪之一,望着眼前的敌人说:“听到没有?谁先过来,我先杀谁。”
第34章 巷间
比琉卡只记得一片血雾,因为火光实在太昏暗,火把掉在草丛里烧了一会儿也熄灭了。
能听到的只有惨叫和刀剑碰撞发出的交鸣。
混战中,有滚烫的热血喷洒在他脸上。九骨叫他伏下,他听从命令,尽量远离,但他并不想置身事外。
比琉卡发现自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九骨和其他人的声音,他握住长剑,对准一个靠近的敌人双腿砍,那人整个向他摔倒。比琉卡的匕首正对他的胸膛,刀尖直穿而过,一片血雨落满他全身。
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尸体是温热的,死人的喉咙咯咯作响。
比琉卡浑身僵硬,不知道应该先把刀拔出来还是该推开尸体。后来他意识到这两个选择其实是一回事,于是干脆就坐起来把死人推向一旁。
周围的嘈杂声少了很多。比琉卡不知道那些人是被九骨杀了还是逃走了,树林中的血腥味浓重得连风都吹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恢复一片静谧,但这种充满死亡气息的安静令人恐惧。今晚没有月光,浓厚的阴云笼罩着夜空。比琉卡听到从草叶上滑落的血滴以及九骨近乎窒息似的喘气声。
——他要摔倒了,我得接着他。
比琉卡僵硬的身体动起来,往喘息传来的方向扑去。
九骨倒下的一瞬间,被比琉卡的双手托住。
“我应该怎么做?”他压抑着心头的恐惧问。
九骨没有回答,又失去了意识。
该怎么做,这是留给比琉卡决定的事。
首先,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比琉卡擦去脸上的血污,跑去树下的行李中翻出干净衣服,替自己和九骨换上,然后又叫来灰檀木和萤火。他得去城镇找医师治疗九骨的伤和毒,这个决定不但关系到九骨的生死,也事关他自己的安危。
比琉卡把昏昏沉沉的九骨搬到灰檀木背上,他担心九骨会摔下来,就一起上马把他抱在怀里。
这样他会暖和一点吧。
比琉卡害怕怀里的人会在夜风中逐渐变冷,又用那张温暖的熊皮毯裹紧。
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比琉卡丝毫没有头绪,可不止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天夜晚一个黑衣老人说的话——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神殿就有我们。去阴影下找,把神痕树枝给克留斯神的信徒,他们都会愿意帮助你。
那些刺客胸前有树枝的刺青……
可是他们的身份是由佣兵提恩塞揭露的,比琉卡反而觉得那是谎言。
退一步说,如果使用毒剑的人果真是异教徒,他们也该有治疗的方法。
归根到底,这些人想要的都是他一个人。到时候,他可以……
比琉卡不愿去想后面的事,只是他的内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九骨活着。
“快跑,灰檀木,到有神殿的地方去。”
灰马跑起来,萤火紧跟着它,在夜色中犹如两道黑色的流星。
天还没有亮,他们抵达了城镇边缘。
比琉卡从逐渐平坦的道路上向远方眺望,依稀看到白色尖顶的神殿矗立城中。
虽然不高也不华美,但他确定那确实是女神的神殿。
这段时间,他和九骨一直避免靠近有神殿的城镇,即使受无名之主的血庇佑,乌有者依然可以立刻觉察到他的靠近,现在他却要主动去那个令他害怕恐惧的地方。好在一路上九骨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并没有停止,这让比琉卡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还不知道这座城镇叫什么,但目前来说不重要。亟待考虑的是,他该如何在不引起神殿骑士注意的情况下入城,并且尽快找到医师或是藏身于阴暗角落中的异教徒。
快到城门,比琉卡下马牵着灰檀木和萤火步行。他尽力回忆那些旅客和行商的样子,把武器和弓箭小心包好压在行李下面,那根小小的铁铸树枝就藏在腰带中。粗糙的枝丫摩擦起来有点疼痛,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希望。
早上开门放行,守卫盘问他马上的人怎么回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劫匪。”比琉卡把想好的托词说出来,实际上他说得没错,那确实和劫匪没什么不同。
“受伤了?”
“是的,我的哥哥需要医师治疗。”比琉卡卷起九骨的衣袖,让守卫看他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守卫认不出他真正的长相,也不关心他们的遭遇,不耐烦地挥手放他过去。
穿过城楼,比琉卡的目光立刻被白色神殿吸引,那是无法忽视的景象,神像高于城主的住所,高于一切建筑。
这里也在万物女神的圣光笼罩下。他还以为有那么多异乡来客,带来各自不同信仰的神祇,众神之间应该更平等地共处才对。
比琉卡收拾起不安的心情,伸手握了一下九骨垂在马鞍边的手。
他的手越来越冷了。
比琉卡心想,我得快一点。
他本能地往人多的市场走,半路却发觉整个市集通透明亮,完全没有阴暗之处。
得去没有光的地方才行。他又折返,向黑街暗巷而去。
事实证明,无论多美丽的城镇也有脏污的陋巷,无论多少人丰衣足食也依旧少不了乞丐的身影。比琉卡经过一条幽暗的小巷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他的鼻子不如耳朵那么灵敏,但这臭味实在难以令人回避,即使屏住呼吸也不管用。
比琉卡转头找臭味的来源,一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坐在烂泥地里看着他。
乞丐手中拿着个破碗,不知道想要钱还是要吃的。
比琉卡心事重重,无心同情他,但还是摸出一枚铜币放在那个破碗里。
正当他想走出陋巷的时候,从神殿方向有一队人马推开人群往这里赶来。
乌有者听到了。
比琉卡扫视四周,得先把九骨藏起来,遭到神殿骑士的盘问可不像守卫那么好蒙混。趁那些家伙没赶到,他把九骨抱下马,靠在发臭的乞丐身旁。
小乞丐丝毫不介意他的奇怪举动,只是睁着一双睫毛上也全是灰尘的眼睛冷眼旁观。
比琉卡拿起他身旁全是泥泞的旧毯子裹在九骨身上,再用地上的污泥把他的脸和头发抹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随后他给乞丐一个银后,告诉他只要假装睡着什么都不说,等一会儿还会给他更多钱。小鬼心领神会,和衣蜷缩在九骨脚边。
比琉卡把灰檀木和萤火赶到路旁,拴在酒馆外的木栏上。
做完这些准备,他也不打算把自己藏起来,只是站在能看到九骨和乞丐的小巷角落里等待。
很快,那群身穿黑甲的熟悉身影来到了巷口。虽然每个城镇驻守的神殿骑士不同,但比琉卡只把他们当做同一群人。他看到乌有者也在其中,被骑士们围绕着。
他们究竟将他视作无法战斗的同伴来保护还是只把他当做脆弱的工具使用,比琉卡根本无从判断。他只觉得人变成那样一无所有的模样既可怜又可怕,乌有者仿佛就是一面恐怖的镜子,照出了一旦自己落入神殿之手的下场。
他拼命控制住想转身逃走的念头,面对这些浑身漆黑的家伙,不管多少次都无法坦然从容。
神殿骑士经过小巷,像猎犬失去目标似的徘徊了一阵。
乌有者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巷口。
比琉卡也不敢动一根手指,任由自己的目光向乌有者站着的地方望去。
他直视那张空白面具,而面具也同样在看他。
乌有者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舌头,只有耳朵能够聆听。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屏息,乌有者似乎想走进小巷,但下一刻却又不知被什么吸引着转开了那张戴着惨白面具的脸。
他到底发现了还是没有?
比琉卡的心犹如擂鼓似的跳动,要是乌有者真有传说中那么擅于聆听,不可能听不到他如此剧烈又不正常的心跳。比琉卡努力平复紧张的情绪,也许是这个乌有者大意了,也许只是幸运地有其他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无论如何下一次自己要更冷静才行。
神殿骑士在大街小巷一阵搜索,最后又回到巷口。
领头的骑士弯腰询问乌有者,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比琉卡看得出骑士们对他的态度虽然表现得十分恭敬,但目光中或多或少带着无奈与不屑。恐怕这些出自神圣之地的女神守护者也对这样的任务感到厌烦吧,面对一个无法用语言沟通,只会伸手指着某个方向的残废,任谁也不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只会日渐厌倦这种疲于奔命的徒劳之举。
这样就好。
比琉卡心想,要是他们每一个都恪守自己的职责,一心一意要为古都神殿找到能够聆听遗言与神谕的人,那他和九骨的旅途就更艰难了。
等神殿骑士们带着乌有者返回神殿,比琉卡悄悄来到小巷中的九骨身旁。
在那一团肮脏的毯子里,九骨和饿死于街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比琉卡伸出的手有那么一瞬间胆怯,担心会摸到一具没有心跳脉搏的尸体。
“他还活着。”小乞丐的脑袋埋在九骨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不过离死不远了。”
“你胡说。”
“我听过很多人的心跳哦。”小乞丐说,“以前和我在一起的家伙,有几个就是这么死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给他喝水全漏出来,心脏也很快就不跳啦。”
比琉卡痛恨他的话,因为这些话很可能是真的,并且即将在眼前变成现实。
他走到九骨身旁,打算把他从这个“小死神”的手里抢回来,谁知乞丐却抱着九骨不放。
“你想救他对不对?你刚才说过只要我不出声就给我更多钱。”
“把他还给我就给你钱。”
“这是两码事,你先给我不出声的钱,否则我就大声喊,把那些黑衣服的家伙叫回来。”
比琉卡无法与他在这里争执,神殿骑士和乌有者还没走远,一声尖叫足够引人注意。他只好再给乞丐几枚银币以换取信任和妥协。
小乞丐拿到钱后终于松开双手,比琉卡立刻把昏迷不醒的九骨搂在怀里。
“我们来做下一个交易吧。”小鬼说,“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你能救他吗?”
“我不能,不过有人可以。”
“我不相信你。”
“那你总相信这个吧?”小乞丐把银币塞进自己的破口袋,确定不会掉出来后,用那只脏得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手拿了个黑色的东西给比琉卡看。
一截黑铁树枝。
比琉卡吃了一惊,伸手去摸腰带,树枝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小鬼手里。
“你偷东西。”
“对,就是你刚才过来抱他的时候我偷的。”小乞丐丝毫不回避自己的罪行,甚至有几分得意地说,“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对吧?我原本想看看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金币,结果只偷到这个。”
“还给我。”
“你总这么没用地让别人把东西还你吗?要是我不还呢?”
比琉卡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他也曾流落街头,当过几天小偷,但被人发现时都乖乖地还回去。大概他不是天生有这份耍无赖的才能,也没有对付无赖的计谋。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小乞丐问。
比琉卡看着他脏脸上那一对发亮的眼睛,发现他裹在身上的破衣也是黑色。不过到底原本就是黑色还是因为污泥而染黑的,实在让人难以分辨。
难道他就是克留斯的信徒吗?
比琉卡说:“有人给了我这根树枝,如果你认识他,知道他是谁,就带我去见他。”
“我刚才说过要带你去的,但你不相信。”
“我相信。”
“你的心思变得还真快啊,背上他跟我来。”
如果这是个陷阱……比琉卡心想,就算是陷阱,他们想要的也不是九骨。克留斯是邪灵,不过信徒们不这么认为。两个宗教之间必然有着无法共存的冲突,他们想要的无非也是能够影响末日预言的聆听者。
既然如此,比琉卡愿意冒险,只要他们治好九骨,无论要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看了一眼拴在旅店门外的马,小乞丐说:“它们在这里很安全,有人会帮你看着行李。”
“不会也是些扒手吧。”
“扒手、乞丐,都只是表面。”他看起来年纪尚小,说话的语气却异乎寻常地成熟,“你很快会知道,表面九分假,只有一分真,但那唯一的一分只能靠自己去寻求真相。”
比琉卡背起九骨,原本担心如何避人耳目,但小乞丐带他走了一条无人空巷,沿途除了阴暗潮湿的窄路就只有躲在角落里的流浪汉看着他们。
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这些眼睛,阳光之下必有阴暗,阴影之中也光明。
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阵,比琉卡发现他们竟然是在往女神神殿的方向走。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小乞丐转头看他一眼,催促道:“快走啊,停在这里那些黑衣服的家伙又会跑出来找你。”
比琉卡不想说自己对神殿心存畏惧,或者应该说厌恶更恰当一些。象征圣洁、无私的女神,高高在上的雕像给他的压迫感远远多于具体到神殿骑士中的某一个人。现在要他自己走到雕像的影子之下,如何能让人泰然自若。
“到这来。”
小乞丐在神殿前的陋巷招呼他。那是一条路吗?比琉卡不确定,从外面看,那只是一间破旧的屋子,门外坐着个瘸腿老人。等他走近时发现,这个老人只有一只独眼,又白又大的眼珠正盯着他。
比琉卡望着门内一片幽深的漆黑,即使在白天,阳光也丝毫无法照进屋子。
“进去之后我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小乞丐说,“不要怕,记住黑暗只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分毫,虽然有时它也会吓唬你,但不要退缩。”
比琉卡一直对黑暗心存忌惮,夜晚的树林有月光和风声虫鸣带走了些许恐惧,而耳朵无法捕捉声音,眼睛不能看清四周对他来说几乎是难以克服的障碍。
他在心里说服自己。九骨冰冷的面颊靠在他的颈边,呼吸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中断。黑暗能把你怎么样呢?即使一踏进去就死,那也是和背上这个明明素不相识却愿意照顾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同生共死啊。
想到这里,比琉卡的心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捧起,让他因为恐惧而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他背着九骨走进那道隔绝阳光的小门。
黑暗包围了他,像冰冷的淤泥一样将他完全淹没。一瞬间,他也产生了近似于陷入沼泽般的惊恐和无助。
——你是生在黑暗中的孩子,你要习惯黑暗,爱它,敬畏它,享受它带来的一切。
是谁在说话?
比琉卡看不见眼前的路,不知道是否应该大胆地踏出一步。
前面可能是陷阱,可能潜伏着致命的杀手,现在回头已经晚了,唯一的门已在背后关上。迟疑片刻后,比琉卡鼓起勇气往更深处走去。
黑暗比想象的宽广,没想到那么小的一扇门中竟会有如此广阔的空间,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似乎都很难碰到墙和边界。
我到底在哪里?
比琉卡忍不住问自己,是否他正在做梦,或者早在昨晚那场林间死斗中已经殒命,眼下不过是灵魂抛弃了肉体正在踏入通向亡者之国的道路。
可是九骨的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虽然微弱却依旧顽强地持续着。
比琉卡继续往前走,渐渐的,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无论多用力地踩踏地面,得到的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无尽的死寂中,忽然有个声音传入耳中。
比琉卡凝神倾听,咔,咔,咔,是铁器敲击木头的声音。
他试着找出声音的来源,越往前走黑暗越稀薄。
他发现自己走在一片虚空之上,脚下影影绰绰出现很多人影,像祭典日那天的广场,但影子不是虔诚的人群。再往前走一点,他看到了神像,数不清的神像在空洞的地下静默而立,仰起头凝视着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像的姿态,似乎每一个都痛苦而烦恼,伸展着双手想从深渊中逃离。
比琉卡转开视线,告诉自己都是幻象,就像无名之主的血带来的幻觉一样,一切怪异的现象都是不存在的。他再往前走,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像木头燃烧的味道,带着几分香甜。他觉得这个气味有点熟悉,和他闻过的每一种味道都很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气味犹如丝带绕过身体,那种敲击声陡然间变得近在咫尺。
比琉卡看到,就在刚才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棵树。
这棵树没有枝叶,干枯憔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矗立在黑暗中。一个穿着皮毛短衣的人站在树下,正握着斧子一下一下地砍着树干。
他背对着比琉卡,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头漆黑卷曲的短发随着砍伐的动作有规律地晃动。
比琉卡走到他身后,那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恐怖,因为他早就意识到其中的诡异,一不留神就会被幻象吞噬。他的生命不重要,但他不能草率地决定九骨的生死。
“你是谁?”比琉卡问。
那人头也不回,仍旧按部就班地砍着那棵不堪一击的枯树。可奇怪的是,明明每一斧子都那么用力,枯树却始终岿然不动。
“我是砍树的人。”
“为什么砍树?”
“因为树枯死了,枯死的树不该再静立于世间。”砍树的人问,“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最重要的人受伤了,我想救他。”
“怎么救?”
“有人告诉我可以。”
“什么人?”
比琉卡想说是带他来这里的小乞丐,但周围却根本没有那个小鬼的影子。他把他骗进这片古怪的黑暗,得来的却只有一个绝望的答案。
比琉卡看着枯树和伐木者的背影。
这是另一种信仰。
他对自己说,是不同于高高在上的女神教派的另一种宗教,看起来既邪恶又恐怖,但惟有这样的神才会与死亡并存。女神带来的是生命和肉体,克留斯神掌管着死亡和灵魂。
“你们的神可以救他。”
“你知道我们的神是谁?”
“是不朽之神克留斯,他掌管死亡和湮灭,收取亡者的灵魂。”比琉卡说,“救活他,无论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砍树的人停下来,反问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比琉卡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冲口而出的回答是他对唤醒另一个生命的极度渴望,像失控的推车一样直冲下陡峭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