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的人笑起来:“我为克留斯神收取生命,砍掉枯木才会长出新树,拿走生命才能阻止死亡。”
他说:“过来,跪在树下。”
黑暗只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分毫,虽然有时候它也会吓唬你,但不要退缩。
比琉卡放下九骨,却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当他站到伐木者面前时,吃惊地发现那头黑发下覆盖着的是一张白骨森森的脸孔。没有眼珠,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和乌有者不同的是,这是一具真正的骷髅,绝非活人该有的样貌。
比琉卡跪在树下,树的阴影笼罩着他。
这里明明是一片漆黑,根本没有光的存在,为什么树依然有影子?
“那不是影子。”砍树的人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那就是克留斯神本身。”
比琉卡低头去看,树影的枝丫忽然像蛇一样扭动起来,向九骨躺着的地方游去,比琉卡吃了一惊,正要起身驱赶,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下一刻,他的后颈一阵剧痛,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倒下的瞬间,他的双眼中映出的是九骨被黑影淹没吞噬的景象。
他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到底是害死了九骨还是在救他。
无尽的黑暗。
光有时尽,黑暗却至永恒。
他从没有好奇过死后的世界,毕竟他才只有十几岁,虽然算不上是不懂事的孩子,但离死亡很遥远。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
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死竟然不是寂静,不是一切都消失的虚无。
死亡有形有声,像漆黑尖锐的冰刺,发出枭号般的尖叫蜂拥而来。他浑身冰冻剧痛,忍不住哀嚎呻吟、痛苦挣扎。他听到无数回响,在死地之间来回冲撞,犹如搏斗时的刀剑交击和嘶吼。渐渐地,声音统一起来,变成整齐划一的呼喊。
——听,快听。
声音撕扯着他,把他拖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几万个声音催促他。
你们是谁?
我们是消息,是遗言,是警告。
你们要我听什么?
声音们没有回答,只是齐声尖叫,化成荆棘和蛇影将他牢牢捆缚在洞底。
比琉卡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夜风穿堂而过,把窗帘吹得不停飘动,窗外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没有被斧子砍掉脑袋,也没有被声音化成的枷锁绞死在深渊谷底。
一场噩梦。
那他现在在哪里?
比琉卡猛地坐起来,头部一阵针刺似的剧痛。他很快又倒下,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捆绑着。视线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对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他最关心的人。
九骨浑身赤裸,毫无遮盖的身体上,一些黑色虫子不停蠕动,仿佛正在享用一顿美餐。
比琉卡不顾疼痛再次起身,想替他赶走虫子,但是刚往前挪了几步又被捆绑的绳子拖回去。原来他也被拴在墙角。
他希望九骨还活着,希望那些虫子不是在啃噬死尸。
“九骨!”
比琉卡一边试着呼唤他,一边用力挣扎,直到双手流血也不肯停下。
“你在干什么啊?”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忽然又近在身旁。比琉卡意识到刚才自己陷入一种忘我的疯狂状态,全靠这一句问话才又跌回现实。
“他……他怎么了?”比琉卡问,声音在喉咙里翻滚,说不出的苦涩。
“他在睡觉。”说话的人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你先醒,这也很正常,你没有被下毒。”
比琉卡抬头看他,从那张草草洗过的脸上辨认出是替他带路的小乞丐。
原来他是个女孩,只是头发比男孩还短。
黑色的眼睛和头发,让比琉卡想起噩梦中的伐木者,那真是个梦吗?可为什么醒来后依然记忆犹新,和以往所有模糊的梦境都不一样。
“放开我,他到底怎么了?”
女孩嚼着苹果问他:“你到底要我先放开你还是先告诉你他怎么了。”
“先告诉我。”
“我说过他在睡觉啊。”
“那些虫……”
“在吸他的血。”女孩说,“刚开始血是黑色,现在已经变红了。罗德艾让他吃过药,他不会死的。”
比琉卡放下心,顿时感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
“为什么绑着我们?”他尽可能语气缓和地问。
“因为你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扑,又踢又咬,后来只能把你打晕才带来这里。”
比琉卡想到梦中的一切,想到自己在深渊中的挣扎和喊叫,那种分不清梦与真实的幻觉又出现了。他立刻停止回忆,迫使自己留在当下的现实中。
“请你放开我,我不会再失去理智了。”
“不是我把你绑起来,我也不会帮你解绳子。”女孩说,“等罗德艾来了让他决定。”
比琉卡望着九骨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喔。”女孩走到角落,跳上一个木箱坐在上面继续嚼苹果。
这里不是旅店客房,只是个凌乱的仓库,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我们在哪?”
“我是来看着你,不是来回答问题。”
“是你把我带进那个屋子,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又没进去,怎么会知道你在里面遇到什么呢?”女孩悠闲地晃着腿,又变回了那个盘踞在城市角落的小乞丐。
她微笑着说:“要不还是你先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吧。”
比琉卡不愿回忆,尤其是想到九骨被枯树的影子吞噬的那一幕。他不由自主地去看昏睡中的人,如果能挣脱手腕脚踝的捆绑,他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搂住他,但现在却只有强忍担忧,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比琉卡听到另一个人进来的脚步声。他坐在地上,一回头,差点撞上那人的膝盖。
比琉卡抬头望去,见来人穿着件黑色单衣,一头和那女孩同样的黑发,眼珠却是灰色的。他远比比琉卡想的年轻,举止温和、步伐从容,和“狂热的异端分子”、“邪灵信徒”这种称呼也毫无瓜葛。
“希露,为什么不把他解开?”
女孩嘻嘻笑了,把苹果核扔到窗外。
“他很乖啊,明明急得像着了火似的,我让他等你来,他就乖乖坐着等。”
“不要欺负不能动的人。”
“他能动我也不怕。”
这个人就是女孩口中提到的罗德艾,比琉卡迫不及待地问:“九骨好了吗?”
罗德艾解开绳索,看了一眼他手腕上血淋淋的伤痕反问:“要是我说没有,你还打算做什么?”
比琉卡不等他回答就想去九骨身旁,完全忘了还有脚上的绳子,结果扑通一下摔了一跤。
坐在木箱上的女孩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比琉卡回身去解绳子,女孩问:“他又不是你真的哥哥,你为什么这么慌张?反正一生那么长,好朋友总不会缺啊。”
比琉卡摆脱绳索跑到床边,九骨满身的吸血肉虫让他不知所措。
“虫子已经死了,你要是不怕可以把它们拿走。”罗德艾转头对女孩说,“去把他的衣服拿来。”
“好吧。”她听话地去了。
比琉卡捉住一只血虫,发现它已吸饱了毒血,鼓胀得像块硬石,扔在地上发出石头一样的响声。于是他一个接一个拿走死虫,最后九骨身上只留着些剑伤擦痕,却没有虫子吸血后的伤口。
希露很快拿来九骨的衣服,上面的血和泥污已经洗干净。她把衣服交给比琉卡后,罗德艾就对她说:“去玩吧,不用很快回来。”
现在是深夜,不知道一个女孩在这样寂静的城镇中有什么可玩,但是希露欣然离开了。
比琉卡为九骨穿好了衣服。九骨的身体是冰冷的,但只要碰到皮肤就能感受到他平稳如常的呼吸和脉搏。比琉卡终于安下心来,明白这种冰冷只是暂时的,他会逐渐好转恢复如初。
罗德艾始终一言不发地等待。
“谢谢你。”比琉卡轻声说。
“不必谢我。”罗德艾回答。
比琉卡以为接着他会像那些虔诚的信徒一样要求他感谢自己信奉的神,然而这个陌生的黑衣教徒却只是说:“你应该感谢自己。”
我自己。
比琉卡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正确的事,虽然他曾经反复思索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挽回九骨的生命,但细细回忆整个过程简直可说充满了慌乱、盲目和赌徒一样的孤注一掷。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换作九骨,他一定会更果断、更从容地面对困境,做出正确决定。
“说说你醒来之前的事吧。”
罗德艾也在希露待过的箱子上坐下,他个子很高,希露坐时还能晃动双脚,他却像坐在矮凳上似的。
“我醒来之前……”
比琉卡在罗德艾看不到的另一侧,轻轻握住九骨冰冷的手指。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宁,他说:“我做了一个梦。”
“死人不会砍树,骷髅也不会。”
但他真的看到,死人不但在砍树,还对他说话,用那张空无一物的嘴发出了声音,用黑洞似的眼睛凝视他的一举一动。比琉卡想起黑暗中如同丝带一样围绕着他的气味,会不会是那种怪异的香气造成的幻觉。九骨也说过在古罗利丹与罗南相交的灰石谷地中生长着血毒草,血红的根茎制成熏香能让人神游天外,也许他在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已经被熏香迷惑了。
“不过——”
就在比琉卡陷入怀疑的时候,罗德艾接着说:“砍树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问:“你是女神帕涅丝的信徒吗?”
比琉卡回答:“不是。”
“因为神殿骑士追捕你,所以你抛弃了曾经信奉过的女神?”
“不,对我来说,女神只是传说故事,是神话。如果她是真的,为什么放任那些人像打猎一样追赶我们。匪徒在屠杀村里无辜的人时,公正慈爱的女神又在哪?还有,到底什么样的神会容忍把健康的孩子变成怪物,只为能更清楚地听她说话。她一直在故事里好了,故事里只有爱与希望,没有伤害和灾难。”
“看来你多少有些恨她,那么如果有另一个神,和她截然相反,即使在故事里也只会被描写成破坏与灾厄的邪灵,你会不会因为憎恶万物女神转而信奉他呢?”
“我不再信任何神灵。”比琉卡毫不犹豫地说,他的眼里自此而终只有身旁生死与共的同伴。
其实他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毕竟他和九骨仍然在异教信徒的地盘上,甚至可说对方掌握着他们的生死。然而比琉卡还是不顾一切地说出来,神什么都没有做,无论虔诚还是亵渎,无论善良与邪恶,神始终冷漠地俯视众生。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付出自己毕生的诚心去侍奉,所谓的神也不过是权力的道具罢了。
“你说故事,那我们就来说说故事吧。”罗德艾没有因为他的强烈反对而心生不快。比琉卡不明白,如果他是女神祭司们口中的异端分子、邪恶的教徒,那他的个性未免太温柔。要么他就是个善于伪装的骗子,否则怎能如此和善可亲。
“什么故事?”
“万物起源的故事。”
“我听过这个故事,女神把生命给予了她所见到的每一种生灵。”
“这是你听到的,也是大多数人听到的故事。”罗德艾说,“我的故事不一样,难道你不好奇在万物初生时,另一位神在做什么?”
“恐怖歌谣里说他是死神,四处吞噬生命。”
“你相信吗?”
“我信不信无所谓,故事只是故事,并不是真的。”
“我们的先祖是雷雅特人,追溯起来和幽地人同源。但雷雅特人已经灭绝,幽地人却在北方极地建起神域,数千年间将女神的教义传播至全境的每一个角落。”
比琉卡以为他会流露出愤懑之情,可罗德艾却只是置身事外地娓娓道来。
“雷雅特人还存在的时代是有魔法的,他们建造城邦、驯服野兽与魔物,创造了无数奇迹。直到有一天灾难降临。那时,雷雅特人与幽地人遍布整个大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任由采摘、猎取,中洲气候宜人,最适合居住,东洲繁花似锦,盛产甜美的果实。有一段时间,雷雅特人还试图造船出海,去人们从未抵达过的世界尽头探索一番。他们仰望星辰,观察落星,远眺大海,凝视落日,对世间的一切都饱含着强烈的好奇心。”罗德艾说,“然而灾难还是突然而至,没有任何征兆。黑影从天而降,遮盖了大部分天空,从漆黑的阴影中降下滚烫的火焰和雷电。烈火烧毁了森林,闪电劈碎了山石。无数人被火海淹没,被裂开的大地吞噬,最终,幸存者仅剩百余人。”
比琉卡不知不觉被他的故事吸引,这个故事里暂时没有神,没有万物女神帕涅丝,也没有邪灵克留斯,但远古先贤的遭遇依然牵动人心。
“后来呢?”
“残存的雷雅特人和幽地人,还有一小部分古罗利丹人、角尔人一起退居到北方,就是现在古都神殿所在之处。那里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火海烧不到雪原,雷击也劈不开高山。人们就暂时在极寒的北方定居。”罗德艾说,“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先辈,是古代伟大的先民和贤者。”
“他们做了什么?那时候还没有神殿,也没有神。”
“没有。”罗德艾说,“因为所有故事都不会告诉你,神是人创造的。”
确实如此,比琉卡心想,所有美好的谎言都来自人们绝望时的期盼。人创造了神,神又在人的祈祷中渐渐丰满,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即使制造谎言的人是远古时代的贤者也无法改变事实。
“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你总有机会知道。总之,目睹那场末日浩劫的幸存者明白灾难来自何处,真正的敌人是谁。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们决定把这个秘密流传下去,即使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早已忘记灾难的来由也能通过遗言重新回想起来。”
比琉卡警惕地望着他,聆听遗言神谕正是眼下古都神殿的骑士紧追不舍、不惜一切逼迫他去做的事。罗德艾对他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像他所说,他的先祖与幽地人同源,即使信仰不同,也难免存有殊途同归的企图。
“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罗德艾安慰他,“就算先贤的遗言是真的,末日预言也是真的,我们对这场即将降临的灾难也不会像神殿那么在意。”
比琉卡怀疑地问:“你们不怕死吗?”
罗德艾忽然笑了,似乎这是个很好笑的问题。
“我怕。”他回答,“可以说没有人不怕这位在彼岸等待你的死神,如果死带给你的只有泥土、腐烂和枯萎,那确实令人畏惧。”
“死亡不是这样吗?”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循环和轮回。”
比琉卡失望地问:“你是说人会死,然后重生?”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可惜谁也没有真的遇见自称去了死亡之地又返回人间的人。
“不是重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甚至有可能你根本不觉得自己还存在。”
“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察觉是否存在,那和腐烂的尸体有什么分别。”
“因为女神的祭司告诉你,生命流向彼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你现在所在的世界并无不同。”罗德艾问,“祭司们认为女神和克留斯神是彼此对立的两方,可实际上神在被人们创造出来之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体。即使后来被分开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们是兄妹、是姐弟、是父女、是母子,也是亲密的夫妇,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的一切关系。他们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只是被世人误以为背道而驰。所以真正不朽之神的信徒并不会排斥女神教,我们寻求的反而是能让一切回归神创之初,去了解远古先贤们的初衷。”
比琉卡沉默片刻,他感到九骨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渐渐温暖。
“梦里,我听到很多声音在说话,叫我快听。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
罗德艾摇了摇头说:“克留斯神的信徒或许会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神力,但不会听到任何声音,也不会见到伐木者。”
“难道那不是梦吗?”
“即使是梦,千百年来和你有过同样梦境的也仅有一人。这个人名叫奥洛维斯,是上古魔法时代结束前最后一位贤者。他在回鸣之书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克留斯神的故事,遗憾的是,这本古籍如今只剩下残缺的部分,很多故事仅仅流传在吟游世人胡编乱造的曲子里。”
“你是说,这个叫奥洛维斯的人也能听到神的声音。”
“你在今天之前没有听过奥洛维斯这个名字,但你却能重复他的经历。”罗德艾说,“毫无疑问,这就是古都神殿一直追捕你的原因,无论古书记载的内容是否真实,在女神的信徒们看来,你是唯一有可能听到神谕和遗言的人。至于伐木者……他是传说中第一个来到与女神帕涅丝分开后落到神痕森林中的人。克留斯把所有生命都留给了女神,自己只带走伤痕和死亡,因此他在森林中寻找能够填补自己的生灵。死气在林中慢慢扩大,砍树的人为了寻找没有腐烂的树木闯入禁地,与克留斯神相遇了。”
他献出自己的生命,成了死神的使者。
回想起梦中那个骷髅一样的伐木者,比琉卡不禁打了个冷颤。
美丽女神的祭司们身穿神圣白袍,吟唱祈祷时犹如神音天籁,而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却要化作腐朽的枯骨,永远在黑暗森林中砍伐被死神夺去生气而枯萎的树木。
“我对你们的神很好奇。”比琉卡说,“你比那些高高在上,整天宣扬女神无所不能的祭司有意思。因为你好像自己也不能准确地说出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死神还是死亡本身。但是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救了他,我希望能在这里照顾到他醒来,然后我们就离开。”
说到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下钟声,声音犹如金子似的涟漪缓缓泛开,一圈又一圈地散到四处。
“这是什么声音?”
“是神殿的钟声。”罗德艾说,“天亮时的第一下钟声。”
“那我们是在……”
死神的信徒微笑着回答:“在女神帕涅丝的神殿地下。”
赫路弥斯每天都在这时起床,亲自去敲响神殿钟楼上的钟。
钟声意味着万物苏醒,是一天之中与女神的第一次相通,是神圣的初鸣。
以往钟声响过,他会去神宫长廊祈祷,不过自从神殿骑士与乌有者到来之后,他的作息时间有了一些变化。
赫路弥斯会先去看望那个名叫夏路尔的少年,吩咐厨房准备他喜爱的食物。
夏路尔告诉他,远在幽地的古都神殿,聆听者们的日常饮食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个人喜好——蔬菜、水果和面包,烹饪方式也很普通,除此之外他没有尝过任何花费心思和厨艺制作的佳肴。
今天早上,赫路弥斯拿来一些蜂蜜,前一天晚上他还偷偷带了一瓶甜酒。
祭司们没有被禁止饮酒,更没有被禁止享用美食。苦行者出于虔诚而自我虐待并非神的旨意。赫路弥斯觉得以最简单的饮食将这些除了女神之外心中空无一物的孩子养育长大,恐怕只是因为没必要教他们享受人生罢了。
夏路尔在他的不断尝试下渐渐有了正常少年该有的反应——好奇、善言、渴望以及强烈的依赖。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只是不幸成了神殿的工具。
赫路弥斯发现他有很多可爱之处,有时他们会在晚餐后聊天。书写用掉的纸张越来越多,每次赫路弥斯都会拿去扔进火炉里烧掉。他们不会喜欢工具有喜怒哀乐,更不喜欢有人擅自改造工具。
赫路弥斯把蜂蜜涂在面包上,递给夏路尔。现在男孩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在他面前摘下面具进餐了,他接受自己残疾的脸庞,也知道赫路弥斯并不在意他的长相。没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毕竟时间能够磨灭记忆,也能虚造印象。
“这是新鲜的蜂蜜,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夏路尔点了点头,其实他尝不出太多味道,但他喜欢蜂蜜,也喜欢苹果。确切地说,他喜欢赫路弥斯带来的所有东西,甚至是轻轻而至的脚步声。他从最初的紧张、不安、畏惧和回避,现在已经开始日夜期盼着赫路弥斯的到来。
这个女神的祭司会带来很多他从未拥有过的礼物,一个苹果、一支羽毛、一串用晒干的红果串起来的链子,一个据说是装满花种的玻璃瓶。他让他慢慢摸索每一件东西,轻声细语地耐心解释和描述。
“我见过羽毛。”夏路尔告诉赫路弥斯,“在尚未得到女神眷顾,被选为聆听者之前,神殿会有送信的鸟儿飞来。”
“是吗?我以为那么冷的地方,鸟儿也去不了呢。”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夏路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好遥远,远得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他的眼睛还能看见,鼻子能够嗅到气味,舌头也能品尝味道。那时他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孩子,羽毛飘落到他眼前,他好奇地用双手接住。
那是一根洁白无瑕,没有任何杂色的羽毛,轻得犹如空气。
“但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鸟。”
能够抵达古都神殿的信鸟少之又少,是极其珍贵、精心饲养的,因此很少有人能见到。
那根羽毛陪伴了夏路尔很久,直到他被夺去仅有的自我和一切身外之物。
现在,赫路弥斯把另一支羽毛放在枕头旁,每天入睡前他都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它整齐而光滑的羽枝。
“你想摸摸真正的鸟儿吗?”赫路弥斯问他。
当然,他想摸摸所有没见过的东西,想知道在陷入黑暗之后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问赫路弥斯可以吗?
“我会想法子带一只小鸟过来,也许还能说服哈里布大人让你在这里养它。这是很小的事,让古都神殿的大人们住得舒适愉快,是我们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做出的奉献。”
夏路尔受宠若惊,他只是想摸一下活的小鸟,没想过能天天与它为伴。
第二天,赫路弥斯真的带来一只鸟。
这是只普普通通的麻雀,是赫路弥斯悄悄让神殿门外玩耍的孩子们去抓来的。小鸟的翅膀因为顽童不知轻重的抓握而掉了几根羽毛,但精神很好。
他弄来一个简陋的木头鸟笼,把鸟儿放在里面拿去给夏路尔。
残缺的少年在赫路弥斯的引导下,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麻雀的小翅膀,被触碰到的鸟儿受惊似的跳开了。
是活的。手指上留下了活物的温度。
夏路尔若有所思地用那双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眶望着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