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降临,谁也不得幸免。”
“那我就更不能等了,现在就要去找点快活的事干。”
“殿下,古都神殿的请求……”
“既然是请求,让我考虑一下再决定。王兄是神选的王,我只是代理,向全兰斯洛发号施令这种事当然要慎重考虑才行。”
“请由我亲自去向国王陛下禀报。”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代理国王,在我没坐腻那张红椅子之前,谁也不准去向王兄告状。”
卡尔克罗难得地面露正色,吩咐身后的侍卫队长。
“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严格把守宫殿,尤其是王兄的寝宫,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行。硬闯的可以杀,不听我命令的也杀。”
“是,殿下。”侍卫队长答应了。
提达和荷忒斯都不做声。
卡尔克罗忽然笑起来,对御前学士说:“喔,说杀人的时候好过瘾啊,当国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嘛!哈哈哈。”
代理国王在王座上胡闹之际,真正的国王陛下已向恩塔的方向而去。
“与其坐着等消息,不如亲眼去看,亲耳去听。”
话虽这么说,但只有陪伴国王远行的护卫才明白,陛下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开神殿祭司提出各种无法拒绝的要求罢了。
梭伦摘下风尘仆仆的兜帽,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在科雷利特与恩塔边界,城镇的风格渐渐灰暗起来,石墙也没有了王都的华美,显得陈旧而冷酷。
布兰修法安顿好马匹,回到酒馆中寻找梭伦。
国王已经找了空座,并向老板娘要来一壶滚烫的热葡萄酒。
“外面好冷。”
梭伦替他的侍卫倒上热酒,酒馆虽然没有科雷利亚那么热闹,但也充满喧嚣和乐声。
“大家看起来还是很开心。”梭伦说,“一点也没有末日降临的恐怖和压抑。”
“毕竟只是传言,到了预言前那几天或许会有人担心害怕,可现在人们关心的还是眼前的日子。”
“你呢?”国王支着头看着面前的人微笑,“如果剩下的这几百天,我把国家交给弟弟掌管,让他操心政务、执掌司法,我们就像这样到处旅行、吃喝玩乐,听吟游诗人讲故事怎么样?”
“大人应该放不下您的妻子和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我放不下这个国家和人民呢?”
“您此刻告别家人,远离王城,不正是因为放不下国家和人民吗?”
梭伦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四岁,从小就是他的侍从,但更是他的朋友。
“以前你是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小孩子,比别人都羞于表达自己的看法,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说这种话。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为了巩固格兰斯王族在兰斯洛大陆上的统治权,可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无论如何,在您的治下,无论哪里的人都能喝酒欢笑。”
“葡萄酒堵不住你的嘴吗?”梭伦笑起来喝了口酒。
这时,酒馆里的乐声渐渐减弱,是一曲终了,歌手打算向听众收钱的间隙。
梭伦把那个穿着灰斗篷,留着蜜色卷发的歌手叫过来,让他讲讲中洲、恩塔与赤里三地交界处的风光。
“你们想去幽地,是朝圣者?”
“可以这么说。”
“朝圣者像你们这样的可不多见。”
“别人什么样?”
“都是些穷困潦倒的苦行者,不骑马、不坐车,不管原来生在什么地方,都只靠双脚走向古都神殿,这样才能让女神见证自己的虔诚。”歌手说,“不过能看出来你们也是有着向神之心的虔诚信徒,愿女神庇佑两位一路顺遂平安。”
梭伦丢了枚银币给他,歌手收下后感激地道了谢。
“我以前来过这里。”梭伦说,为了迎娶恩塔的公主,他曾亲自前往茨林城与克罗刻公爵商议联姻结盟,最终赢得了卡珊妮的芳心。
只是当时他的队伍走的是大道,路上没有任何耽搁,因此对异地风光并未留意。
“恩塔有终日狂风不息的怒风山脉,与赤里相交之间又有和风煦煦的风语森林,据说如果夜晚在树林中露宿,可以听到风之女神的低语。”
“还有呢?”
“你们听过有狼一族的故事吗?”
梭伦对远古遗族的故事没太大兴趣,但小女儿终日沉浸在神话和民间传说中,因此他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
“听说有狼一族至今还存在着,是远古三巨兽遗族中唯一没有灭绝的种族。”歌手说,“从这里往东南方走就是传说中的狼息谷,那片树林一年四季被浓雾遮盖,一旦进入就再也找不到回头路。”
“怒风山脉吹来的寒风难道也无法把雾吹散?”
“有人说那不是雾,是远古巨兽的吐息。”
“有意思。”梭伦只听过狼族幻之血的传说,但对狼息谷一无所知,“真的没有人去而复返吗?”
歌手想了想说:“也不是完全没有,住在山下的村民上山打猎,曾看到一个人从浓雾中出来。”
“什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像旅行者,可村民不敢离雾太近,所以别人都怀疑是他眼花了。”歌手说,“我去过很多地方,听了很多别人口传的奇闻异事,至于真假就得由你们自己判断了。”
梭伦抬起头,看到靠门的地方有一群人在喝酒聊天,每个人都配着武器,不知道是佣兵还是流浪武士。桌边的墙上贴着张悬赏令,那些人正低头商量些什么。
“那是谁的悬赏?”
歌手回头看了一眼说:“那是古都神殿的骑士张贴的,是神选之子、聆王,好像是这样。”
梭伦让布兰修法去把悬赏令拿来给他看,布兰修法越过喝酒的人从墙上撕下悬赏,这些人全都向他投去审视的目光。
“他们是不是把你当成了竞争对手?”梭伦问。
“五百金王,就算向我投来飞刀也不稀奇。”
布兰修法把悬赏令递给国王,后者接下认真看了一会儿。
“这还是个孩子。”
“神的聆听者都是孩子。”歌手向他解释,“或许只有孩子才能听到成年的大人听不到的声音。”
“你说的很对,神偏爱纯净的身体和灵魂,只有纤尘不染的孩子才能成为神之子。”梭伦固然有千般不满和质疑,终究还是忍住没在这个小酒馆中对陌生人倾诉不屑之情,毕竟他和布兰修法还是“旅行中的信徒”,正要前往古都神殿朝圣。
“既然是神之子,为什么要悬赏他?”
“聆王和别的聆听者不同,是古籍圣典上记载的唯一能听到神谕和远古先贤遗言的人选,也就是说,唯有他能找出救世的方法,避免末日降临的毁灭。”
一个孩子能肩负起救世的重任吗?
梭伦忍不住想,古都神殿到底有什么目的,要用一个孩子来当借口。
“现在不止神殿骑士,还有佣兵、土匪、山贼、流浪武士,甚至手无寸铁只会种田的农民也在想方设法寻找聆王。”歌手谨慎地说,“既能为女神和神殿出力,又有一大笔钱当酬劳,谁能不心动?”
梭伦凝视着悬赏令上的画像。
那确实是个年轻男孩,不知他现在如何,但画上的人像看起来并无忧愁,画师作画时不经意地在嘴角添了一笔,让神情变得格外柔和,仿佛在幸福地微笑。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这场权力之争的工具。
梭伦将悬赏令递还给布兰修法,却被忽然出现在身旁的人抽走。
国王与侍卫一起抬头,看到刚才坐在门边的人已经站在他们周围,一个身穿黑铁鳞片皮衫的男人伸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问:“你们从哪来?”
布兰修法看看他横挎在背上的双手剑和身后那些装扮不一的同伴。
梭伦回答:“我们来自科雷利亚西南面的小城。”
“来干什么?”这家伙挥手赶走原本坐在国王对面的流浪歌手,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我们正在旅行,打算到幽地的古都神殿去看看。”
“你对这家伙感兴趣?”黑皮衫晃了晃手中的悬赏令问。
“感兴趣是指什么?”
黑皮衫“啧”一声,似乎不满他明知故问。
“当然是指抓住画像上的家伙领赏金了。”
“五百金王确实很诱人。”国王问,“但要去哪里找他,你们有头绪吗?”
“我正在找帮手。”黑皮衫指指身后的人说,“这些都是我的帮手,但还不够。”
梭伦数数他的同伴,刚才没有细看,现在看来这四个人中两个年纪不小,另外两人一个矮小瘦弱,一个瘸了腿,说他们是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也不为过。
黑皮衫说:“你们在旅行,看起来又会用剑。”
他瞟了一眼布兰修法和梭伦放在桌边的长剑,和他那些不靠谱的同伴相比,至少这两个人更像剑士。而且他们想去幽地朝圣,算得上虔诚的信徒,邀请他们一起搜寻神之子的聆王也很合情理。
梭伦看看布兰修法,后者的目光中流露着笑意。
“这算雇佣吗?”
如果是的话,那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敢雇佣国王的人。
黑皮衫说:“你们也可以认为是合作。如果找到聆王,我愿意分一半赏金给你们。我需要帮手,而没有我,你们也不可能找到聆王。”
“你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我有个朋友也在追踪神之子。他曾寄信给我,说自己找到了悬赏令上的人,让我尽快赶去和他会合。”黑皮衫说,“随后他就失去了消息,我听说他在东洲的某个树林里被杀了。”
“难道一个孩子还有杀死佣兵的能力?”
“孩子或许没有,可他身边有个保镖。”
这个故事越来越离奇,一个被神选出来的孩子不愿被神殿操纵四处躲藏,还有个保镖保护他,简直像传奇故事中的主角。梭伦怀疑眼前这家伙在诓骗他,可随后黑皮衫又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画像。
“这就是那个保镖,只有我知道他们走过的路途,并且知道他们最后失踪的地方。”黑皮衫说,“如果你们愿意合作,我会把这些连古都神殿和国王都不知道的消息告诉你们。”
赫路弥斯飞快地站起身,往夏路尔的方向跑去。
他忘了自己的腿伤还没痊愈,刚跑两步就摔倒。夏路尔似乎想从阴影中跑出来扶他,赫路弥斯大喊:“不要。”
他咬牙再次站起,瘸着脚走进废墟的影子里一把抱住夏路尔,把他那张任人看了都会惊讶好奇的脸藏进怀中。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射箭的人问,听起来是个还算和善的声音。
“大人,这两个人想杀我们。”赫路弥斯紧紧抱着夏路尔说,“感谢您出手相救。”
“不用谢,我只是路过,举手之劳罢了。”
他刚射杀了一个人,羽箭射穿对方的头颅,一瞬间就夺走一条性命,可此刻说起来却好像只是替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那么轻松。赫路弥斯无法完全信任他,确切地说,他现在无法信任任何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即使对方刚救了他。
“这个村子真惨。”
“是的,大人,村里的人都死了。匪徒在夜里闯进村子,杀了很多人。我们……我和弟弟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赫路弥斯低着头,隐约从余光中看到那是个穿着皮质旧盔甲的人,靴子上沾满泥泞,胯下的坐骑也很脏,看来已经走过很长的路。
听完赫路弥斯的话,这个人骑马沿着小路往村中走去。赫路弥斯听他去的方向正是果园,或许是随风摇荡的几具尸体引起了他的好奇,没多久他又走回来。
“你们要跟我走吗?”陌生人说,“我可以带你们去附近的城镇。”
“谢谢您,大人。”赫路弥斯说,“但我们想先将家人的尸体埋葬,请不要耽误您的行程,我会为您的救命之恩祈祷您一路平安。”
“那好吧。”陌生人从行囊中拿了一小袋燕麦饼给他,赫路弥斯接过来,又诚心诚意地向他道谢。
随后这个射箭的人就骑着那匹脏兮兮的马离开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赫路弥斯放开怀中的人说:“夏路尔,我们也要立刻就走。去搜集能用的东西,不要走远,我整理好之后就出发。”
他重新用布替少年遮挡住脸孔,随后去拿放在废屋中的行李。
水、熟透的果子、小刀、拐杖,还有一些从尸体上扒下来洗过的衣服。赫路弥斯把所有东西都用衣服裹好,连那袋燕麦饼一起塞在里面。
他拉着夏路尔的手,拄着木杖来到那两具还没冷透的尸体前。两个恶棍来时骑着马,但一阵混乱后,马儿早就跑得不见了。
赫路弥斯带着夏路尔在村子里找了一遍,发现其中一匹马正在果园中吃果树高处还没掉落的果子。
太好了,他们终于可以骑马赶路。
赫路弥斯虽然对操控这庞然大物依然毫无心得,回想当初策马狂奔被摔断腿的经历依然心有余悸,可眼前这匹装备齐全的马还是让他产生了无限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轻轻拉住缰绳,大着胆子伸手摸摸马儿的颈背。
这匹马出奇的乖巧,没有丝毫抗拒就接受了赫路弥斯的轻抚和安慰。他费尽力气爬上马背,随后把夏路尔也拉上来。
这是赫路弥斯第二次骑马,没有神殿骑士在一旁帮忙,他的心中忐忑不安。这时,夏路尔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攥着缰绳的手。
不能再犹豫了。赫路弥斯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夏路尔替他轻轻踢了踢马腹,马儿依依不舍地又嚼了几片果树的叶子后,往村外的小道走去。
起初马儿还只是小小地漫步,很快就在他的催促下奔跑起来,四蹄翻飞,一旁是满目疮痍的废墟,另一边则是幽深茂密的树林。被甩出去的阴影始终萦绕在赫路弥斯的心头,但此刻期待更胜于恐惧。
马儿背负着他们在小道上奔驰,赫路弥斯渐渐习惯了颠簸,夏路尔紧靠着他的身躯和双手也带来一丝依靠。可就在这时,他听到来自后方的马蹄声。
他的心紧张起来,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但很快发现看不看已经不重要,因为前方有另一匹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上的骑手正是刚才好心救他,给他们燕麦饼的人。
赫路弥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让奔跑的马停下,经过那人身旁时,对方伸手拉住了他的缰绳。马儿在他的控制下很快稳稳站住。
“你们的家人已经安葬好了吗?”陌生人满怀关心地问。
赫路弥斯的身心都紧绷着,暗自咬牙,思索该如何应付对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后方赶来的人已经一把抱起坐在他身后夏路尔。赫路弥斯大吃一惊,转身想去抓夏路尔向他伸来的手,却被身旁的家伙拽住胳膊拖回来。
“别紧张,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杀你。”陌生人微微笑了笑说,“你可以叫我克罗穆。”
“我们什么都没有。”
“确实,我看得出来你们一无所有,不过你说谎了,你们并不是这里的村民。”叫克罗穆的人说,“不错,你确实很狼狈,穿着破旧的衣服,不过惊慌失措的时候说话的语调和那些乡下人完全不同。尤其是你叫我大人的时候,还有几分高贵和神圣。”
克罗穆抓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你不像从小靠打猎种田、养牛捡柴过日子的人,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克罗穆说,“我更想知道你的弟弟是什么人。”
他向同伴示意,后者伸手拿走了夏路尔遮挡着脸庞的布条。
一瞬间,克罗穆和他的同伴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是什么怪物?”
抓着夏路尔的人差点把他扔在地上,克罗穆连忙说:“别怕,他只是个坏了的娃娃。”
“怎么会有人的脸变成这样?”
“据我所知,有些人确实会变成这副脸孔。比如传说中的神之子,万物女神的聆听者。难道你从来没有在那些胡说八道的吟游歌手嘴里听过?最近这样的故事越来越多,十个唱歌的家伙里至少有九个都在讲北方神殿的秘闻。”
“你说这小家伙是乌有者?”
“没有眼睛、鼻子……舌头?”
那人用力扒开夏路尔的嘴巴给克罗穆看:“没有。”
“但他有耳朵,这样奇怪的外伤不多见。”
“那我们要把他交给神殿?能换多少钱?”
克罗穆说:“神殿悬赏的是真正的聆王,只有悬赏令上的人才能换金王。不过你可以试试,把他送去神殿,没准真能换几个钱。”
“另外这个呢?”
克罗穆又对赫路弥斯看了一眼,嘴角露出微笑:“他看起来值钱多了,卖给奴隶商人可以让我们换一身好装备。”
赫路弥斯心中无比恐惧,但比恐惧更强烈的却是翻滚的恶心。
“我不是奴隶。”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仿佛在生死搏斗中往对手身上扔了一朵棉花,除了惹人发笑之外毫无意义,只能显出自己内心的虚弱无力。
“我知道你不是,但不像奴隶的奴隶是最值钱的。”克罗穆笑着说,“想一想有多少人愿意拥有一个看起来像贵族的奴仆为自己做点下贱的工作,用你干净光滑的手替你的主人洗澡、端茶送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一样高贵。来吧,把手伸出来。听我的话,我可以不把你当货物一样绑在马鞍上。”
赫路弥斯无法反抗,他的小刀在包裹里,已经被克罗穆全都抖落在地上,缰绳也落在对方手中。更何况他不能丢下夏路尔,此刻他正像一只可怜的小鹿一样被人抓住。
于是他听从克罗穆的命令,伸出自己的双手。
克罗穆抓着他手臂时发现了银色的臂环,顺手将它摘下来,随后用粗绳紧紧捆绑住他的手腕。
“看,我说的没错。”克罗穆把臂环扔给同伴,“哪有戴着这种东西的农民。”
“他不会也是神殿的人吧?”
“就算以前是,今后也不是了,把那个怪物小鬼绑起来,我们得赶路了。”
对付夏路尔简直轻而易举,只是要面对他的脸需要更多勇气,克罗穆找来一个麻布口袋套在他头上,并在脖颈处扎上绳子,好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准备拉去奴隶市场贩卖的“货物”。
赫路弥斯也遭到同样对待,为了不让他在有人的地方呼喊求救,克罗穆先在他嘴里塞了布块才用袋子套起来。
“奴隶商人”的队伍开始往城镇方向前进。
被布袋遮住的双眼让这份刀割似的恐惧日复一日地加深。
克罗穆似乎并不急着把他们卖掉,反而一直在走无人的山路。
赫路弥斯被粗绳捆住的双手已经麻木,被堵塞的嘴里也满是苦味,只有晚上,克罗穆的同伙才会把他和夏路尔拽下马,解开布袋,让他们吃点东西喝点水。
泰斯——赫路弥斯听到克罗穆这么称呼另一个人,也听到他们悄悄商量如果把夏路尔送去神殿,到底会得到赏金还是责罚。毕竟夏路尔是乌有者,是聆听之子,说得更崇高一点,他是神的子民。他们都不太确定神殿对于一个流落在外的神子是什么态度,而且究竟这个孩子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拐骗,克罗穆无法从本人口中找到答案。
于是,问题就落在赫路弥斯头上。
“这个小鬼是怎么回事?”
“是神的旨意。”赫路弥斯回答。
这个答案模糊而微妙,很像是个虔诚的祭司会脱口而出的话。
泰斯不满地说:“什么神的旨意,说清楚。神让你带着这个小鬼假扮村民东躲西藏吗?”
赫路弥斯不再开口,他知道说得越多错误也越多,让他们猜不透最好。只要他们还犹豫着要不要把夏路尔送回神殿,他就仍有逃跑的机会。
不要回去。
宁愿被卖作奴隶也不回去。
如果被送回神殿,他和夏路尔的下场会怎样?
神的制裁不会直接降临,但手握神赐权柄实施制裁的人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品尝叛逃的恶果。夏路尔确实是聆听者和神之子,可也不过是无数受伤害的孩子之一,只要神殿还存在,信仰依旧坚定,这样的孩子会源源不断地送去幽地。
少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被杀死,用最残忍的方式,在所有信徒眼前,被当做罪人一样推进罪民渊薮。
赫路弥斯也想到自己的下场,赛弥尔神殿不会再接受他成为哈里布的继任者,也不会让他就此离去,多半是交给神殿骑士送回幽地,任由古都神殿处置吧。
夏路尔固然会惨死,他也逃不过这一劫。
趁眼前这两个家伙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夏路尔,他得冷静下来好好思考逃走的策略。
夜幕降临,泰斯把罩着布袋的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拴在树干上。克罗穆先睡了。他们轮流守夜,下半夜时克罗穆会醒来和泰斯换班,以确保第二天都能有精神赶路。
赫路弥斯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哪里,或许正是由于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才一直在树林中徘徊,迟迟不敢靠近城市。有一次,赫路弥斯“经不住”盘问告诉克罗穆,聆听者是拥有神之血的孩子,彼此间可以听到回鸣,要是他们靠近有神殿的地方,神殿骑士就会立刻发现。
“他们或许有耐心听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把女神的使者绑起来像牲畜一样运送。要是你能解释得让他们满意,说不定他们会给你赏钱。”他没有把话说尽,但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克罗穆无法确定他和夏路尔到底为什么落魄至此,万一真的是由神殿派遣行事,半途遇到匪徒怎么办?他们要如何解释自己对待奴隶一般的粗暴行径?
泰斯一直想从赫路弥斯嘴里问出所谓“神的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赫路弥斯以“神的旨意”不可泄漏为理由闭口不说,无论对方如何拳打脚踢都不肯松口。
赫路弥斯不是一个能够忍受伤痛的人,可也明白一旦说出实情,他和夏路尔就都完了。
“算了,还是把他们卖掉吧。”克罗穆对泰斯说,“这家伙卖给奴隶商人,卖个好点的价钱,那个小怪物嘛……”
他拉长音调,伸手揪起夏路尔柔软的头发,让那张受伤的脸冲着自己。
真可怕。
克罗穆皱起眉,克服着内心对这张脸的抗拒,但是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的目光反而无法从夏路尔脸上移开。
恐怖也会引人入胜。
“你听说过有些怪人就喜欢找残疾的孩子取乐吗?”
“哪有这样的怪人?”
“多的是啊,有人喜欢畸形儿,喜欢侏儒,还有人喜欢四肢残缺的废物,甚至有人喜欢尸体呢。”
“你要找这样的买主吗?”泰斯问。
“把他卖给永远不会揭露自己隐秘怪癖的买主才最安全,而且那些变态家伙可能会出大价钱。”克罗穆说,“毕竟穷人可不配有这样的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