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洛斯的手并未完全碰到羽毛,只是颤抖的手指轻轻一触,巨鸟藏在翅膀中的眼睛睁开了。那只宝石般通透的眼睛映出塞洛斯和珠岛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塞洛斯感到站在珠岛身旁那个不知所措、满脸惊讶的人好陌生。他见自己浑身是血,甲胄上处处伤痕裂隙,脸上满是泥泞汗水。他到底有多久没像这样好好打量、审视一身血腥的自己。要不是巨鸟的眼睛像水晶般清澈,他还以为在穿上新甲胄成为多龙领主手下的那一刻就已洗净了战场上的血污。
看着如此不堪的自己和身旁纯净无暇的珠岛,塞洛斯所有的倔强、冷漠和对这个世界的嘲讽都在一瞬间溃散,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竟然令他有种转身逃走的冲动。
那一刻,珠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对巨鸟的注视。
“我们走吧。”比琉卡忽然对九骨说,“我不想在这里。”
他感到害怕,仿佛目睹了一个人无法逃脱命运的恐怖。可这是塞洛斯自己的决定,是他排除了一切烦扰,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比琉卡相信他站在有鸟一族的先祖面前时并未被迷惑,珠岛也没有强求他永远留在这里。然而就像洛泽会笑着问九骨要不要住在狼息谷中一样,远古遗族会毫无意识地希望与自己先祖有过誓约的人留下来。那不但是盛情邀请,也是一种自然的本能。
说不定,这是对塞洛斯和珠岛来说最好的结果。
可是,可是为什么?比琉卡的内心还是充满无奈和倔强,对命运他总是不甘一味地承受。
九骨答应了,两人一起沿着藤蔓小径往树下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地面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鸣叫。
比琉卡无法形容那种声音,高亢而鲜艳,可远不如有鸟一族的血之音那么令人痴迷。他听不懂声音的含义,仿佛是只属于巨兽的鸣叫,不求任何回应。
“那也是幻影。”他喃喃自语,“鸟族的无名之主早已死了。”
比琉卡话音刚落,从巨树的裂痕中飘落无数羽毛,他伸手接住一片,羽毛落在掌心像雪花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凉意。
“塞洛斯会接受无名之主的生命吗?”他问九骨。
“你希望他接受还是拒绝?”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和珠岛能如愿以偿地一起生活,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
九骨让他先上马,自己去叫回正在巨树下追蝴蝶的灰檀木。
“你知道该怎么离开吧?”
比琉卡点点头,九骨和塞洛斯阻挡红衣术士和佣兵的时候,他和珠岛已经在迷雾中穿行过一次。事实上,他觉得并非自己认得离开的路,只是无名之主允许他们离开罢了。
为了避免走散,他们保持安静,倾听彼此的马蹄声,直到雾霭稀薄消散,树林又恢复原来的模样。走出浓雾时,比琉卡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森林被灼烤的哀鸣代替了渐渐消失的血之音。他感同身受,耳中充斥着死去的生灵们绝望痛苦的哭嚎。
“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担忧地望着滚滚黑烟和燃烧的火海,“森林会被烧毁吗?”
九骨也无能为力,虽然引起大火的只是几个丧失理智的疯狂术士,可灾难一旦形成就不是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能挽救的了。好在火势已经引起角尔城镇村落中人们的注意,回港口的途中,比琉卡隐约听到赶来救火的人声。他也想加入他们,为扑灭大火略尽绵薄之力。
林火一直烧了五天四夜。第五天的夜晚,正当所有人筋疲力竭、绝望无助时,一场暴雨从天而降。
比琉卡站在冰冷的雨幕中,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他的双手因为连续几天不断打水而红肿起泡,腿也又酸又痛,看到大雨浇灌下的火焰慢慢熄灭,通红的天空也逐渐暗淡,心中却只有说不出的疲惫。
“这是女神的神迹啊。”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比琉卡转头望去,透过重重雨幕,只见一个同样满身尘埃的角尔人在感叹。
“神迹……”比琉卡自言自语。这是神迹吗?如果是的话,女神为什么不早一点降下大雨扑灭火势?为什么每次都得等到绝望时才能盼来转机?这五天来,他看到的是每一个靠伐木生活的角尔人在为自己的生存之地拼尽全力,从惊慌失措到绝望无助,最后一切努力却全归功于看不见的神灵。
他抬起手臂擦去满脸雨水,九骨也回来了,同样一身尘土狼狈不堪。港口的旅店中还有他们的悬赏令,但灾难近在眼前,没人再去关心陌生人的来历。
酒馆里挤满救火归来的伐木工,虽然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身心俱疲,但暴雨给了他们宽慰和信心,因此推杯换盏的气氛依旧热烈。
比琉卡特意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狂风呼啸下的窗户根本关不严,巨大的雨滴砸在木桌上,带来焦土和灰烬的气味。
女招待端来热汤、面包和熏肉,比琉卡听着人们谈论猜测起火的原因,期待暴雨多下几天,好彻底将火浇灭。
“幸好烧得最厉害的地方离伐木场很远,要不然我们就得去更深的树林里砍树了。”一个面色幽黑的男人低声叹气。他的同伴也是个粗壮的伐木工,留着乌黑的须发,是典型的角尔人的长相。
“听说起火点是传说中巨树遗迹的方向,可惜谁也没有去过。”
“不是没有人去,是去过的人都没回来。”
“巨树遗迹可是远古巨兽的栖息地,是受女神庇佑的地方,怎么会发生那么可怕的火灾?”伐木工忧虑地说,“这该不会就是末日降临的前兆吧。”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向桌子对面的九骨望去,他担心话题转向末日预言,难免牵扯到“聆王”和悬赏令。九骨明白他的担忧,安抚似地向他回以温和的微笑。
“啊,希望古都神殿的祭司快点找到聆听神谕的人,我不想被天火烧死。”
“还有几个月,怕死的话现在动身去幽地还来得及。故事里不是说,几千年前末日降临时逃到北方幽地的人都活下来成了远古先贤吗?”
“我老婆快生了,怎么能这个时候带着她出远门。”
比琉卡撕开面包沾着热汤吃,就算他不想听,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到耳中。
真想快点和九骨一起离开这里到没人的地方去。他忍不住想。
这时,有个人踩着不太稳当的步子走过来。比琉卡没来得及抬头,就看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把一张发黄的纸按在桌子上。
砰一声,震得木碗里的热汤洒得满桌都是。
“喂,你们是外地来的,有没有见过聆王?”
比琉卡大胆地朝他望了一眼,语调冷漠又不快地回答:“没有,我们也在找。就算见过,难道会免费告诉你吗?”
那家伙大概喝醉了,瞥了一眼他和九骨包裹着的武器后又摇晃着走开,去另一桌“打听”聆王的消息。
比琉卡继续吃面包,九骨的目光却追随那人来到邻桌的几个酒客身上。
佣兵、赏金猎手、流浪武士和强盗有时很难分辨。
这几个坐在圆桌旁的人就让九骨感到奇怪。背对着他的家伙身材高大,背影宽阔,穿一身陈旧的黑铁鳞皮衫,好几处鳞片已经掉了,剩下的依旧像鱼鳞一样幽黑发亮。
两边的人有的瘦弱矮小,有的苍老憔悴,还有一个坐着时一条腿伸得笔直,显然身有残疾,唯独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不一样。
这两人不像旅途中随处可见的佣兵和流浪者,尽管他们也穿着佣兵爱穿的甲胄、配着剑,可是脸庞干净光滑,神情肃然,没有那些习惯闹事的家伙日积月累而存在的痞气和粗鲁。
他们既不像本地人,也不是来角尔做生意的木料商。一般来说,追逐赏金的人大多聚集在科雷利特、兰里、东洲,像角尔这么偏僻的地方极少有像样的佣兵猎手。
这一桌人并未参与救火,和酒馆中狼狈的伐木工人相比显得格外干净体面。酒鬼把悬赏令拍在他们桌上时,只有瘸腿的人看了一眼,很快也挥手赶他走开。
到处都有人做着靠聆王赚一千金王的白日梦,可这几天,角尔人最关心还是赖以生存的树林和被大火毁损的木材。
九骨打量邻桌时,比琉卡飞快地吃完了面包和汤,把剩下的熏肉用纸包好。
他们原本打算在港口的旅店住一晚,但酒馆里诡谲的气氛不得不让人提高警惕。从巨树遗迹回来的途中九骨留意到有几个角尔人的小村落,其中一个离港口不远。这几天很难有愿意冒狂风暴雨出海的船,找个远离人群的落脚点比旅店更安全。
深夜来临,酒馆里的人渐渐稀少,有人结伴冒雨回家,有的就在木桌上睡着了。
那一桌古怪的佣兵也已离开,九骨就此和比琉卡一起走出酒馆大门。门外雨势丝毫不减,两人穿上斗篷,拉起兜帽,刚跨出一步就被小石子似的雨点打得浑身湿透。
萤火和灰檀木被大雨惊扰,在马厩中发出不安的嘶鸣,比琉卡耐心安抚了好一阵才得以骑上马背。费雷里拉港的夜晚远没有东洲热闹,但夜色中各种形状的窗格透出的黄色光芒却一样温馨。
比琉卡已经不会留恋那些光,和九骨在一起时,跳动的篝火是他最喜欢的光芒。
九骨骑着萤火,沿港口北侧的小路往林间小村跑去,平坦的石板路让马蹄声格外响亮,可在暴雨中也显得微不足道。跑了一阵,九骨回头审视身后,比琉卡无奈地摇头表示雨声太大,听不出是否有人跟踪。
难道是他多心吗?
那一桌人的行为虽然并没有可疑之处,却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九骨松开包裹着血泪之一的布,让武器保持随时能拔出的状态。
远处出现了村落的轮廓,正当他们穿越一小片矮树林的时候,前方冒出几个骑马的身影。
暴雨把人影浇得模模糊糊,九骨却依旧能看出中间那个骑手身上的鳞甲。他立刻伸手握住长刀,比琉卡则在他身后举起弓箭。没有人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对方显然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同样明白这些家伙为何而来。
穿黑鳞甲的人先一步策马冲向九骨。他的剑向比琉卡一指,似乎在告诉同伴那就是聆王。
“归你了,索恩。”
九骨目光一转,看到有个黑影朝比琉卡奔去。此刻黑皮衫已来到面前,剑光闪烁下,九骨低头躲避。一支羽箭从两人之间穿过,还未命中就被暴雨击落在泥地上。
大雨令箭手的箭都打了折扣,比琉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暴雨。第二支羽箭射出后,他决定放弃弓箭,改用长剑战斗。对于自己射向黑影的箭,比琉卡颇有自信,觉得即使不能击中目标,至少能阻挡对方飞扑而来的势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道剑光从黑影的侧面亮起,把半空中的羽箭斩落在地。
比琉卡大吃一惊。
他只见过九骨在战斗中徒手抓住飞来的箭矢,可那是九骨。除了九骨之外,他从没想过还有其他人能一剑劈落急射而去的箭。尤其是在如此漆黑的雨夜,在这么近的距离,如此准确地将他竭尽全力的一箭中途击落。
比琉卡不敢犹豫,收弓拔剑,应对随之而来的攻击。
“当”一声响,进攻比想象的还猛烈。比琉卡只觉得右手一阵麻木,几天前在树海深处受伤的伤口又裂开了。即便他卯足力气也无法阻挡对方压到般的攻势,最后不得不放开缰绳以双手握剑的姿势抵抗。角力之下,比琉卡看清了雨幕后对手的模样。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浓密的卷发虽然被暴雨淋得湿透却也不显得狼狈。这个人似乎和九骨差不年纪,剑术也十分高超。
比琉卡好不容易挡下一剑,接下去又是连续几下斩击。手伤越来越严重,逼得他不得已催马向后退却。与他的颓势不同,对方十分擅长马上战斗,身下的马儿也如同久经训练的战马一样精确地踩着步子逼近。比琉卡的目光向着被隔开得越来越远的九骨望去,心中焦躁难安——这么久了,他在岛上学习的技巧依然不能成为九骨的后盾,难道最后还得靠他来救援吗?
焦虑唯一能带来的只有慌乱和失误,他得先冷静下来。
比琉卡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雨水,双腿一夹马腹,掉头往侧面挪动。对手向他猛然挥来一剑,他惊险万状地避过后,立刻催马向九骨奔去。身后传来追逐声,比琉卡在马上弯腰转向,往追兵脸上投去一把小小的匕首。这下突如其来的偷袭居然也毫无意外地被挡下,撞击声响起的一瞬间,比琉卡弯弓搭箭,把一支黑羽箭射了出去。
年轻骑手的长剑刚收回,已来不及再次把箭击落,只能匆忙间侧身躲闪。箭头划破他的脸颊,差一点带着眼珠飞去。
比琉卡感到万分惋惜,可至少暂时摆脱了对方的纠缠,得到些喘息的机会以便重整旗鼓再次迎击。
“你是个很厉害的弓箭手嘛。”
忽然间,身旁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这句话中带着几分赞赏,比琉卡的心却又悬起来。他竟然忘记冲他而来的对手有两个,自己一心对付其中之一,却忘了还有一个也在身边伺机而动。
比琉卡举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舞,却挥了个空,暴雨中只有对方骑马逃开的身影和一声轻笑。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没有从笑声中听出恶意。他不是敌人吗?明明从离开酒馆时就开始埋伏他们,想在暴雨之夜抓住他和九骨去领赏金,难道还有什么误解?
比琉卡试图去领会对方的用意。这时,从围攻九骨的方向射来一支弩箭。这支箭原本是朝九骨发射的,被他躲开后又直直向比琉卡胯下的灰檀木扑来。
比琉卡想躲开已经太迟,只能尽量指挥灰檀木避开要害。他要是也有像九骨和那个年轻骑手一样在半空击落箭矢的技巧就好了。灰檀木似乎也感到危险,扬起前蹄慌乱地往一旁躲闪。比琉卡听到一下清脆的撞击声,弩箭不知被什么东西击飞,远远地落在泥泞的草地间。
正当他惊讶意外之际,年轻骑手却再度冲刺,一时间他难以分辨这家伙究竟是想救他还是杀他。比琉卡的喉咙里满是惊惧,却死咬牙关一声都没有发出来。对方的剑从他和灰檀木之间的空隙穿过,剑锋在甲胄上割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太近了,简直像是死神在他胸前盘旋而过。比琉卡摇晃着差点摔倒。防守只会更被动,他索性不顾一切朝对方的脖子刺去,结果剑尖歪了些许,只刺到肩膀,被肩甲挡了下来。
剑身卡住了,比琉卡拔了一下,意识到应该放弃拔剑以回避随之而来的反击。然而行动始终还是慢了一步,他的右手刚松开,就被人从后方扭住手臂。脖子上的一击又令他顿失神志,向身后的人怀中倒去。
比琉卡发出痛苦的呻吟,更痛苦的是他无法战胜这两个对手,最终还是落入他人之手。
九骨会不会很失望?
九骨……
晕眩没有持续太久,疼痛很快又把他的神志拉回了现实。
比琉卡发现自己在短暂的昏迷中被揽上年轻骑士的马背,正沿着漆黑的林中小径奔驰。
他们应该还没跑远,比琉卡逐渐恢复的听觉还能听到不远处武器交击的声音。他能轻易分辨出普通刀剑和“血泪之一”的不同之处,九骨的刀比铁剑声音柔和一些,也时常令他担心会因为过度挥砍碰撞而折断。
有时他觉得那把刀就是无名之主本身,是远古巨兽以自己残缺的生命垂死搏斗的意志,应当不至于在寻常战斗中损毁。可有时他又有一种没来由的悲哀,眼前浮现出巨狼浑身浴血对空哀嚎的身姿。总之,比琉卡不会听错它的声音。
——九骨还在战斗,他得回去。
比琉卡挣扎起来,立刻被揽着他的人出言警告:“别动,摔下去我们都会受伤。”
“放开我。”
“那可不行。”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
比琉卡继续挣扎,试图去找还能用的武器。他抓住了挂在身后的黑羽箭,他们竟然没有拿走他的箭,太大意了,不过对他来说是好事。比琉卡握住箭身,用锋利的黑龙石箭头猛刺对方的腿。这时,从侧面赶来的另一个人以剑拍他的手,虽然只是宽平的剑身,打在手背骨节上也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比琉卡不由自主松了手,黑羽箭已落在对方手里。
“这是古都神殿的骑士们用的箭。”这人把黑羽箭拿到年轻骑士的眼前说,“瞧,上面有神殿的黑翼徽章,据说是为了铭记远古时代从天而降的黑鸟,有不忘灾祸、永怀希冀的寓意。”
“是的大人,看来他们早就和神殿骑士交过手。”
“是这样?”这个被称为大人的骑士低头问比琉卡,“你们打赢了,你的同伴很厉害吗?”
“放我下来。”比琉卡说。
“布兰,停一下,这里够远了。”大人说,“我们的朋友这样横卧着很不舒服。”
年轻骑士依言停下,让还在挣扎的比琉卡好好坐正。
“我要下去。”不知为什么,比琉卡在这个年轻人的双手间竟然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像被关在一个坚固的牢笼里似的。
“如果你能稍微平静一下,布兰会放开你。别看他这样纤瘦,其实一个人打倒几个强壮的家伙不在话下。”
比琉卡审视眼前的境遇,明白自己在失去武器和坐骑的情况下很难从这两个人的手中逃走,更何况他们真正的目的也耐人寻味——要是想拿他领赏金,何不趁他昏迷时捆起来带走呢?
“我们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不必太紧张。要不先认识一下,我叫索恩,暂且就算个佣兵。”
比琉卡疑惑地望着他,他还从没有听过哪个佣兵被同伴称为“大人”,难不成是家族落魄失去领地的骑士,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侍从跟着?可也没听说过哪个失势的骑士沦为佣兵受雇于人啊。
“这位是我的同伴,名叫布兰修法。”索恩继续介绍,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不知道吗?比琉卡心想,有可能,悬赏令上只有画像和赏金,见过的人也只知道古都神殿在寻找拥有神之血的聆王。他还心存侥幸,希望这两个家伙没认出他是谁,毕竟他和画像上的长相不太像。然而索恩的下一个问题打消了他所有的幻想:“你就是聆王吗?”
他该怎么回答?
片刻后,比琉卡已经明白什么样的答案都无所谓,他要做的是尽快摆脱他们回到九骨身边。
“别担心。”索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的朋友不会有事,反正能打的只有派特一个。”
“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
“严格来说是我的雇主,不过他没给过钱,只是承诺把你给我了。”
比琉卡警惕地看着他。派特应该指穿黑鳞皮甲的人,那家伙不想要一千金王,那要什么?
“按理说我们抓住了你,可以拿你去换赏金,相应的也得帮派特对付你的朋友。”
“你现在想去帮他?”
“不去。”索恩说,“他想为自己的朋友报仇,复仇本就该亲自动手。不过鉴于他这份可贵的友情,我认为应该想办法劝他放弃。他显然过分低估了你那位朋友的实力,或是被仇恨冲昏了头。”
比琉卡相信九骨不会输给这么点人,令他担忧的是既然对方处心积虑筹谋复仇计划,会不会有更阴险的诡计?经历过提恩塞的事件后,比琉卡对佣兵始终心存敌意,绝不认为这些贪婪的家伙能有什么磊落的行为。
他必须快点回去。
比琉卡思索着脱身的方法,忽然听到这个自称索恩的人对年轻骑士说:“你去帮一下派特吧。虽然他的目标和我们有些冲突,但还不到活该丧命的下场。多亏了他,我们才能见到聆王。”
“是,大人。”布兰修法松开揽住比琉卡的手臂,对他说,“这位大人不会伤害你,希望你也不要过度反抗冒犯他,这样事情会解决得比较顺利。”
由于他过于得体的言行,比琉卡很难继续反抗、抢夺武器,就连把他顺手拉上马的索恩也像个温和善意的兄长,甚至还在跨过马背时提醒他小心。
“我在前面小镇外的神像下等你,记得把我们的朋友——”索恩转头问比琉卡,“他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
“没关系,总之把我们的朋友平安无事地带回来就行了。”
布兰修法策马而去,索恩——国王梭伦则悠闲地骑马带着比琉卡前往小镇。
“我要骑自己的马。”
“你的马刚才跑掉了。”
“它经常这样,但肯定还在附近,我可以把它叫回来。”
灰檀木一定又被激烈的战斗吓得躲进树林里,比琉卡学着九骨的样子吹口哨,片刻后小灰马就忘记凶险,欢快地回到他身边。
比琉卡摸摸灰檀木的头顶,以为索恩不会轻易放开他。可出乎意料的是,灰檀木凑过来撒娇时,索恩松开一只握着缰绳的手说:“你可要跟紧我,这么黑的雨天很容易走散,到时你的朋友回来了却找不到你会更着急。”
他是在威胁我吗?
比琉卡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骑上灰檀木掉头就跑会怎么样?可对方越从容,他越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做好抵抗的准备。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一座木雕神像前,黑暗中的神像轮廓模糊不清。
数日前,比琉卡和九骨途经这里,曾在阳光下凝视过神像的模样。角尔人供奉森林女神缇雅尼斯,因此伫立于此的神像被雕琢成头戴花冠,发辫被藤蔓缠绕的林间少女模样。比琉卡很喜欢她背着长弓、腰悬匕首的姿态,如果她不是女神的化身,或许可以算是个女猎人。
木雕表面用漆涂过,雨水顺着光滑的脸颊滚落,宛如泪痕。
梭伦跳下马背,望着雕像。
“森林之女很美吧?”他问。
“我不觉得。”
“你不喜欢美丽的少女吗?”
“我不喜欢伪装成少女的神权。”
“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太喜欢了。想到少女背后站着一群长胡子的老头,的确令人喜欢不起来。”
比琉卡想说神像背后不止站着长胡子老头,还有随时可以拔剑杀人的神殿骑士、被剜去五官只留耳朵的乌有者和数不清的冤魂。他岂止是喜欢不起来,简直可说是憎恶。
“我有个小女儿,特别喜欢女神的故事,能一口气把所有女神化身的名字都背出来。”
“你有女儿?”比琉卡怀疑地望着他,“她在哪里?”
“老家。”梭伦笑着,十分得意地说,“我还有个刚满一岁的儿子。”
“你为什么离开他们?”
“我想让他们平安长大,将来也有自己的女儿和儿子。”
“聆王救不了这个世界。”比琉卡说,“除非末日本就是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