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洛斯的剑穿过铁钩的锋刃,发出一阵让人齿酸的摩擦声,刽子手曾经对付的都是些柔弱又毫无反抗力的孩子,强壮无情只是外表,面对塞洛斯的杀人剑自己也成了羸弱的绵羊。
祭司的血和刽子手的血混在一起,塞洛斯转动剑身,让伤口在利剑下扩大,对方的哀鸣才是为那些失去一切的孩子们而发的复仇之声。
夏路尔听到了刽子手的惨叫,同样也听到哈伦·奥梅拉的惨叫。这两个带给他最深伤害的人在同一时刻死去,仿佛手脚上无形的枷锁被斩断,令他有了片刻的轻松和释怀。可是麻烦并没有消失,随着神殿骑士的脚步声迅速逼近,他们不得不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赫路弥斯,把剑给我。”
九骨对牢牢握着长剑却不知如何战斗的赫路弥斯喊,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比琉卡一个人抵挡追兵。
“你不能战斗。”比琉卡把他挡在身后,让他和赫路弥斯、夏路尔一起先走。
九骨却接住了赫路弥斯交来的长剑。
“我不会再让你先走了,所以你也不能让我走。”
比琉卡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他们不会杀我。”
“他们会的,现在没有什么不会发生。”九骨说,“听到有人死了的声音吗?塞洛斯在那里,我们只有尽力反击,才有可能活下去。”
是吗?没有什么不会发生。
九骨还说过他不会死。
他当然不会,他与巨狼共生,无名之主的生命伴随着他,但他自己的生命已经几乎耗尽了,到了真正的尽头,远古巨兽还会为了誓约而留在他身边吗?
比琉卡明白自己无法劝说九骨先走,因为短暂的离别很可能是永远的分离,九骨不愿,他也不想。那就一起面对死亡,比琉卡想起故事里那个一心求死寻找死后世界的苦行者,想到他独自去往了无数个亡者国度。如果自己能和九骨一起死,无论去哪里他都不会害怕。
第一个对手笔直冲向虚弱地靠着长剑勉强站立的九骨。先把其他人干掉再对付聆王是神殿骑士们此刻共同的想法。比琉卡为九骨挡住敌人,之后就是混战,赫路弥斯还剩下一把小小的匕首自卫,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比琉卡和九骨在保护他和夏路尔。
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夏路尔显得极其无畏,赫路弥斯慌忙带他避开时,他反而先安抚对方。右侧的山壁间多的是支着门的房间,可是没有一扇门能紧闭起来抵挡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他们只能不断往更深的地底逃亡,渊谷中那团白光越来越近,可离真正能够触摸并进入光芒中还十分遥远。不知道为什么,赫路弥斯坚定地认为白光之中就是希望。
——夏路尔看不到光,他不知道那光芒有多么鼓舞人心,多么充满希望。
赫路弥斯心想,快了,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狱,回到有阳光、花草、树林的天空下。快了,跟我来夏路尔,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从黑暗的通道走来,赫路弥斯下意识地举起匕首,对方却跌倒在他面前。
九骨拔出刺入对手胸膛中的剑,自己也几乎摔倒,不过他很快就站稳了。虚弱似乎因为他投身于无尽的杀戮而暂时消散,只是脸色依然难看得令人揪心。
“快走,带夏路尔走。”
另一个黑影扑向九骨,一剑对准他脆弱的脖颈袭来,比琉卡还在几步外。神殿骑士的黑衣在黑暗中实在太难分辨,一不留神就已近到咫尺。
九骨的反应比毫发无损时慢了许多,等他察觉敌人就在身旁已经无力完全闪避。
他会死,他会死,所有人都会死,没有人永生,没有人幸免,往前去,前面也是地狱,他们一直都在地狱,从未逃出过死亡的阴影。
赫路弥斯的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惨叫、长剑交鸣、铁甲碎裂。明明都是黑暗,他能看到的却是一片血红。赫路弥斯握着匕首往前猛扑,甲胄和神殿骑士的盔甲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他觉得自己被撞碎了,成了一片片金属残骸,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在用那把小小的匕首疯狂地扎刺对方的脸。
红色越来越多,赫路弥斯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红色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浓厚。他捡起死去骑士的剑,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杀人很简单,只要比对方更不怕死就能赢。
他又找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对手,那个神殿骑士在和比琉卡交战,其余人不是穿着黑甲就是裹着黑袍,只有聆王一身雪白衣衫,银丝线在发辫中闪闪发亮,成了最好的目标。赫路弥斯趁血味还没有散去,自己还沉浸在复仇杀戮的快感中时,提起剑鼓足勇气对着那人后背一剑刺下,那几乎是他毕生的力气,是悔恨、痛苦、压抑和绝望的释放,剑尖在甲胄上打滑了一下,从腰间的缝隙刺入,赫路弥斯不顾一切地刺杀,比琉卡觉察出他的异样,连忙往一旁躲开。剑身穿过神殿骑士的身体,差点也伤到对面的比琉卡。
对,就这样。赫路弥斯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或许二者兼有。往事历历在目,追捕他们的骑士队、目露凶光的野狗、心怀恶念的疤痕脸、把他们当奴隶拐卖的克罗穆,还有很多人,可他唯独没有想起珀利温,没有想起那个唯一善待他和夏路尔,要他们保重的佣兵。仇恨烧毁了一切,烧得他记忆模糊,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追赶不休,非要把他们逼上绝路不可?
赫路弥斯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偷袭的对象,毫无负疚心和罪恶感,只剩一颗把眼前一切都杀光的心。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是死在他手中,可杀人的感觉却如此真实。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挥剑战斗的能力,像个真正的骑士一样去消灭敌人,保护自己所爱。
这一时的错觉终究是短暂的,对手们很快发现这个和自己穿着同样甲胄在人群中偷袭杀人的家伙。一个神殿骑士抓住他正在拔剑的胳膊,赫路弥斯一惊之下抬头望去,他满脸血腥的模样让对方吃了一惊,可很快另一个人也赶来对付他。
赫路弥斯并未感到害怕,甚至在对方的剑砍伤他肩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疼痛,只是那一瞬间,他如梦初醒地看到向自己扑来的夏路尔。
“不要!夏路尔。”赫路弥斯疯狂挣扎,想为他的夏路尔挡住当头落下的剑。卡在肩膀骨节间的剑刃还没有离开,他挣扎得如此猛烈,全然不顾疼痛和残缺,就此和那条手臂分离了。血肉连着碎骨,赫路弥斯一只手抱住夏路尔,就这样结束吧。
他想,我们都太累了。
第151章 女神的幻影
塞洛斯的声音带着薄怒,不知在对谁吼叫:“他疯了吗?是不是你把疯病传给他了。”
九骨的声音虚弱而急切,喊着:“快救他。”
“他死不了,只是多流点血,但他刚才差点杀了我。”
塞洛斯气急败坏地挥剑对一个黑衣骑士的脑袋斩去,怒吼着说:“我最讨厌祭司和神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变成疯子。”
九骨不听他抱怨,跌跌撞撞地来到受伤的赫路弥斯身旁。夏路尔已察觉发生的一切,紧抿嘴角将自己身上的黑袍撕开递给九骨当绷带用。
九骨先揭开赫路弥斯肩上被长剑砍出凹痕的护肩,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断臂。神殿骑士的剑很锋利,不会留下这么恐怖的断口,是因为他自己用力撕扯才变得如此惨烈。
九骨将血流不止的伤口堵住,再用布条紧紧包扎起来,赫路弥斯竟然没有因为剧痛而昏厥,反而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头顶的虚无。
九骨无法为他做更多救护,只能轻声安慰:“你不会死,我们很快就能走出去。”
他又抬头对夏路尔说:“你照顾好赫路弥斯。”
夏路尔点了点头,可要让一个身有残疾又不会战斗的孩子照顾伤员何其艰难。
九骨硬起心肠,深知只有消灭敌人挡住进攻才是保护弱者唯一的方法。赫路弥斯的铁剑还紧握在手里,九骨捡起自己的剑,站起时一阵眩晕,好不容易才稳住。他听到塞洛斯说:“接着。”
不知道什么东西向他飞来,九骨本能地伸手接住。
“我跑回神殿混进搜索队之前顺便找回来的。我不习惯用刀,还是还给你吧。”
血泪之一静静躺在手中,九骨拔出刀,柔白的刀刃上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如此熟悉,仿佛时间又回到第一次踏入狼息谷、第一次见到无名之主的那一刻。
是巨狼的生命在支撑着他,是巨狼的意志在驱使他战斗。身在这片万物起源的黑暗中,远古巨兽的力量仿佛更旺盛也更暴躁,这股无名的力量充盈全身,九骨忘却了浑身伤痛,重新振作起来。
塞洛斯对他的转变十分惊讶,却明白那是远古巨兽不可名状的生命之力。他也曾在巨树遗迹接受过这样的“馈赠”,不,与其说馈赠不如说是交换,只不过他是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所有罢了。
剩下十来个神殿骑士已算不上难缠的对手,拿回血泪之一的九骨也能从容地加入战斗。然而即使没人通风报信,仍然还有更多援兵赶到。搜索队去而不返,剩余在神殿中的骑士也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其中不少是身穿黑袍戴着面具的乌有者。
乌有者是为了追踪聆王而来,可就像夏路尔流露出的怯意一样,神殿骑士和乌有者们也对这个地下迷宫深有畏惧之情。比琉卡越来越好奇深埋于渊谷中的秘密,那团柔和的白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久居幽地的人们如此讳莫如深。
忽然,一个骑士惊叫一声。塞洛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看到一截黑影从峭壁间爬上来卷住了骑士的脚踝。
“是那些黑色怪物。”九骨对塞洛斯说,“靠墙站,离悬崖远一点。”
塞洛斯依言往右侧墙面靠拢,只是一步之遥,身旁那个正朝他挥剑的神殿骑士就被黑影拖入了深渊。
恐惧的惨叫声还回荡在耳边,塞洛斯又目睹了好几个站在悬崖附近的神殿骑士遭遇同样下场。
“那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
说不定是数千年来被投入其中的“罪民”的幽灵。塞洛斯和九骨不约而同地想。比琉卡摆脱了一个神殿骑士的纠缠,看到后者被卷住脖子后还挣扎着向他伸手。这只求生的手如此生动,仿佛只要拉上一把就能挽救一条生命,比琉卡有片刻犹豫,就在刚才这家伙还想一剑砍断他的手臂,此刻双眼中却隐含着恳求。也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对方已被卷入黑暗,独留一声无助的尖叫。
比琉卡半走半爬地来到九骨身旁,被九骨紧紧搂在怀中。
“赫路弥斯在哪?”他四处寻找另外两人的身影,却看到一片混乱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爬向悬崖边。
“赫路弥斯!”比琉卡向他大喊,赫路弥斯置若罔闻,将头探出悬崖往下看。夏路尔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却没有阻止这古怪的举动。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握着剑往两人所在的方向冲去,忽然被一片黑影挡住去路,九骨一刀展开黑暗才把他拉回来。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光,纯白色,美丽又温暖的光芒,光芒外数不尽的黑影扭曲、晃动着,仿佛有无数生于黑暗中的怪物在跳舞。白色光芒映照在黑影上,它们立刻显出痛苦不堪的模样四散而逃。
光芒中隐约有个人影静静伫立着,突然间,仿佛得到什么天降的指令,所有神殿骑士都放下了武器,所有乌有者也都脱下面具,每个人都虔诚地跪伏在地上,迎着光芒的方向膜拜。
人群中只有重伤倒地的赫路弥斯站了起来,他走到悬崖边,似乎很费解眼前的一切。可是忽然之间他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断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也浑然不觉。
比琉卡看到他的脸上布满血痕,双眼显露着疯狂,一边笑一边说:“看啊,真的有女神,真的有万物女神……夏路尔,快看,真的有女神。”
他笑着笑着,嘶哑的声音中充满悲哀的哭声:“为什么?你明明存在却从来不回应我?为什么,是我不够虔诚吗?是我有一瞬间动摇了,怀疑了你的存在吗?还是我根本就不够资格成为你的信徒。为什么啊!!”
他放声恸哭,眼前白光中女神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比任何一座神殿中的神像更美丽、更圣洁。赫路弥斯哭着向她伸出剩下的那只完好的手,她近在眼前却又触不可及。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发疯似的向他大喊,不顾一切地穿过跪伏在地上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向着失神的赫路弥斯奔去。
九骨跟着他,只有塞洛斯仍然警惕地防备着周围的神殿骑士。
“女神,帕涅丝女神,你回答我啊,你要我做什么才行?”赫路弥斯又哭又笑,试图去抓眼前的幻影。比琉卡扑过去想抱住他时,他已经一脚踩空坠入了悬崖,那身光洁又冰冷的甲胄在比琉卡指尖一滑而过,只留下一点无情的寒意。
“赫路弥斯!”
比琉卡震惊地望着投入黑暗的人,仿佛还能听到他崩溃的痛哭和疯狂的笑声。
为什么?不是为了摆脱信仰才逃离神殿吗?不是为了证明女神并不存在才一步步走到这里吗?只是一个幻影,只是幻影……比琉卡惊觉夏路尔就在身后,不知道该庆幸他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该心疼他等来的是赫路弥斯义无反顾的自毁。
九骨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少年。
夏路尔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来到悬崖边,面对圣光中的女神,他转过头来望着九骨和比琉卡。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两行血泪,他在哭吗?他早已没有眼泪了,剩下的只有血。
鲜血流过他的面颊,汇聚在下巴上一滴一滴落下。
“夏路尔……”
比琉卡听到他在哭,但那不是绝望的哭声,他欣慰且骄傲,他陪伴自己喜欢的人来到生命的尽头。历尽苦难,但勇敢无畏,有过快乐,也得到了爱情。他从来都不怕死。
“你早就知道吗?夏路尔。”
比琉卡忽然明白,也许夏路尔早已知道真相,只是赫路弥斯的执念在驱使他不断妥协退让。赫路弥斯想要的,就是他的目标,即使明知那会让他们的世界分崩离析,让所有信念都瓦解碎裂。可是,那双漆黑的眼眶里同样也有哀伤和无奈,在比琉卡一愣之际,这个勇敢的孩子已经张开双手,向着赫路弥斯坠落的方向纵身一跃。
这一次,比琉卡没有再呼喊,心中更没有悲痛,有的只是愤怒。他提起剑对准光晕中的女神掷去,大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你是什么!”
长剑穿过了光中女神的身体,仿佛她本身就是虚无,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假象。
比琉卡问:“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难道我们都是你的棋子和玩偶吗?”
他的声音在深渊中震荡,发出阵阵回响。
忽然,女神消失了,四周的黑暗、骑士、乌有者、九骨和塞洛斯也全都不见了。一阵刺眼的白光后,比琉卡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美丽的草地上,远处山间有孤狼在嗥叫,树林里的鸟儿欢声齐鸣,草丛中,一条银色鳞片的小蛇害羞地游开。
——来,到我这里来。
温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他想起费耶萨的话。
——是梦也不是梦。可以这么说,当她出现在你面前时,你醒着也是梦,而当她进入你的梦里,睡着了也会清醒。
这是神的世界,也是魔法世界,甚至说是苦行者塔塞拉经历过的千万个死后世界中的一个也未尝不可。比琉卡看着自己的脚,那件并无御寒作用的棉袍被他卷在膝盖上,露出一双光着的脚,脚趾陷在泥土中——温暖的、柔软的,散发着大地气息的泥土,给他带来熟悉的舒适。
这是久违的春季的土地,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出现一抹白影。
“白光。”他欣喜地追去,就像回到了湖中岛,每天都在追逐那只飞奔如闪电的小白鹿。可是刚跨出一步,他又立刻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看到的景象。似梦非梦,真假难辨。
比琉卡最终还是往白光的方向走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他走进了阳光下的树林。
咚咚咚,砍树的声音。是伐木者吗?比琉卡循声而往,无论如何,伐木者对他而言都是一个熟悉的人。他在树林中穿行,阳光洒落地面留下一块块发亮的光斑,然而当他找到那个声音来源时,看到的却是一个金发青年。这个年轻人健康乐观,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比琉卡从没见过这个人,他也在砍树,砍一棵长满绿叶挺秀美丽的大树。
“你要去光那里,去吧,她就在前面。”
比琉卡疑惑地越过他,咚咚咚,哗啦一声,大树应声而倒。
这不是枯树,枯树已经死了,所以砍不断,只有活着的树才能被砍倒。
充满生命力的树倒下了,比琉卡却觉得身体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包围着。他真的远离了风雪,远离了灾厄和诡谲的深渊吗?
九骨在哪?
——过来。
他被声音吸引,看到前方一棵茂密的树下站着个人影。
她穿着雪白衣裙,头发如瀑布般倾泻,头顶戴着草叶和野花编织的宝冠。她的目光如此温柔,像阳光下的湖水一样翠绿,嘴角含着慈爱的微笑能够融化一切冰霜。
“我的孩子。”她向他伸出双手,等着他过去相拥。
比琉卡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还向他伸着手,手臂像最完美的大理石般光滑。谁有这样的殊荣可以握住万物女神的双手?
比琉卡却冷冷地看着她问:“你是帕涅丝女神吗?”
“你可以认为我是。”
“如果我不认为你是,那你是什么?”
“我是生命本身。”
“你撒谎,你骗了赫路弥斯,骗他相信你,他稍有怀疑你就让他受尽折磨,让他在绝望中自尽。”比琉卡永远忘不了赫路弥斯临死前的笑声和眼泪,他固然有自己的执念,也是因为被这个自称女神的怪物玩弄于股掌。
比琉卡想起过往种种,想起了他们为什么历尽磨难走到她面前,她的美丽有目共睹,温柔抚慰人心,可是在美好的表象之下掩埋了多少尸骸枯骨。
帕涅丝无视他的愤怒,仍然保持着如神像般的端庄和微笑,告诉他:“生命本身就是无情的,生命是为了让人们尝尽痛苦,最终心甘情愿地奔向死亡。无论你是虔诚还是亵渎,是信任还是怀疑,都不能改变生命的意义。”
她温柔地说:“放弃生命选择死亡是他的自愿。”
这就是人们敬爱的女神,是无数人日夜膜拜、不惜生命去苦行追求的万物之神。
“你不该存在。”比琉卡说,“至少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那我该如何存在?”
“更虚无、更淡泊,只存在于绝望的人们心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和所有聆听者都听到你,让神殿骑士和不相干的人都看到你。”
“你认为我应该更像个神?”帕涅丝微笑着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被人创造出来的?”
“我听说过,在远古魔法时代,有一群人创造了神。”
长廊中的壁画一幅幅历历在目,人们创造了一个不死的女孩,让她见证整个时代的兴衰存亡,在所有人都逝去后,她成了生命的起源。
“这是不对的。”帕涅丝说,“既然他们能创造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获得永生?”
比琉卡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啊,既然魔法时代的人们可以创造神,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第基斯人可以让死者复活,难道还不解永生的秘密吗?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神,帕涅丝被她的创造者塑造得如此完美,任何灵巧的工匠也雕琢不出她美丽的万一。那些无所不能、擅用魔法的巫师们真的已经不在了?
一丝疑虑掠过比琉卡的心头。
“末日灾厄是什么?”他问。这大概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古都神殿不惜一切要让他聆听的神谕就在眼前,这一刻他比谁都更想知道答案。
“末日就是毁灭,就是死亡。”女神回答,“没有人能够幸免,没有人可以存活。”
“上一次末日灾厄,来到幽地的先贤们活下来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无论平民还是国王,祭司还是异教徒,无论男人女人,老者孩童,在末日面前都一样。生命或许各有不同,但死亡总是众生平等。”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些期待着神谕会有转机的祭司们该有多失望。比琉卡一瞬间竟然有种不可言喻的快感,然而快感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即将面对毁灭的人们绝望的面容。不只他自己和九骨,还有塞洛斯、珠岛、洛泽和纳珐,以及沿途数不清的令他关怀的人。
“为什么会有灾厄?”比琉卡又问,他不明白笼罩在这片大地上那种威不可测的力量从何而来,所有人都在说神的故事,每一个港口、酒馆、旅店中都有吟游歌手在歌颂女神。可当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却告诉他什么也不用做,灾难必将毁灭一切。
“因为灾厄也是人创造的。”生命女神说,“他们创造了我,创造了死,也创造了灾厄,他们领悟了永生,领悟了肉体是一切痛苦之源,所以他们毁灭了自己。”
“你是说灾厄来自魔法时代的人们吗?他们毁灭了自己创造的王国、都市、一切,为的是获得永生。”
“当然,无论何时,意见总有分歧,所以有一部分人活了下来。但活下来的人中不断有人领悟了痛苦的根源,因此灾厄也在重复,最终,所有拥有那时记忆的人都不在了。而你……”她的话语中竟然有几分欣慰与亲昵,“你是我的孩子,那些能听到我声音的人也都是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
“是的。”
“即使末日来临,我也要九骨活下来,你能办到吗?”
“并非不能。”
“那我要更多人活着呢?塞洛斯、珠岛、洛泽、纳珐,有狼一族的族人,希露莉莉、罗德艾、狼头船长、梭伦、布兰。还有乌有者、神殿骑士、祭司,我要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善恶好坏,无论敌友亲疏都能免于灾厄,你也能办到?”
比琉卡的心怦怦直跳,帕涅丝在他面前笑起来,那是他平生所见最慈爱动人的笑容,仿佛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忽然获得了雨水的滋润。他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心因为这清泉般的笑容而被填补了残缺。
“你没有恨的人吗?恨不得他去死,或是想亲手杀死的人?”
“有的。”比琉卡回答,不知不觉间他垂下眼帘,有一段时间他恨那些闯进弥尔村杀害安戈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每个夜晚他都会想如何复仇的事。还有一段时间,他希望神殿骑士、乌有者和祭司都去死。最具体的还是提恩塞,那时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复仇的快感,四支箭,第二支就已致命,后面两箭完全是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