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也是觉着母亲会一直留在吕府照顾吕家孙少爷,这才想要与长兄一处走,不然她一个人待家里,未免太闷了些。
华美静想起吕瑛说的话,不禁问:“孙少爷不是才说派人去拿文昌县么?这就拿下了?”
章桦说:“他和你说了这个?是啊,早上派人,中午就拿下了,文昌县的县令、主簿、典史并一众多行不义的地主都砍了,就剩一个王县丞呢。”
华美静不敢置信:“他们连县令都砍?!”
若说章芍还小,不懂朝廷命官被砍的意义的话,章桦对此无动于衷就很奇怪了啊!
章桦却满脸理所当然:“不然呢?那县令明摆着是不会听孙少爷的话的,孙少爷派人去时,还看到他带人偷偷转运粮仓里的粮食,要卖钱逃跑呢,这种人留着做什么?”
这一句话将吕家南海王的地位更加深刻的展现在了华美静的面前,而且她看得出来,儿子是认可吕家在此的统治,甚至是拥护的,不然他不会把母亲妹妹都接过来。
那么吕家,不,应该说吕瑛到底是有什么魔力,可以让儿子如此死心塌地呢?
华美静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到了个什么地方,又稀里糊涂跟了户怎样的主家。
她上前帮女儿收拾行李,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或许她应该答应吕瑛的邀请,随他走这一遭。
第二日,清晨,南边的天亮得早,华美静送儿子女儿、药童们去了城门口,便看见城门已开,一列列牛车运着粮食过来。
一名小吏站在车队旁,和吕瑛身边一叫飞雪的侍女在和他交接。
小吏之前曾帮文昌县找定安县借水,叫羊萌发,官话的口音很重:“文昌县的一千担粮食都过来了。”
飞雪点头:“我们这儿会出白银五百两作为购粮的钱款,听闻你们那儿养鸡鸭极好?我们还送一些鸡鸭的崽子和菜种过去。”
“孙少爷说了,如今文昌县百废待兴,修路队会尽快把琼山、文昌、定安三地的路修通,你们也要争气,便是错过了春耕,也要多种菜让百姓吃饱,再有就是你们那的椰子好,多种些,有人要在你们那开椰子油的工坊,届时要招很多工,也能解决不少人家的生计呢。”
羊萌发一听,眼前一亮:“那便太好了,我就知道,孙少爷一来,乡亲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枉我搜集那么多地主的事。”
华美静听明白了,吕瑛取文昌县时,这小吏也使了不少劲,说不得便是个内应。
牛车送粮入城,又载着章桦、章芍兄妹和药童们离开,华美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没有因分离而感到不舍,因为她的内心已被一种兴奋混着畏怯的情绪填满了。
她想,接下来她会面对什么呢?
她将在大海上面对狂风暴雨,海路的尽头则是大禹对抗北孟的战线,她会看见战场,看见军队,看见烽火狼烟。
她是个女人,想要接触到这些男人才能接触的画面是难上加难,连相关的念头都不该有,可她一想到那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便觉得内心升起难言的渴望。
她要去经历这样一段有生以来最奇妙壮阔的旅程。
这是被困在井里的飞鸟仰望天空时才会有的心情,她不知道天空有多广阔,可她本能地向往那里。
华美静回了吕府,在吕瑛面前福身:“我愿随孙少爷送粮去前线。”
吕瑛沉声道:“好。”
搞定了吕房,确定了要带的大夫,吕瑛这趟旅程的所有准备都齐了,第三日,巨大的风雨袭击了南海。
吕瑛在前夜便看着天色,让众人将粮食、药材、布匹、盐糖都送上船,此时他披着雨披,带众人上了船。
所有船头都站着懂旗语的旗兵。
华美静脱了衣裙,换上方便活动的衣裤,穿着雨披站在雨中,就见前方的海面已被雨幕遮蔽,看不清百米之外的道路,甚至还能看见闪电,接着是巨大的雷声。
她不怕雷,但还是被震得浑身一抖,华美静想,在这样的时节出海真的没问题吗?
吕瑛站在最高大的九幽上,扬手,九幽便扬起风帆,其余船只迅速跟上,一面面的船帆展开,汉子们喊着口号。
几乎是在所有船只船帆展开的一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袭来,带着船队驶离港口。
“动了!”
不知是谁这样喜悦地喊了一声。
借着风力,他们乘上了海浪,船只被载得很高,又迅速朝下滑落,就这样非常非常快的驶出了数百米。
有海兽从海面跃起,它们有黑白双色的圆润身体,不断发出“嘤嘤”的叫声。
吕瑛靠着船头,对它们大喊:“跟着走可以,但先说好,我不喂你们,你们也不许干扰船队航行。”
回应他的是一阵接一阵的“嘤嘤”。
“别叫我的名字啦。”吕瑛笑起来,回身大喊,“通知下去!左满舵!”
水手们齐齐应是,连那四个侍女和被她们围殴的走路有点瘸的岚山都大声回应,并行动起来。
人若要在海洋上生存,就必须做到在海上团结一致!这是所有老船员都会告诉新人的话语。
巨大的风声伴随着海兽的嘤嘤叫声,带着船队朝看不见陆地、辽阔到没有边际的大洋驶去。
而九幽的主人,船队的首领,那个名叫吕瑛的孩子对华美静点了点头。
“华夫人,现在去炖姜汤吧,稍后大家要喝的。”
他的话让华美静意识到,现在,她也是这支船队的一员了。
明明海浪跌宕,船身一直剧烈地摇摆着,华美静却知道船只绝不会翻,她大声应是,奔去厨房。
看着大海,吕瑛露出困在院子里养病时绝不会有的飞扬神采,他的头发束成马尾,在风中飘着,他高举手臂,每一寸肌肤都与风雨相贴,闭上眼睛。
风声、雨声,还有人声。
瑛瑛勾起嘴角,睁开眼时,眼中一片安宁。
“真奇怪,怎么每次站在风雨中,我都觉着像回家一样?”他靠着船沿,仰头问苍天,“总觉得你是我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苍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又是一阵大风吹来。
船队的速度更快了。
前线,襄阳府前,吕晓璇身披盔甲,从桉叔手中接过信件,她疑惑道:“只有这一封信么?我爹没有回信吗?”
按理说便是吕房拒绝了朝廷借粮的请求,他也会写信回复的啊。
桉叔踟蹰片刻,说:“孙少爷说有他的信就够了。”
现场氛围微妙起来。
吕晓璇心想,桉叔,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瑛瑛的马仔?居然都开始帮他扣信了,我爹他知道吗?
她内心升起对老父亲的同情,默默拆开信,看到信中的内容,瞳孔地震。
什么?我儿子要过来了?他还走海路?那他要是碰上倭寇怎么办……哦哦,原来今年的台风会提前到,海路上没倭寇拦道……等等!我儿子要在台风季出海?!
吕晓璇就地一蹲,摸出小毛笔和一个册子,唰唰写了一封信撕下来给桉叔。
“桉叔,您快把这封信送到京城给我皇帝大伯,告诉他,他侄子要走海路过来了,京城离海边比较近,看看他能不能接应一下。”
第39章 航行
吕瑛是全家海兽缘最好的,和吕瑛一起出海,意味着只要时间久了,南海能出现的海兽,大家都能跟着他一起看到。
所以和孙少爷一起出海是美事。
从出海当天开始,各船上一些喜欢海兽的水手就撒网撒疯了,都是逮着机会了就去撒一网子,捞上来许多可以喂海兽的小鱼,要是抓着柔鱼就一群人欢呼,然后争着抢着甚至花钱去竞价拍卖,因为海兽都很喜欢嘬柔鱼。
等分好了渔获,这些大多是年轻人的船员们就靠到船边,顶着风雨扯着嗓子嚷嚷。
“看这里!有鱼仔吃!”
“我有马面鱼!”
“我有柔鱼!”
通常来说有柔鱼的是最大赢家,因为有些热爱柔鱼的海兽特别乐意跃出海面,在空中旋转几圈,表演个特技什么的。
还有胆大的水手在风雨没那么大的时候还会拽着绳子跳到海里和海兽亲密接触的,只要有柔鱼在手,那些海兽还给他们摸!
其实这也就是看吕瑛在船队里了,不然海兽们不会这么好相处,人怕海兽袭击自己,海兽还怕人把它们给猎了呢,吕瑛相当于同时担当了人兽双方心目中的定海神针。
华美静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可这些海兽们实在过于可爱了,它们就像一群群海洋中的精灵,活泼而亲热,精力无限,总是嘤嘤叫着,而且海兽们似乎有智慧,比如当吕瑛现身时,它们便会用一种特殊的调子嘤嘤叫。
有水手偷偷告诉华美静:“它们在叫孙少爷的名字哩,尤其是那些黑白鲸的叫声,孙少爷能听懂一部分意思。”
吕瑛逆天的语言天赋不仅在于他可以只用一个月就和英吉利人、法兰西人流利对话,还在于他可以和很多海兽交流。
华美静惊讶地张大嘴:“它们还会说话吗?”
水手是以前就和吕瑛一起出海过的,一提起这时就神情诡异:“孙少爷说它们打招呼的话挺好认的,但听不懂它们的话会更好,因为黑白鲸特别爱骂人。”
自从吕瑛告知水手们这件事,外表憨态可掬的黑白鲸在他们脑子里就成了问好时都是“你小子他娘的最近还成不”的满嘴脏话街溜子的形象。
然后在飞雪的鼓励下,在又一批海兽过来时,她也提着一桶子鱼加入了投喂的队伍。
作为女医,连紫河车这样的药材也能处理,华美静自然不忌讳触碰滑溜溜的海物,当她提起一条鱼时,就有一只小海豚看着她,甚至拿鳍拍着水面,华美静将鱼一扔,小海豚便往后一仰,精准地叼住鱼肉吞下,又对着她嘤嘤地叫。
华美静朝它挥手:“嘿,你好啊!”
宽吻海豚叫了几声,一跃而起,细滑的身子与华美静的手掌一触即离。
噗通一声,海兽落了回去,而华美静看着自己的手掌,再也忍不住兴奋之情,一手抓一条鱼往地下扔。
她实在太快乐了,便是在闺阁中做姑娘时也没这么快乐,上次这么快乐时,还是亡夫夸她手感细腻,有针灸的天赋,会有很多人因她得救。
那是第一次有人赞赏她的才华,不是因为她女红做得好,不是因为她皮肤白皙,长得好方便嫁人,而是因为她能救人。
如果亡夫也在这里就好了,他那么和善喜欢猫狗兔子的人,一定也会喜欢这些活泼的海兽,他们可以一起感受暴烈的风雨,看海兽跃起、落回海面时溅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想到这,华美静垂下眼眸,在风雨中,她觉得眼眶发热,眼角湿润,但雨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脸,没人看得出她此时的感伤。
“会有很多人因我的医术得救。”华美静喃喃。
就在此时,吕瑛喝了一声:“玩够了就快去调帆,旗官呢?去打旗语,我们要朝东方前进!”
吕瑛可烦这群仗着他压阵便玩疯了的属下了,不喊着点他们能一直玩到晚上去,而且年轻点的都算了,那些四五十岁的老船员也一副恨不得跳海里去与海兽同乐的样子。
好在小人家在船上的威严和神仙差不多,他一下令,船员们便连忙散开,匆匆跑回自己的岗位。
这些海兽也是一批一批的来,比如黑白双色、爱嘤嘤叫的黑白鲸在的时候,海豚们就不乐意过来,因为海豚也在黑白鲸的食谱上。
再比如当一条蓝色的大鱼过来时,所有海兽都默默让开了。
那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巨兽,它庞大的身躯能与九幽媲美,至少三十米,仅仅是头部便比房屋还要大,它沉静地游来,在风雨之中也很自在,轻鸣一声,如同远古的神祇。
华美静已看得呆了。
她既害怕,又好奇,便问已经混熟的飞云:“这是什么海兽?”
飞云也答不上来,第一次出海走这么远的她怔怔望着那巨兽。
岚山说:“孙少爷曾驾驶九幽出海一个多月,走到了很远的深海海域,在那认识了大蓝,她的性子很温和,应当是特意来找孙少爷玩的。”
吕瑛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朋友,她在吕瑛认识秋瑜前,和王大胖一起,是吕瑛唯二的朋友。
太外祖说过,大蓝这样的海兽寿命都很长,有的能活到八十多岁,太外祖就认识一条从小玩到大的巨鱼。
不过这些巨型海兽在六岁时便成年了,大蓝两年前还跟在母鲸身边,如今才独自出来闯荡海洋,她的年纪应和吕瑛差不多。
温柔的海洋巨人喷出一道水柱,吕瑛懂对方的意思,他将雨披一摘,接着脱鞋,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吕瑛从船沿一跃而下,溅起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水花,便钻入了广阔的蓝色海洋中。
如同被蓝色的丝绒包裹,轻柔而自在。
少年的马尾不知何时散开,浓密的黑发像海藻般在海洋中散开,他往前潜游了十来米,便看到了大蓝的眼睛,这巨兽和他对视着,吕瑛挥了挥手。
大蓝往更深处潜了一些,直到脊背接触到这小小的人类幼崽,她才开始上浮,吕瑛被大蓝载着,突然浮出了海面。
孩子兴奋地叫了一声,便被大蓝载着往前游了好几百米远。
吕瑛知道大蓝有多快,她全力巡游时半个时辰就能跑一百里,上次他们这么玩的时候,九幽上的水手差点就以为吕瑛被海兽带到天上做仙童去啦。
不过九幽上一些老水手已十分淡定,他们拦住惊慌失措的新人:“大蓝会把孙少爷带回来的,现在他们只是去玩玩而已,你们若是怕,不如拜拜雨神。”
以悠扬的鲸歌为背景乐,有人搬出了一尊青蛙石像。
于是吕瑛看着风雨即将变大,让大蓝送他回来操帆的时候,就看到一群人在拜蛙……
有海兽相陪,有风雨加速,这支二十艘船组成的小船队载着一万担粮食(吕房又给添了两千担)、六千匹粗布,大量的盐糖药材穿过澎湖海峡,继续北上,进入东海,这里平时是倭寇的活动区域,如今海上除了他们和海兽却再无其他活物。
吕瑛对在风雨中驾船越发驾轻就熟,本是若是风雨大,他一个时辰就能带船驶出去一百二十里,加上昼夜不停的开船,一天就能走几百里,速度快得许多老船手都心惊胆战。
照孙少爷这个飚船法,船队简直时刻处在翻船的边缘,却就是翻不了!
在全船队一起发疯加速的情况下,吕瑛以极限速度,在第七天就路过了华夫人的老家宁波府,第八天抵达苏州府附近的入海口,从此处进入内陆,就能一路抵达大京。
顺便一提,船上不少人都在这段航程上吐了,都是吕瑛带大家乘海浪加速时颠的。
大蓝则在靠近浅海时便提前离去,如她那样的大鲸只爱在深水区活动。
此时台风季还未结束,但也走到了最后几天,海洋还是充满危机,但靠近港口时,也能看到有人在海边活动。
其中宫中司礼监大太监郑尧便派人盯着此处。
前梁王妃、现前线大将吕玄生的南海王小世子说是要为母送粮饷过来,且已经出了海,吕将军一接到消息,便立刻写信给了皇上,皇上都被惊住了,这个天出海,那不是玩命么?他这侄子也太勇了些。
但到底是亲侄子,俗话说得好,人越缺什么变越惦记什么,皇上没儿子,便特喜欢小孩,何况吕玄在前线给他拼命,吕玄的儿子要过来,当上司的总要管管,加上大京里的糟心事太多,一来二去的,皇帝陛下竟是亲自驾临苏州府,即离泸港最近的城中。
反正此处离应天府、大京也不远哩,只当是散心了。
郑尧派到泸港的是他的干儿子,叫祝大午,今年才十二岁,是五王乱京时守城武将的儿子,因父守卫城门不利,使一家人男的入宫,女孩入教坊司。
如今祝大午已在泸港旁的屋子里守了两天,等候吕将军的儿子。
祝大午看着屋外的倾盆大雨,还有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的门窗,心想,便是那位吕公子没被海浪沉了,也不能那么快过来,他怕是还要在此处守几天。
谁知这个念头刚浮出来,在天海交接的尽头,便模模糊糊出现了船队的影子。
不畏风雨的九幽带着船队穿过厚实的雨幕,乘着风浪抵达了泸港。
祝大午只看到那艘最大的船无比豪横,再入港时一抖船帆,以一个高难度姿势一甩,加上一群海兽帮忙推开了港口里好几艘船,这大船便占住了最好的船位。
吕瑛一手捧驱寒除湿的药茶,一边抱怨:“这河上游的水道好像很窄,九幽进不去了,来个人联系一下本地船商,我们得换河船了,还得留起码两百人在此守船,我可不想回来的时候,发现九幽被谁凿个洞出来。”
只是台风之下,好多人都躲到内陆去了,他们怕不是要到苏州府才能找到人,但吕瑛走海路便是为了省时间,哪里再在换船时费工夫?
幸而此时,岸边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一个声音清亮的少年,他举着伞,伞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人却站得稳。
他仰着头看着吕瑛,大喊:“来人可是吕玄将军家的小公子?”
吕瑛一挑眉,抬手,岚山便上前:“正是,你是谁?”
祝大午双手一举,朝天拱手道:“吾乃圣上派到此处的宫人,小公子既是来了,这便准备将粮转到河船上吧,杂家这便领诸位去苏州府,先走水道,再转陆路,很快便能到襄阳府了。”
他说完这话,便看到一娇小的身影从船上一跃,轻巧地落在港口处,他对海洋喊道:“都回去吧,接下来不用你们陪了。”
那些海兽不舍叫着,还是乖乖离去了。
祝大午暗暗心惊,这吕家小公子居然能驭使海兽。
接着船上又跳下几个人,都是身手灵巧、从高处跳下也毫发无伤的武人,他们站在吕瑛身后,而吕瑛转身,露出可爱秀丽的面庞。
吕瑛年纪不大,个子也矮,祝大午却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即使顶着皇宫的光环,祝大午在这位小公子眼里也如蝼蚁一般。
祝大午下意识想,这孩子有一张可爱的脸,还有冷漠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他不自觉生出敬畏来。
接着他便看到了那些人从船上抬下一尊一米高的石蛙。
石蛙的眼睛身上包着雨披、头顶雨笠,端坐于老船木做的祭台上,神态庄重,看起来威严又可爱。
一名老水手带着蛙看泸港,说祝大午听不懂的琼崖土话:“雨神爷爷,这便是泸港了,您的子孙后代就要从这去战场,您可得保佑他啊。”
雨神无声的坐在那里,祝大午却下意识对它拜了拜。
他是迷信的人,因为他有太多只有神仙才能办到的梦。
父亲早就死了,几个大一点的哥哥被流放到军伍中,成了面上纹罪字的贼配军,也不知是否活着,母亲进了教坊司当天便吞银钗死了,只比他小两个月的异母庶妹已经被压着接了客,另一个小两岁的去学了琴,但以后也逃不掉……
若他能在宫里出头,得圣上的青眼,又或者伺候好了干爹,将来才能把她们赎出来。
除开疯抢柔鱼喂海兽的玩耍时刻,船队上的水手们也都是干练的,他们沉默而迅速的搬运着粮食、布匹、盐糖、药材,又自己点好守船的人,其余人则佩戴武器,组好队跟上吕瑛。
如同一支军队。
祝大午到底是将门出身,他立刻看出来,这些人必定是吕家水军里的好手,南海王吕房果然心疼继承人,这些人都是有护卫吕瑛职责的。
吕瑛打量着这太监,软软道:“带路吧。”
岚山和一个同族兄弟岚溪一起单膝跪下,伸出胳膊驾了个人轿,吕瑛坐上去,又有一高挑侍女为他打伞,一众人簇拥着吕瑛离开了港口,矜贵的模样比京里那些高管豪族家的公子哥更甚。
祝大午却不敢将他当凡人,只觉着神仙家的小公子再怎么娇待也应当。
等他们走了,也是郑尧义子的冯筝敬畏道:“琼崖吕家,果真不同凡响,莫非真是神仙后人不成?”
和祝大午一样,太监大多是迷信的。
又有人说:“肯定是的,不然他们怎么能在这么大的风雨中出海?还有那些海兽,你们看到没有,它们听吕公子的话呢!”
进入内陆,风雨便越来越小,进入苏州府时,雨水变成了细而绵密的模样,至少不会再砸得人皮肤疼。
吕瑛不打算在此停留,运粮么,本就是十万火急的事,半点耽搁不得。
谁知祝大午却特意请他在此港口停了停。
吕瑛眨眼,考虑许久,才抬手示意船只靠岸。
舷梯放下,很快便有一个如吕房般高大的男人上得船来,他看起来三十来岁,穿玄黑的华美衣物,额角带一条细细的疤痕,粗看很凶,细看又发现五官极为周正,是典型的山东美男子模样。
他看着吕瑛,吕瑛毫不畏惧地回视。
祝大午小声提醒:“小公子,这位是陛下。”
吕瑛挑眉:“嗯?”
祝大午声音更低了些:“行礼呀。”
吕瑛不乐意对任何人三跪九叩,他从小到大就没对谁弯过膝盖,燕红琴收他为徒时都得说好话求着,连杯徒弟茶都没蹭到。
秦树焉摇手:“小吕身子骨不好,免礼了。”
他大步走到吕瑛面前,蹲下与吕瑛平视:“诶,我知道你是瑛瑛,你知道我是谁么?”
吕瑛歪头,说:“知道,您是皇上。”
秦树焉心想,我还是你大伯呢。
他看着吕瑛这张脸,内心升起惊叹。
这孩子和丽贵妃真是太像了,像到了见过丽贵妃的人能一眼看出来的地步,但又反而和他九弟没那么像,就像丽贵妃跳过老九和吕玄生了个儿子,没老九的份了似的。
而且这孩子捡着丽贵妃和吕玄的优点长,他才七岁,秦树焉就敢断定这孩子将来必是绝色。
只有这眼睛和神态……
孩子用冷漠而幽深的黑眼睛打量着这个皇帝,分明没什么情绪,却看得秦树焉心里一个咯噔,许久以前的心理阴影重新浮上心头。
上次见到这种看谁都恨不得看透、看起来没什么感情实则没把所有人命当一回事、随时能把人杀了的目光还是在秦树焉的亲爹身上呢。
那时开龙帝已满头白发,多年征战让他身体损耗严重,面容却华美得像是画卷,虽有很严重的驼背,但快两米的身高依然让他俯视着所有儿子,他性格暴躁多疑,越老便越讨厌所有会威胁到他的人,包括越来越大的儿子们。
只要一有不快,开龙帝就会鞭打儿子,将他们抽得和满地乱窜的狗一样,只有丽贵妃能劝一劝,可丽贵妃平时待在宫里,儿子们却在前朝,能得到她求情的时刻实在不多,秦树焉被打得受不了了,干脆请命去边疆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