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吕瑛眯起眼睛,秦树焉沉痛地想,对,就是这个味儿,连那股“你这么久不说话是不是在想怎么害朕”的敏感多疑劲儿都齐了!
真奇怪啊,明明老九的眼型和爹更像,可他看起来单蠢单蠢的,怎么到了儿子身上,这眼睛就让他浑身凉飕飕的!
只是一眼,承安帝就知道这孩子不好糊弄。
孩子柔软唤了一声:“皇上?”
秦树焉回过神来,就见面前小朋友可爱稚嫩的面上带着疑惑,还有恰到好处的关怀,又让人想起温柔美好的丽贵妃娘娘。
他心头一松,笑道:“没事,朕来此只是要说一声,湖湘之事多亏你的援手,你和吕卿家一样,比许多人都可信得多。”
这位早年常驻边疆、性格粗犷的帝王从怀里掏了掏:“我听吕玄说过,找你借钱要打借条?喏,给你。”
吕瑛接过纸条,发现上面的字迹与他之前收到的那封落款为“秦”的信一样。
秦树焉以朝廷信誉向琼崖岛吕瑛借粮八千担,承安八年之前以银钱布匹还清。
纸条上盖了印。
吕瑛轻声念印上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恒昌。”
秦树焉蹲得腿麻,站起来:“对,朕绝不拖欠小孩的钱,就拿传国玉玺盖章了。”
吕瑛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指着纸条:“把八千担粮食改一改,我带了一万担过来。”
秦树焉惊讶:“咦?你手头不是只有两个县吗?竟能凑出这么多粮?”
其实吕瑛光是以两县凑出八千担粮就很让人惊讶了,秦树焉的臣子不少,能和吕瑛一样一口气凑出这么多粮食的,却一个没有。
他特意来这就是想看看吕瑛性子如何,若是没问题,等孩子再大点就拉到户部去干活。
吕瑛:“外祖支援了一点。”
秦树焉:“朕虽未与吕老爷子见面,看吕卿家的做派,就知道你外祖定是个好人,再搞新的纸条太麻烦了,要不这样,等吕玄从前线回来,朕给她升个侯爵得了,这爵位以后也能传给你,行不?”
吕瑛无可无不可:“行啊。”
因着吕瑛和开龙帝的微妙相似,加上吕玄的面子情,秦树焉以一种相对平等的态度和吕瑛交流,却不料太监们已看得目瞪口呆。
圣上是军伍出身,作风向来严厉,气势也冷厉得很,孩子见了他都怕得很,没想到吕家小公子竟是不卑不亢,谈话间颇有大家之风。
吕家护卫们却都安静地骄傲着。
不愧是孙少爷,面对皇帝老儿也如此沉稳!
第40章 定性
吕瑛不爱行礼,但他其实很有教养,说话轻言细语、不紧不慢,带着书香里浸泡出来的文气,加上外貌像祖母一般可亲,完全看不出传说中接管一地时先砍一批人的凶残。
秦树焉还挺欣赏吕瑛的狠劲,但他自认做不到这点,若他这么做了,大半个朝廷都会造反,而他的势力全集中在了边境,届时内忧外患,汉人好不容易建起的禹朝就要回到孟人手里。
文臣们对此无所谓,因为他们到哪都是官,可百姓在孟人手里和牲畜无异,若使他们再次失去故国,那将是秦树焉背不起的罪责。
作为开龙帝的长子,秦树焉随父亲打了天下,经历过乱世,他太清楚禹朝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了,便是没能重夺汉家大一统的领地,这国也不能倒!
而在和吕瑛相处了一阵后,秦树焉发现这孩子还有其他很值得人欣赏的地方。
琼崖吕家自然是富裕的,吕瑛便是日日山珍海味都吃的,但事实却是这孩子吃得是杂粮米饭,他身边的女医再为他做一道清淡的鱼羹和炒时蔬做加餐,桌上摆的也不过三菜一汤。
和吕瑛一起出行的侍卫、侍女,因着都是习武之人,碗里也都是有荤有素,且一定给吃饱,这点就比宫人强,宫中侍从奴婢为了少出恭,不让身上有异味,都是少食,喝水也少,于是到了晚年,便比常人更容易生出肾病来。
吕瑛对自己不坏,知道自己体质不好,出门会带大夫,衣服也穿得多,却没有奢靡浪费,对身边的人也好,或许有股公子哥常见的傲气,但和大京里那些公子哥又不同,吕瑛把人当人看,这点也和他的祖父像。
秦树焉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身边只有三个孩子,就把他们带在军伍中,他、二弟、大妹都在,三人的母亲是同乡的寡妇,男人被孟人杀了,她们活不下去,父亲那时只是个小兵,为了不让她们被宗族沉塘,就把她们都娶了。
三个寡妇都不好看,皮肤黑、身材干瘪、青春不再,有的人已生过孩子,只是没养住,在乡里是不祥之人,开龙帝为了养活这三张嘴,便在前线拼命厮杀,然后提着粮食布匹回家,他或许不是忠贞的丈夫,但在三个寡妇眼里,他是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秦树焉的母亲生他时已经四十多岁,产后没调理好,在秦树焉五岁时走了,死前拉着父亲的手,叫他“阿弟,阿弟,你以后要长命百岁,我还以为我会死菜人铺子里的,谢谢你让我死在温暖的大房子里,阿弟,来生我给你做姐姐,我护着你……”
她一遍一遍的念着,最终闭上了眼睛,两个同乡小娘哭得撕心裂肺,父亲沉默地拉起被子盖好她的脸。
那时父亲其实就已是很暴躁的性子了,但他不对女人发脾气,对与自己长得像的大女儿也很好,大妹嫁到一家文臣家里,驸马见她三年无所出,硬是纳了妾,结果全家都被父亲砍了,大妹也不愿再嫁,她随父亲一起上战场,像个男人一样战死沙场。
在大妹后,其他妹妹都被锦衣玉食簇拥着,享富贵人生,不是说那样不好,可秦树焉却总记着早逝的大妹。
至于对儿子,开龙帝便粗一些,秦树焉第一次提刀杀人时心里怕,他就让秦树焉和他睡一个帐篷,但是怕儿子尿床,只让秦树焉打地铺。
有些士兵年纪小,走投无路才从了军,开龙帝就会让他们牵着自己坐骑的缰绳,带着他们一起走。
开龙帝出身低,对子女也不会柔声细语,可在他身上,儿女们是能感受到父爱的,秦树焉也因此对和父亲相似的人有好感,比如吕瑛。
陪侄子用了午膳,秦树焉笑道:“我的贵妃怀孕了,若她能生下皇子,希望能有你这样的品性与聪慧。”
吕瑛客客气气:“祝您早生贵子。”
秦树焉伸手摸了摸吕瑛的小脑袋,下船去了,他现在无比思念自己的小公主,还有怀着孕的贵妃,皇后早在贵妃第二次怀孕后便自请离宫,若她想走的话,秦树焉会与她和离,再赠予钱财,送她体体面面的回家。
这样也好,贵妃生育皇子后,可以直接立为皇后,长子也是嫡子,以后占据法理大义,便是秦树焉再有其他子嗣,也不用担心五王乱京之事重演了。
他匆匆回了皇宫,先去洗漱一番,换了龙袍,才去了莲恩宫,此时正是贵妃午睡的时间,秦树焉示意下人们不要出声惊扰贵妃,却见此宫大宫女面色惊慌,一直试图发出声音。
秦树焉也是警觉人物,他一抬手,郑尧就带着侍卫捂住她的嘴,接着皇帝大步走入宫殿,就看到贵妃挺着大肚子坐在榻上,正与一男子紧紧相拥。
男子穿着太监的衣服,一张脸却怎么看怎么像秦树焉的十五弟,渭王秦树成,他的生母是前朝皇宫宫女,本人也看着老实,秦树焉留了几个老实弟弟在京里办差,他便是其中之一。
那两人不知秦树焉的到来,正拥在一处互述衷情。
渭王痴痴望着怀中女子:“若娘,儿子还是要拖到足月生产,不然外人只以为你是早产三个月,容易对不上日子。”
姚贵妃柔媚道:“奴自晓得,成郎,你放心,我一定护着咱们的孩儿好好长大,日后,我还要给他最尊贵的位子,你没拿到的,我们的儿子能拿到。”
渭王摸着她细滑的肌肤,轻声道:“便是这一胎不是儿子也没什么,茉娘也要生了,她要生的是儿子,就把孩子换进来,茉娘是你妹妹,孩子的父亲又都是我,没人能从相貌上看出端倪。”
姚贵妃不甘愿:“虽茉娘是我妹妹,但我心中只有我们的孩子。”
渭王皱眉:“你不愿?”
姚贵妃不敢得罪这个借着母族势力,连皇宫都敢潜进来的男人,只楚楚可怜道:“我只是嫉妒啊,成郎,当初要嫁你的分明是我,可现在,我们的孩子连光明正大叫你父亲都不能。”
秦树焉听了一阵,满脸疑惑渐渐化作杀意。
吕瑛送走皇帝后,和岚山抱怨:“也不知道皇帝老儿来我这干嘛。”
岚山和四个侍女坐在一起编红色腕绳,见吕瑛嫌皇帝烦,小伙便劝道:“孙少爷,那是皇帝,咱们也不好明着赶人,现在他滚蛋了,属下给您翻跟斗玩吧,看完说不定心情好些。”
飞雨也说:“要不奴婢给您唱一段《白蛇传》吧。”
吕瑛摇头,走过去看:“这绳子要穿什么?”
岚山骄傲道:“自然是雨神转运珠啦!”
如今琼崖岛可流行这种有蛙纹的转运珠了,尤其是跑海的,都要求雨神爷爷手下留情。
岚山看着吕瑛,期待道:“孙少爷,您能帮忙开个光吗?”
吕瑛:“我来开光?”
“除了您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
吕瑛沉默许久,他以为自己早就适应了琼崖岛对雨神的信仰,现在也难得被手下的封建迷信震住了。
船队一路向西,河道走完了就上陆地,用牛马拖着、人推着,一路经之江省、赣鄱省,一路进了湖广。
华美静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且前半生都在宅院中养尊处优,这次是她第一次长途跋涉,虽一路劳累,心中却畅快得很。
吕瑛这一路为了抢时间,走得那叫一个豪横,路上遇着劫道的,都是直接组织吕家水军的好手们将之格杀,华美静不光要负责战后的伤势处理,还跟着岚山学了几手小擒拿手、使匕首的功夫,手臂也变得紧致而结实起来。
除此以外,因着吕家这些人路上也有消耗,吕瑛担心粮饷在到目的地前消耗太多,不光杀劫道的,有时还会顺道去山寨里黑吃黑一波。
结果这粮食越打越多,待进入湖广境内,车队的粮食不减反增,估摸着约有一万两千担,金银布匹更是不计其数。
除此以外,吕瑛从进了泸港开始,一路上都让每个人背后挂块写有吕家军军规的木板,这样大家排队前进时,后面的人就能看着前面的木板记字。
那吕家军规一路背,带字的木板一路看,加上每晚歇息前,吕瑛会亲自教他们认字,告诉他们吕家军的成军史(吕家祖奶奶拔剑砍死贪官倭寇的发家史),以及琼崖百姓过往的苦难。
小小的孩子抱着木板,坐在火堆边和他们说:“倭寇我见过,你们也见过,那倭贼对百姓实在酷烈,见着女人就糟蹋,见着男人就杀,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所过之处不说寸草不生,但也差不多了,贝壳,是不是?”
贝壳是吕家军的一个小队长,进入吕家水军十年,吕瑛说的场景他的确见过,甚至比吕瑛说得还残忍。
在吕瑛的示意下,贝壳站起来,为同僚们讲那倭贼在沿海干的非人之事,只能说,但凡那些家伙能做人,也不至于一点人都不做!
有些事是越讲火气越大,听众也越听越想杀人的,比如说倭贼干的事便是如此。
在氛围烘托得差不多了,吕瑛站起来,告诉众人:“我们吕家先祖当初就是看不惯那些倭贼糟蹋老百姓,更看不得地主、贪官祸祸老百姓,为了保护老百姓,我祖奶奶就拔剑了,这剑一拔,子子孙孙也都拿着剑。”
吕瑛认真道:“我们吕家军,生来便是那些欺负老百姓的人的敌人,如今我外祖父和他们为敌,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对付他们,而你们是我外祖父的战友,也会是我未来的战友。”
“除非有朝一日,世上再没有老百姓被倭贼、贪官欺负,又或者是吕家人死绝了,否则这场争斗便是不死不休。”
第41章 暴徒
吕瑛给吕家军的立军之本定了性——他们生来就是要抗击外敌和压迫百姓的贪官地主的,吕家则是身先士卒的领头人。
定领头人这个位置在吕瑛看来也是必要的无奈之举,根据他管理定安县的经验,一伙人要聚集起来干什么,必须得有人领头,不然一盘散沙啥也做不成。
但说实话,今年七岁的吕瑛便对自己的寿命完全没有信心,如果他娘以后不焕发第二春的话,吕家有极大概率会断代,吕家军很可能面对群龙无首的问题。
可人不能因噎废食,许多年后的事许多年后说,现在还是先把该做的事做好。
谈完立军之本,再要求大家伙遵守军规就容易多了。
既是守卫百姓的水军,就不该伤害百姓,因此也不能抢掠百姓的东西,买东西要给钱,对妇女不得调戏,不许仗着自己有兵器武力就到处欺负人,不然和倭寇有什么区别?
在沿海一带,骂一个人“你这人好像倭贼矬子”是最高等级的辱骂,连华美静这样温柔娴静的妇人听到了都要为了自家颜面抄起扁担和人拼命,所以“像倭寇”对这些军汉来说,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为了提高打倭寇的战胜率,保护更多的人,他们还得提高自身战斗力,因此吕家军以后会提升待遇,让大家伙吃饱且日日有荤腥,他们也得下死力气练出好身板,以后把倭寇捶成小饼饼。
吕瑛说的都是大白话,易于理解且一听就觉着“有道理,我该听他的”。
华美静听着吕家水军的故事也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和亡夫以往从不曾听到吕家军的故事,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这些抗击倭寇的人都是守护沿海的英雄哩,人们应当知晓和传唱他们的故事,然后将他们铭记。
因着被吕瑛打动,吕家军军规也有不得骚扰妇女的规矩,和他们相处并不会让女子感到猥琐厌恶,华美静便也加入了每晚教认字的老师行列中。
军士们本就在剿匪时被华美静救了数次,如今又从她这学字,叫“华大夫”时语气中含着的尊敬意味也更多了!
至于吕瑛,他看字有人教了,那他就专心负责算术课吧,小人家告诉军士们:“我们在海边打倭寇,那朝廷的军队就打北孟的鞑子,如今我们去支援那边,到时要发粮发钱的,总要自己把数算好才成。”
“谁要是发个一斗粮,结果一袋子装出去两斗,琼崖岛的脸都得从南海丢到襄阳去。”
说到这,吕瑛神情凝重,一副此事极为严重、必须重视的态度,带着军士们也紧张起来。
这些军士都是吕家在岛上百姓、厘家、南海群岛的野人部落中招来的,用秋瑜的话说就是人均胎教学历,个个都是不看重知识的糙汉子,但是个人就要脸,他们打倭寇的,可不能在打鞑子的人面前丢这个脸,不然不是显得他们低人家一等么!
就像孙少爷说的,从一数到一百得通畅、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总得搞清楚吧!
吕瑛也不是什么魔鬼,他不是光靠威逼压着这群糙汉子学习,还会说好话捧人,什么吕家军的尊严、琼崖岛的颜面等高帽子都使劲地往这群人头上戴,又夸他们学得快,日后也是文化人,有了儿女可以自己亲自教,万一见着哪个子孙学得快,咬牙供一供,供出个秀才举人来……
听着他描绘的大饼,有些已经娶妻生子的军汉竟是痴了。
要真养出个官老爷来,以后他们就能单开一本族谱,族谱第一页就从自己开始写啦!
吕瑛说要去前线时,不光是吕晓璇收到了信,秋瑜也接到了吕瑛的消息。
在湖湘开石膏矿开得灰头土脸的秋瑜看信时,满心都是“台风天出海是什么猛人”等震撼心情,他忙将事丢给刘紫妍,自己收拾行李匆匆北上。
《禹史》里禹武宗曾亲口说过大意是这样的一段话↓
朕第一次上战场是在十六岁,在那之前朕只翻过《三十六计》和《孙子兵法》,从未想过要亲自领兵。
是的,其实后世秦湛瑛亲自去打仗,完全是因为前线大将江百岸心脑血管疾病发作升天了,于是原本只是去监军送粮的秦湛瑛突然就发现北孟打过来了,其他将领都是打不过对面的渣渣,还不如他自己来。
一代战神就这么被推上了历史舞台,北孟进入了亡国倒计时。
如今明明吕警官和秋瑜都没刻意改变大势,只在历史长河里随波逐流,才七岁的吕瑛就自己跑去战场,小人家本来就大病初愈,万一蝴蝶翅膀再一扇,把人给扇出什么事来,秋瑜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秋瑜骑在大马上一颠一颠,嘴里喃喃:“瑛瑛啊,你可得平平安安的,不然事儿就大发了。”
他一路颠到边关,待靠近荆门,也就是禹朝数年来对抗北孟的前线时,愕然发现此处已经不是前线了。
在吕玄将敌方大将击杀后,趁着北孟换将时北孟内部的争权夺利带来的动荡期,禹朝军队已经打下了襄阳府东边的随县,而西边的十堰本就是禹朝的土地,一时之间形成了东西合围之势,只差一点就能把对襄阳府拿下来了。
拿下了襄阳府,更进一步便是豫省的信阳府,那是豫省的南方大门,而豫省自古以来便是中原大地里重要的一块土地,再往北便是燕云十六州了。
秋瑜先是疑惑:在瑛哥上战场前,禹朝就已经开始收复故土了吗?可是《禹史》明确记载,在开龙帝去世、承安帝驻京、永康帝没登基前,禹朝面对北孟只是勉强防御的状态啊?
接着秋瑜通过荆门的城门关口,入得城内,打算在此休整,让马也吃一顿饱的,再刷个毛、给马蹄涂护蹄油,稍后再去寻吕警官。
荆门是一座中型城市,这些年来,由于此地位于禹朝、北孟交界处,在数场大战中易手数次,可能今年姓孟,明年又姓了禹,因而人口不多,加上城内驻守的兵丁、周边县村的人口,也不过十来万。
而且这的房屋又新又烂,多是建好了又在战乱中被毁坏。
秋瑜是以购置马鬃的行商名义进城的,手头也有他爹给的通牒,证明他是个东滨来的商人,正牵着马去投店时,就发觉大街上的人流不对。
荆门有一种战争环境铸就的商业生态,有些不怕死的商人会过来购买马鬃、北孟的战利品,而他们购物的货币则是粮食、金银,还捎带给士兵送信,这种商人数量不多,且一定要有官府为其做背书。
加上荆门里有许多军士,还有附近县村过来卖菜的,以及街道暗处那些为军士服务的女人们,构成了一座充斥着血腥、血泪但又迸发着顽强生机的城市,所有人都可能在第二天死去,所有人都用尽一切力量活下去。
今日正是早市,送货品来此处的小商贩、揽客的妓女都在荆门最繁华的街道上,女人大咧咧的扯开衣领,露出一截脖子上粗粝的皮肤,又有卖吃食的在叫卖。
“饴糖咯,来恰饴糖咯。”
“豆皮,有新鲜的豆皮。”
可街上不知不觉间,还多出了十来个汉子,他们大多五官扁平,穿着劣质的粗布和毛皮拼接的衣物,都是十四岁到四十岁间的青壮年。
接着这些汉子提着扁担、柴刀、鞭子,突然见人就打,还有人提着一个壶往路边一个妓女身上浇亮晶晶的液体,秋瑜离得不远,一眼就看出那是油,他朝那女人大喊:“快跑!是油!有人要放松烧你啊!”
秋瑜下意识要冲过去制止那些人,一个矮壮的男人不知从哪冒出来,紧紧拽住秋瑜:“别去!”
那浇油的汉子喊着孟语:“贱女人,你们是孟人的妓女,现在又做禹人的妓女,你们都是淫荡的母狗,都该去死!”
他带着一个火折子冲上去,在惊恐的惨叫声中,他和那妓女化作两个火人。
街道瞬间化为人间地狱。
直到本地军士赶过来,他们手持兵器,将那些无差别攻击路人的汉子通通制服,又找来水来浇路上几个不幸遇害的火人。
焦糊的皮肉被水浇过后,散发出难以言说的烤肉味,那妓女一时还没断气,只长着发黑的嘴,发出一阵阵“呵”、“呵”的气音。
纵是已经穿越多年,秋瑜的心理承受能力已被这个时代无限拉高,面对这样残忍的景象,他还是忍不住扶着马呕吐起来。
带队的军士面露不忍,他站在那已经看不出面貌的女子面前,说:“姑娘,俺给你个痛快吧。”
说着,他用刀捅进女子的心脏,那女子抽了几下,不动了。
军士们很快将犯人押走,收拾尸体。
有残疾的乞丐偷偷藏了块焦肉塞嘴里,面露满足,而路人却对他视若无睹,只有军士厌恶地踹了他一脚。
“别挡道!”
秋瑜终于吐完,他擦了擦生理性眼泪,看着矮壮汉子:“大叔,贵姓啊?”
汉子回道:“我姓沐名桉,是琼崖吕家当代主母的陪房,你可以叫我桉叔。”
木安是三十年前闻名南武林的大盗,专杀鞑子,后被同伴背叛,那鞑子的高手抓住时机重创了他,又血洗他家十五口人,沐跃救了他,他便改名沐桉,至于这些,倒不必和一个九岁小孩说了。
桉叔微微抬头打量着秋瑜,心里啧啧好几声,这个子可真够高的。
秋瑜听明白了,这是跃婆婆的马仔。
“桉叔,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秋瑜指着混乱过后,又渐渐恢复平静的街头,秋瑜都疑惑,这些荆门百姓如何恢复得这样快?
桉叔淡淡道:“荆门也是今年才打回来的,鞑子占着这一片太久,留下不少孟男禹女生的杂种,皇帝说要接纳这些人,可军士们和北孟厮杀多年,两边有血海深仇,对这些人自然凶了些,再有北孟留下的探子挑拨怂恿,这些日子没以前好过的老孟人、小杂种就上街杀人。”
“但这不算大事,先前军队入城时,场景比这惨烈得多,如今不过是十来人闹事,军士们自己就能处理好。”
桉叔又对秋瑜说:“秋少爷来这又是做什么?”
他在秋瑜入城时就注意到了,但他绝不信秋瑜来这是要买什么马鬃,因为秋家不光卖椰子油,名下的庄子还养了为数众多的肥猪,若他要做刷子什么的,猪鬃可比马鬃更好获得。
秋瑜扶着胸口,虽心跳还是很快,心里也沉重得很,但还是掏出一封信来。
“桉叔,瑛瑛给我送了信,说是要过来,我便特意过来找他,看看能不能帮他一些忙。”
桉叔恍然:“哦,孙少爷给你也送了信。”
他一招手:“那便是要去随县了,那儿还没稳下来,只有军士能出入,罢了,我带你去吧。”
第42章 哇!
秋瑜随桉叔走过灰黄的街道,路中间有许多牛、马、人拉着载着粮草的板车,那些车辆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嘎吱嘎吱转着,时不时颠一颠,还有蹄声、脚步声、人声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