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魔族看惯了他们的王带着兰缪尔大人骑马到处跑,路上遇见就行个礼。王很少给反应,但兰缪尔大人总会冲他们点头笑笑。
这一年的觐见大典,魔王的旁边仍然有着人类的身影。
前所未有的事发生了,今年的觐见没有流血。各个部落的首领向他们共同的王宣示效忠,然后得到分食的恩赐。他们仍然在族人的哄闹声中决斗,但在危及生死之前,那个白袍银发的人类总会出声喝止,说:“胜负已分。”
入夜之后,来自各地的首领们跳起家乡的舞。
兰缪尔也去跳舞,他盘起长发,脱下长袍,学着魔族的舞者那样,用蓝色和红色的植物汁液细致地涂抹身体,只在腰间系上琳琅的骨饰来遮挡私密处。
最后,他近乎赤裸地走到火光下,袒露出光洁、雪白而紧致的四肢和前胸。
所有魔族都看呆了。他们愣愣地张着嘴巴,又不约而同地去看他们的王——
咔擦!昏耀徒手捏碎了木制的酒杯,整张脸已经扭曲了。
他阴森森地站起来,穿过狂欢的魔族舞者,把兰缪尔拽了出来。
“——为什么脱衣服!”
兰缪尔茫然:“魔族不都是这么跳舞吗?”
昏耀脸色铁青:“滚蛋!我们有鳞片蔽体,你有吗!?”
兰缪尔:“我也有!”
昏耀:“只有这么点,数都数的清,也能算有?”
说着,魔王就去挠人类没长鳞片的地方。兰缪尔笑着躲了两步,一个不注意又被昏耀整个捞起来抱住,双脚离地——
昏耀把他扛到了宫殿后的浴池子里。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就像许多年前那样,魔王用布巾沾着水,清洗人类身上的颜色。
等兰缪尔变得干干净净了,昏耀还在摸着人类脊背上新生出的鳞片出神。
“要是我也能长满鳞片就好了。”兰缪尔说。
“鳞片有什么好的。”昏耀掬起一捧水往他头上浇,阴沉道,“难看,丑。”
“何况物以稀为贵,你是深渊里唯一的人类奴隶,我才需要你。假如变成了魔族,我就不要你了。”
兰缪尔就回头冲魔王笑笑。他从头发睫毛到鼻梁嘴唇,全都湿淋淋地沥着水,更像个海妖了。
“啊,那我可怎么办呢?”他问。
昏耀想了想,用断定的语气说:“你会被扔到奴隶棚去,天天吃毒草和虫子。”
那张动人的笑面,在记忆中一点点淡去。
魔息如飓风般掀起地上的积雪,兰缪尔坐在正中,他的皮肤不断崩裂渗血,新的鳞片以诡异的速度迅速生长出来,转眼间已经爬满了小半张脸。
“不!”古雷隆部落的大祭司猛地趔趄两步。
老魔的眼底仿佛有绝望与希望挣扎交替,他嘴唇抖动:“难道,预言中真正的……真正的魔王……!!”
“什么!”首领古雷隆猛然暴怒地回头,飞起一脚,将年老的祭司踹翻在地,“老东西,你在说什么!?”
难道,预言中所谓真正的魔王,竟然是一个人类!?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阴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不敢置信地感受着血脉内空荡荡的感觉。
他猝然看向昏耀,断角魔王呢?如今作何感想?
没有魔王会甘愿亲眼看着另一个魔王在自己眼皮底下诞生,阴刹确信这一点。遑论那还是魔王曾经的奴隶,曾经的仇敌……
无数视线都投向了断角魔王,魔族们在等待一个结局。
但昏耀迟迟没有动。雪花不停地落在他的头发上,直到那截右角的断面都积了薄薄一层白,他仍然站在原地。
先有动静的反而是那个人类。
“吾王……”
兰缪尔唇间的血不停往下落。他向昏耀的方向伸出手,眨着涣散的眼眸,虚弱地小声说:“咳……抱我一下……我站不起来了。”
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身前。
昏耀弯腰跪下,他眼眶湿红,沉默地将兰缪尔横抱了起来。
人类环过魔族的脖颈,将脸埋在后者的胸膛里,喃喃说:“对不起。但我真的……真的很想要您活着……对不起。”
“……”
昏耀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惨笑,却也笑不出来。
最后,面对已经不是仇人的爱人,他还是露出了充满恨意的神色。
“兰缪尔,”他说,“你爱世间万物一切,却这样任性地对我?”
兰缪尔闭上了眼——
终于,他拿到足够多,也足够纯粹的魔息了。
昏耀不需要借出力量,也不再需要与另一个魔王进行生死决斗。而他自己……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法力与魔息接连入体,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啊,连蜜金都无法同时容纳,何况生灵的肉身?
但反正……兰缪尔哀伤地心想,他已经注定活不成了,不过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区别。
四周不再有魔族说话了。
当昏耀抱着奄奄一息的兰缪尔向来路走去时,连古雷隆和阴刹也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
魔王的背影走入荒林,找到了来时的角马。昏耀抱着兰缪尔跨上鞍鞯,左手环着人类冰凉的肩颈,右手拿起了缰绳。
“我的竖琴……”兰缪尔轻轻问,“您帮我取来了吗?”
“取来了,就在这里。”
“那……请您带我去吧。”
“好。”
不必说去哪里,他们都知道。
兰缪尔已经为自己的生命划出了最后的时限,诀别之前,还有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件事。
角马在飘雪之间奔跑起来,将所有纷争抛在身后。他们去往结界崖的方向,奔赴这场横跨了两百年的终局。
兰缪尔在被昏耀抱上马后不久就陷入了昏迷,大约过了小半个钟,又慢慢醒过来,勉力抬起了头。
“吾王……”
昏耀将臂弯收紧,让兰缪尔枕着自己的肩膀:“我在。”
雪落在人类的脸颊上,昏耀就用掌心给他抹掉。
短短半个钟过去,兰缪尔的脸上几乎一半都被鳞片覆盖了,阴刹的魔息仍在不断侵蚀着他。
“有……”兰缪尔似乎累极了,眼眸半开半合,梦呓般地轻轻吐字,“有一个……秘密……”
“我一直……没敢告诉您……”
昏耀艰涩地摇了摇头。到了此刻,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魔王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空洞,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秘密,只想这样再听兰缪尔说几句话。
“那,”所以他说,“你现在告诉我,也不晚。”
可是兰缪尔又流泪了。这个人类有着魔王毕生仅见的坚韧灵魂,可偏偏总是哭,总是哭。
泪水打湿了眼尾那枚鳞片,让它变得莹亮无比。
兰缪尔抬手,触碰了昏耀的脸:“……十四年前,我曾经见过您……”
昏耀下意识握住那只手,将其与粗糙的缰绳一起包在自己掌心:“你当然见过我。”
兰缪尔用力摇头,说:“不。”
远方,大地的尽头呈现一种寂寞的黑暗,就像旧圣训中的神母曾控诉过的那样,无边无际,永无止境。
“不在结界之外。是在……在这片深渊。”
他说:“在层山,在冰湖,在洞窟,在荒野。”
“我们的手掌曾经相连,就像……”
兰缪尔的视线慢慢落下来,他回握了昏耀的手,哪怕力道微弱,“对,就像现在这样。”
昏耀怔住了。
他半是惊异,半是茫然:“你……”
突然,魔王的心脏急速地震动起来,浑身像是被电击了那样发麻!
他的瞳孔后知后觉地扩大,口中呼出了白雾;他再次伸手,飞快擦去落在兰缪尔脸上的雪粒——
昏耀猝然吸了口气。
恍惚间,兰缪尔覆盖着鳞片的面庞,隐约与记忆深处一张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五官重叠起来!
这淡紫色的,充满忧郁的眼睛……
“是……你!?”
昏耀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悲怆的笑,又像是欣喜的哭。他混乱地抱紧了怀里的人类,“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是——”
不,不,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推开脑子里乱搅的思绪碎片。这不重要,都不重要。
兰缪尔竟然会是当年那个消失了的劣魔?根本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令他早就僵冷的心脏重新剧烈跳动起来的是什么?那个真正重要的关键……
“那首曲子,咳咳……”兰缪尔吃力地伸手,侧身从鞍鞯旁取下了那把雪银叶竖琴。
“我还没有为您解释,为何那晚我弹奏了‘咒骂魔族’的曲子。”
兰缪尔强撑着支起身来,昏耀连忙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衣袖不慎扫到琴弦,使之发出“噔”一声悠远的音色。
就是这样的一声,奇妙地让昏耀的内心变得安宁了。
魔王一下子抓住了那个令他的灵魂死灰复燃的关键。
——他的人类曾经彻底蜕变成魔族,又变回了人族,之后活了七年,未留下丝毫进过深渊的痕迹。
此前,兰缪尔曾承认过神殿有清除魔息与瘴气的秘法,果然,果然……!
“吾王昏耀,在我向您讲述一切的缘起之前,请听我重新唱一遍那首歌曲吧。”
兰缪尔斜抱竖琴,拨弦。
他弹了起来,虚弱却清朗地唱——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
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
便有祂升起光芒。”
《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卷一.完
当神子拨动竖琴的第一根琴弦时,沸腾的人群蓦地安静了。
于是,清越动听的唱词,继续从高处流转下来。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
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火焰将其孕育,锻出贪婪的心腔,
残忍、冷酷与狡诈,化作尖齿、硬鳞与利爪,
那本是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神母将其封印,在迦索的边界上,
直至恶魔重生,战火烧穿了城墙;
“带来死亡的阴影,无尽的悲伤,
子民渴望拯救,哭声令人断肠……”
拨弦的手指修长而洁白,比那把雪银叶竖琴更像工艺品。
那是属于少年的手,却弹奏出令多少白发苍苍的乐师也自愧弗如的天籁。
于是,人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
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啊,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其中,有虔诚的赤足信徒,有包着头巾的老者,有身穿绸缎的商人,有乞丐,有病人,有手牵手的姑娘和小伙,还有牙牙学语的婴儿被父母抱在怀里。
他们都聚集在广场,距离布雷特神殿的高塔最近的地方。
这是大光耀历891年的初秋时节,在神子大人抱着竖琴走上高塔之前,人们已经在这里发了整夜的疯。
广场的正中央,也即是最下方,立着一个铜像。
它被雕成恶魔模样,凸目吐舌,面孔狰狞,头生盘角,双爪高举欲扑,身后的鳞尾则被穿了一枚巨大的铁环,象征其被永世封印的罪恶——据说,诞生在深渊里的魔王就长这个样子。
昨夜,无数人民聚集在广场,他们赞美神母,唾骂罪恶,用石块砸在“魔王”的身上。
这是布雷特神殿每年惯例举行的“净恶仪式”。据说,砸中恶魔的人,会在明年收获好运。
人们热衷于此。以至于每年的这时,神殿都不得不派出骑士来维持秩序,避免情绪激动的人潮推倒恶魔铜像,影响后续的仪式。
但今年的仪式也到了尾声。
因为神子兰缪尔·布雷特已然出现。
那位少年有着雪一样的肌肤。他的睫毛长且卷曲,鼻梁精致而挺拔,深金色的头发像雏鸟的羽毛那样柔软,其上戴着百合、玫瑰与橄榄枝结成的花环,那美貌令天使也要惊心。
他身穿纯白的长袍,赤足静坐在神塔顶端,位于所有发狂的人群之上,恬静的神态与下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未出嫁的少女合掌,用虔诚敬爱的目光仰望,喃喃道:“啊,神子大人……”
老人眼含热泪,抖动着白须:“兰缪尔大人,我们的神子!”
于是,仰望神子的人群中的一个小角落里,响起一些感慨的声音:
“我记得,兰缪尔大人今年十五了吧。”
“再过三年,就要作为圣君陛下登基了。”
“是啊,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神子大人诞世的那一年呢。皇族出身的神子闻所未闻……”
“如今看来,就像先知长老大人所说的那样,兰缪尔大人果然是神母最宠爱的孩子。”
这些窃窃私语,很快被前面一个壮汉打断了。
“安静点,后面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回头,“别影响我们倾听神子大人的圣音!”
不多久,兰缪尔弹奏完毕,将最后一个音节也收得漂亮。
一位身披甲胄的青年骑士走上前来,单膝半跪在神子身后,恭敬地奉上一个金盘。
“神子大人,请射箭。”
盘中横着一把长弓,三支小箭。
兰缪尔抬起眼帘,露出一双淡紫色的瞳眸。
他将竖琴放在身边,左手拿起长弓,右手取了一支箭,冲骑士点头轻笑了一下:“谢谢。”
于是,骑士心领神会地捧着金盘退下了,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
——净恶仪式,要以神子弹奏歌曲,并在三支箭内开弓射中恶魔铜像为标志结束。
自从兰缪尔主持仪式以来,从来没有用到过第二支箭,更不要提第三支。
无数视线的注视下,金发少年缓缓拉开了那张弓,阳光下,他的手臂白皙而有力。
“我代行神母的意志,驱散阳光之下的罪孽。”
兰缪尔拉弓时并没有怎么认真,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一句惯例的念词之后,箭矢携着法力,化作流星掠过半空,直直地刺入恶魔铜像的心脏。
象征法力的金光在几秒内蔓延,使那丑陋的铜像迅速开裂,“砰”地碎成无数碎块。
顿时,人群像沸腾的海浪般欢呼起来,无数条手臂挥舞着,灿烂的阳光落在那些攒动的头顶上。
他们真情地呼唤神母的名,神子的名,而后闭上眼,合掌喃喃祈祷。
——凡在太阳普照的国土,没有人不信仰光明神母。
凡是信仰光明神母的人们,没有人不爱神子兰缪尔。
没有人知道,在从高塔乘马车返回神殿的路上,神子大人正悄悄地忏悔。
今年的净恶仪式,他不如往年专心了,这不应该。
车厢内,兰缪尔心虚地轻点着胸口,咬着下唇默念神母的名字。
神母应该会宽恕他的,年幼的神子心想,自己并非懈怠或不虔诚——
只不过,当他得知了真正的魔王诞生在深渊的消息之后,仪式上的“铜魔王”便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了。
马车被骑士们护送着回到神殿,两侧都是手捧鲜花来看神子的子民们,其中的一些有求于他。
兰缪尔心里有事,其实是想快点回到神殿的。但他仍然在每一次被呼唤时令马车停下来。一路上,他布施了十几个穷苦的人,用光明法阵治疗了三个病人,以圣训真言劝慰了七个迷茫者……这都是每年必会发生的。
最后的最后,兰缪尔甚至劝阻了一场暴力事件。
当时,两个青年正在追打一个老妇。他们从闹市里追出来,在街角扯住老人的斗篷,将她按在地上作势要踢打。
神子那位青年骑士眼尖地发现了,立刻出声喝止。兰缪尔也被惊动,掀开车厢的帘子就要下来。
骑士吉尔伯特连忙阻拦:“神子大人,不可沾染污秽!”
兰缪尔皱了皱眉,说:“将他们带到我的前面来。”
吉尔伯特立刻去做了。很快,那个年迈的老妇被搀扶过来,花白的头发间满是污渍,眼窝深深凹陷。一看就是那种孤僻阴郁的怪家伙。
兰缪尔冷声道:“为什么打人?”
两个犯事的青年鹌鹑般埋着头——为他们的暴力和粗俗惊扰了神子大人而忏悔。
但他们又觉得眼前的老东西身上应该有更深重的罪孽,于是梗着脖子解释:
“神子大人!这老东西非但不参加神圣的净恶仪式,还从来不向神母祈祷,一定心里有鬼。”
“对,对,她肯定是受了恶魔的蛊惑,被污秽附身了!”
兰缪尔沉声说:“神母教导我们相爱。圣训中说:凡世上的人,都有相连的血脉。”
青年:“可是,可她不肯向魔王铜像扔石头——”
兰缪尔:“你也知道,净恶仪式上的魔王只是个铜像。难道竟要为了一个虚构的恶魔,伤害自己真实的同胞吗?”
“至于祈祷与否,更不是定义善恶的标志,难道不能出声的哑巴中,就不能有虔诚的善者?”
“有罪的就论罪,无罪的不可妄加揣测,你们要向这位老人家道歉。”
青年们闻言愣住,互相看了看。兰缪尔又耐心地劝导了几句,直到两人的脸上浮现出被点醒的羞耻之色。
一个说:“天啊,神子大人,原来受了恶魔的蛊惑的竟然是我……”
另一个说:“神子大人,请宽恕我们的愚昧,洗净我们无心的罪孽吧!”
兰缪尔轻点心口:
“圣训中说:凡活在世间的,无人不背负罪孽。”
“那醒悟的,知错的,悔过且弥补的,将受到光明的指引。愿神母宽恕你们。”
两个青年老实地向老妇道了歉,从兜里翻出两三枚铜币来,不情不愿地放进老人脏兮兮的手里。
那老妇用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又瞅了瞅兰缪尔。不道谢,也不赞颂神子,捏着铜板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这个老女人……”
吉尔伯特的脸色有些难看,这里是王都,还是布雷特神殿附近,很少遇到如此不懂礼数的家伙。
但兰缪尔毫不介意,他看老妇衣着破烂,反而有些忧心,低声嘱咐骑士日后关照一下。
之后便没有发生任何波折,马车在正午回到了神殿。
兰缪尔下车的时候,正好有四五个身穿白裙头戴白花的女孩儿们经过,欢喜道:“神子大人结束仪式回来了。”
她们是在神殿侍奉的圣女,个个像精灵般翩跹。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说:“神子大人,先知长老大人正在礼拜厅等着您呢。”
兰缪尔礼貌地点头:“知道了。”
神子沿着拱形天顶的回廊往里走去,他赤足踩在被熏暖的地毯上,足下的每一处地方都没有污秽。
到了礼拜厅外,兰缪尔让吉尔伯特在门口稍候,自己推门进去——
红蓝绿紫四色的玻璃窗下,先知长老正等候在那里。
老者身穿金色太阳花纹的长袍,他走向兰缪尔,露出温和的笑意:“神子大人,净恶仪式辛苦了。”
“一切和往年一样,不算辛苦。”
“但仪式只能抚慰信者的心灵,却杀不死真正的邪恶化身。”
“我正是为此而来。”
老者深深地看着面前的金发少年:“害怕吗,我的孩子?”
兰缪尔摇了摇头,低声道:“长老大人,您曾说,我是王国有史以来法力天赋最高的神子。”
“而魔王也诞生在我的眼前。我总是想,这是神母赐予我的宿命吗?我是……是为此降生的吗?”
长老感叹了一声,将手掌放在兰缪尔的发顶:“令我自豪的孩子啊,你能这样想,连神母都要为你感到欣慰。”
兰缪尔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么,神子——”
老人闭眼收敛慈爱,他的面容变得严肃,双目中的冰光直直地射来。
“您是否已做好准备?”
兰缪尔沉声说:“是,我已做好准备。”
“请赐予我那把光明神弓吧,我将代行神母的意志,真正地驱散阳光之下的罪孽。”
那一年,神子兰缪尔刚刚十五,与魔王昏耀同岁。
他美丽,纯洁,纤尘不染;被所有人深爱,也深爱着所有人;相信神明,相信宿命,相信阳光下美好的万物。
因此,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底还没有未来十四年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的眼尾,也还没有泪珠般的鳞片。
“这是蜜金打造的羽箭,神子。”
“您只有一次机会。只要将它射入恶魔的心脏,人间就可避免一次血灾。”
片刻后,兰缪尔站在神殿的圣堂正中。
他平静地接过先知长老亲手递来的金色羽箭。
那把散发着光明气息的长弓,则已经被少年神子提在手中。
这是布雷特神殿的最高处,距离象征神母的太阳最近的地方。除了先知长老之外,旁边还站有四名侍奉长老,都穿着绣着太阳图腾的白袍。
魔王的魔息是恐怖的力量,足够撕开迦索的结界。然而由于其魔息过于纯粹,这也同样是现在的人类法师唯一可以在结界之外就锁定的力量。
“我们会倾尽全部法力,并求得神母的庇护,为您打开能够锁定魔王的空间法阵。”
一位侍奉长老说道:“但在迦索结界的空间法则干扰之下,您的时间只有五秒,空间也仅能容纳一枚箭矢通过……神子大人,万事拜托了。”
“我明白,长老。”兰缪尔说道。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弓,很沉,但神子已经习惯于独自托举整个王国的命运之重。
兰缪尔低声默念了两句清心的圣训,便将那支蜜金羽箭搭在了弦上。
下一刻,五位长老同时高声吟诵,法阵的光芒铺开了一层又一层。这能量使得狂风自无形处涌动,将兰缪尔的白袍与金发吹得翻动。
眼前的景象在空间法则之下扭曲。
少年神子眯起了双眼——
“……我失手了。”
兰缪尔放下长弓,巨大的法力消耗令他轻轻喘息着,神色有些怔忡。
五位长老大惊变色,配合着耗尽法力后虚脱苍白的脸,好像天塌了似的。
年幼的神子反而是最冷静的。
“它的魔息太过强大,”兰缪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支蜜金羽箭只射断了它的右侧盘角,随后就失去了掌控,我甚至没能将箭矢召回来……对不起。”
虽然口称失手,但兰缪尔心中清楚,那并非“大意疏忽”或“运气不好”,只是最简单的现实——
他的实力的确未能一箭射死魔王,哪怕有着光明神弓的加持。
长老们总算回神,连忙道:“神子大人不必忧心,我们还有办法。”
“何况,您射断了魔王的盘角,这已是足够的功绩!”
“深渊的风可是魔鬼的附庸,一枚羽箭自高空射向大地,想要命中已经难如登天,我们的神子竟然还能重创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