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耀无可奈何:“名字也没有?”
兰缪尔反客为主,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昏耀眯起眼,冲他招了招手。
兰缪尔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学着魔族那样把尾巴弯起来搭在自己的身上,一副乖巧的样子。
这样一靠近,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魔王的状况。原本的那些伤口在持续的行走中反复撕裂,许多地方已经有溃烂的征兆,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篝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照亮了灰蒙蒙的清晨的山林,空气有些湿闷,像是快要下雨。
少年魔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用鳞爪在地上刻了两个字符,沙哑道:“我的名字。”
兰缪尔凑近看去。
第一个字符,含有“日暮”和“无光”的意思,第二个字符的含义是“照临”。
魔王的名字是昏耀。
照临于这片无光之地的深渊之王。
“装模作样。”少年魔王嗤了一声,“你难道看得懂字?”
……不对。
兰缪尔忽然打了个寒噤,他盯着地面上那两个字,突然间毛骨悚然。
不对,不对!是啊,他是人类,怎么会听得懂魔族的语言,看得懂魔族的文字?
可……可这……
这不是古文吗?
王国两百年前所使用的古文!!
他能如此自然地读出来,是因为作为神殿神子,习惯了阅读古籍和旧圣训,可为什么魔族使用的文字是人类的古文!?
兰缪尔倏然抬头,死死盯着魔王,声音发紧:“这两个字,怎么念?”
昏耀得逞地笑了。
就知道这小傻子不识字。
“这么笨,连字都不认识,”少年魔王用鳞尾拍熄了火,站起来,回头嚣张地勾起唇角,“这两个字,念昏耀。”
“日暮之昏,照临之耀。”
“不过你呢,最好还是乖乖叫我魔王。”
作者有话说:
少年体昏耀:笨死了,什么都不会,字都不认识……(眯眼)(嘲笑)(摇尾巴) 成年体昏耀:写信简单点我看不懂,法阵学是什么玩意根本学不会,nmd天天被自家奴隶知识碾压是什么感受!!
在此之前,神子从未体味到恐惧的滋味。
他是人间最尊贵、最圣洁的少年,既不受贫苦的折磨,亦不被丑恶所侵扰,所有人都爱他,他也爱着所有人。自幼接受的教育打磨出一颗虔诚奉献的心灵,连生死也能置之度外,那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恐惧?
都是假象。
兰缪尔听见奇怪的咯咯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牙根在颤抖地磕碰。
一路所见的各种不合理,争先恐后地挤入神子的脑海,化作一个又一个不敢细想的猜测。
他并非无所畏惧,只是从未接触到真正的黑暗。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前方传来一声闷响。
昏耀跪倒在地上,扶着树枝用力地喘着,眼眸涣散发直地望着远处。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
兰缪尔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恶化的伤口。他忍不住喊了魔王一声,昏耀没有听见。
他快步赶过去,抓住魔王的手腕:“休息一天吧。”
昏耀沉默地摇头。
“再走下去,你会死的。”
“你说的是废话。但不走更会死。”
接下来,魔王没有多余的力气逗弄身后那只小劣魔了,赶路的过程变得逐渐压抑。
中午,昏耀折了一条树枝当拐杖,但走得依旧越来越慢,他似乎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更虚弱。
下午他们的运气不好,没有找到水源也没有找到食物,只能拔一些没毒的草根。干渴灼烧着喉咙,而饥饿让肠子开始绞痛,兰缪尔想起被拧干的毛巾。
一片山林叠着一片山林,漫无边际。
傍晚时分,昏耀终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们不得不提前歇息。
饥渴依旧没有缓解,但兰缪尔已经木然,倒也不觉得很难熬。
他蜷缩在树下,默数着眼前飞过的带翅膀的小虫,想着神母、长老、魔族、深渊。
忽然,嘶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如果我死了……”
兰缪尔将脸扭过来。魔王疲倦地靠在树干上,眼神没有焦点,失血与缺水让他的唇变得灰白干裂,“……你怎么办?”
兰缪尔的心口像是被刀子戳了一下。
昏耀不知道,他并不是迷路的小劣魔,是神子为刺杀魔王而来。
如果魔王死了,他将会回到富饶的人间去,再也不必在深渊挣扎求生。
他还能回得去过往吗?
“……别怕。”
昏耀闭上了眼,自言自语道:“羽虫低飞,最晚后天肯定会下雨。”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又榨出一点力气,攀着树干爬了上去。
次日早上,兰缪尔睡醒了。他看到山林依旧静谧,并无下雨的迹象,连带着身后那颗树也很安静。
等到将近中午,魔王依旧没有爬下来。
兰缪尔开始意识到不对了。他知道现在是被追杀的处境,因此不敢出声大喊,就在地上捡了一根断枝,用力拍着树干。
过了一会儿,树冠窸窣地动了一下。
又几秒,突然,一道黑影直直地掉了下来,直接砸在兰缪尔面前的地上!
“——魔王!”
兰缪尔的面色倏然变了,他快步过去,将地上横着的少年魔王抱起来,顿时轻抽了一口气。
一夜过去,昏耀竟然已经变得气息微弱。他病了,烧得浑身滚烫,几处箭伤全都裂开,不停往外渗着血和脓水。
哪怕兰缪尔拍着他的脸颊叫他醒醒,他也只是微弱地哼着,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陷入轻昏迷的状态。
“魔王,”兰缪尔咬牙,“昏耀……昏耀!”
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
在短暂的时间里,神子的思维一片空白,先跳出来的居然是一个离奇到极点的念头:
他想,难道魔王要死了吗。
但魔王不是要死在神子手里的吗?
是被神子杀死,不是死在神子怀里啊。
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压得兰缪尔无法呼吸。
这三天,他像个木偶那样空洞地跟在魔王身后走走停停,此刻才终于被逼着清醒过来——
他想起山崖上抵死相连的双手,冰湖里的拥抱和泅渡,从树上丢下来的果子,还有清晨的篝火映照出的两个古文字符。
电光石火间,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终于恢复了清明,然后涌上来的便是悲愤。
什么魔王。
神母啊,您莫非看不见吗,这明明只是个心无邪念的少年。
害死这样一个尚未作恶的生命,他做不到。哪怕违背圣训,也做不到!
兰缪尔深吸一口气,伸手覆在昏耀的伤处,又悚然顿住。
为什么施不出治疗术?那是他学会的第一个法术,这些年不知道救治过多少子民,绝不可能出错……
兰缪尔如坠冰窟,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不,不对劲,如今流淌在自己血脉内的这股能量,好像不是他的法力……甚至,这根本……不是法力!!
他的法力怎么了?神母究竟赐给了他什么,临行前长老们给他喝的秘药又是什么!?
兰缪尔头晕目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被骗了,却不知这个骗局究竟有多大。
“咳……”
魔王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唇角咳出一点血沫。
山林仿佛化作阴影向他的头顶压了下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兰缪尔逼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少年魔王背了起来,转身往来路走去!
忽然,一条冰冷的鳞尾缠上了他的小腿。
少年魔王伏在他肩上,凌乱的黑发遮住了脸,只有微弱的声音传来:“别……别回……头……”
“不行,你现在太虚弱了,需要确保水源和食物,伤口也要处理。”
兰缪尔沉声说:“我不会找这些,但至少记得我们走过来的路。”
如果此时昏耀是清醒的,必然会诧异于“小傻子”竟能如此沉静且有条理地说话。可惜,现在的魔王已经完全注意不到这些了。
“往前……”昏耀意识迷离,却在执著地喃喃,“……往前走……”
兰缪尔只当他烧得说瞎话。是,回头是可能遇到追兵,但现在眼看命都保不住了,还说什么?
兰缪尔抬腿就要返回。
但他小腿上的那条鳞尾猛地收紧。
兰缪尔咬了咬下唇,阴着嗓子说:“……是你说的,我在这里什么都不会,是个又蠢又弱的劣魔。带你往前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魔王已经不能回答,只固执地重复:“……往前走……”
兰缪尔感觉到自己腿上那条鳞尾的力道正在一点点松弛,直到最后垂落下去,尾尖晃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魔王?”
背后的魔族少年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兰缪尔站在茫茫的地底山林里,忽然感到无边的孤寂。
他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小会儿,转头看了看充满未知与威胁的前方,又看了看一切熟悉且令人安心的后路。
神子背着魔王,向前方走去。
往前走,说得简单,却并不容易。
在兰缪尔前十五年的人生中,别说没有进过大山,连王城都没出过。神子所行的每一步路都会被提前清扫,铺好地毯,赤足踩上去也不会有半点硌痛。
现在没了魔王走在前面,别说觅食,他连石缝里的杂草根都不敢啃了,生怕一口咬下去就中毒倒地。
唯一的凭仗,就是他确实很强。
第一个遭殃的魔兽长得像狼,但比普通的狼大上两倍,有着金色的眼瞳和铁色的皮毛。
兰缪尔直到七年后才知道这东西叫死狼,王庭觐见的分食仪式上要生吃它的肝脏。
当时的少年神子不懂,只知道魔王昏迷的唯一好处就是他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实力。
兰缪尔拔出短剑,一番缠斗之后,利落地斩杀了它。
黑狼倒地,很快断了气,血从被割开的喉咙里汩汩喷涌而出。
兰缪尔将昏迷不醒的魔王抱到狼尸旁边。
他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深吸一口气,俯身含了一口魔兽的血——
“咳咳…!!”
兰缪尔脸色惨白地捂着嘴,呛咳不止。他平常连口味稍重一点的食物都不吃,现在却要生饮兽血……
他闭眼掐着掌心,忍着反胃又含了一口血,低头哺给怀里的魔族少年。
“唔……”昏耀喉间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烧得神志不清,有气无力地往兰缪尔凉凉的颈间蹭。
兰缪尔以为昏耀也难以忍受这腥甜的兽血,摸着少年的脸颊轻轻说:“别动……没有水,只能给你喝这个。”
狼血从相贴的唇缝间流下来,滴答滴答地乱洒。
兰缪尔将魔王托着后脑抱紧,他深深低头,用自己的舌压着对方冰冷的舌,将腥甜的液体送进去。
金发散乱垂落,遮住了他们的面容。
兰缪尔这样重复几次,等到死狼的咽喉不再流出血液时,他的大半张脸都被染红了。
随后,他又学着昏耀的样子,用短剑剥开魔兽的外层毛皮,割下红白相间的肉块。
他先将体内的“法力”在掌心凝成黑色的火焰,再用枯枝点起火堆,勉强烤了烤。
熟没熟的也不好说,反正魔族连生肉都能吃,应该没问题吧?
兰缪尔将肉咬烂了喂给昏耀。
渐渐有魔兽循着味道找过来,兰缪尔知道不能久留,又背起昏耀离开了这里。
他靠头顶那轮结界的光芒辨认方位,在飞禽与走兽的觊觎下艰难地行进。
幸运的是,到了中午,他找到了干净的水源,于是又为魔王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坏死的烂肉剔掉,用水冲洗,扯碎衣服的布料包扎。
渐渐地,前方的植被变得稀少了,光秃的山体裸露出来。虽然前行变得容易了一点,但是想要确保食水变得更加麻烦。
天色开始阴沉。
兰缪尔想到昏耀说过会下雨,于是留心寻找能够遮蔽的地方。
他背着魔王钻进一个小山洞,想了想,又出去搜罗了一些树枝进来。不到半个钟,果然大雨倾盆。
兰缪尔将树枝堆起来,用那种黑色的火焰点燃,冰冷的洞窟里稍微回暖了一些。
他将魔王抱在怀里,盯着外面的雨幕出神。
这已经是第五天。
他能停留在深渊的时间不多了。
忽然,怀里的魔族少年动了一下。
兰缪尔:“魔王?”
昏耀居然醒了,他缓缓睁开眼,朦胧地盯着面前粗糙的小火堆。
他嘶哑道:“你居然会取火……”
兰缪尔:“。”
对不起,其实不会啦。
“你感觉怎么样。”兰缪尔试图蒙混过关,他摸了一下昏耀的额头,还是烧得厉害,“要喝水吗?外面下雨了。”
昏耀没什么力气地闭眼点了点头。深渊里的雨水其实不该喝,有瘴气,但现在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他教小劣魔寻找合适的叶子,要那种干硬而宽大的。小家伙很听话地冒雨跑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浑身的鳞片都湿淋淋的,泛着惹人爱怜的光。
小劣魔将盛了水的叶片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面前,喂他喝水。
“你……”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勉强伸手,拨开小劣魔湿透的金发,“你就准备……这么一直跟着我了?”
兰缪尔摇了摇头,心想:怎么能呢。
“给你起个名字吧。”
兰缪尔依然摇头:“叫我傻子就好。”
昏耀觉得好笑,但他已经没有力气笑了。疼痛灼烧着他的每一根骨头。
山洞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昏耀又渐渐没有反应了。兰缪尔有点着急,索性还是像之前那样,自己含了水,口对口地喂给他。
火堆将两个小魔族的影子拧成一个,悄悄投在石壁上。
从下午到晚上,昏耀的情况反反复复,时而好转,时而恶化。
这个深夜,兰缪尔没敢合眼,他把魔王抱在怀里,习惯性地想向神母祈祷,却不知道该祈祷什么。
第六天的凌晨时分,昏耀醒来,这次他似乎好受了不少,甚至有点想继续前行的意思。
但外面的雨依然很大,衡量一番之后,饶是魔王也放弃了冒雨赶路的念头,决定在洞窟里再缓一天。
兰缪尔说:“我去附近找一点吃的。”
“别去。下雨天,什么吃的都难找,说不准还会从山坡上滑下去。”
昏耀撑了一下地表,哑声道,“扶我一把。”
“别乱动,你想要什么?”
“扶我坐起来。”
兰缪尔将昏耀扶起来,让他轻轻靠在洞窟的石壁上。少年魔王缓了缓,慢慢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兰缪尔的眼眸一动。
是那支由他亲手射出的蜜金羽箭。
“离远点。”昏耀看了他一眼,“后退。再退……对。”
兰缪尔依言后退,右手悄然攥紧短剑的剑柄,很快又松开。
没关系,现在魔王虚弱成这样,哪怕取回魔息,也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万一事态有变,大不了一剑刺下去。
“你哪儿也别去,就呆在这里。”昏耀用箭镞划开掌心,“我需要一点时间,如果追兵来了,就喊我。”
作者有话说:
神子.被迫野外求生ver
当浓郁的魔息涌入昏耀体内时,兰缪尔忽然理解了魔王此前的执意前行。
魔息也好,法力也罢,这些能量天生在血液里奔流,虽然可以通过修行令这份能量变得更加强大,却不能无中生有。
这也是神殿的长老们,不得不将射杀魔王的重任交给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的原因。
天赋这东西,比不过就是比不过。
气人,但没办法。
而兰缪尔那一箭射出去,不仅断了魔王的盘角,还掠夺了他的魔息。
可以说,昏耀的确几乎被废了。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魔王在认命和搏命中选择了后者,并且在接下来的无数选择中,每一次选的都是后者。
孤身潜入大魔的领地,夺回蜜金羽箭;在追杀下不要命地逃亡,宁死也不回头。
一切都是为了此刻:抵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将蜜金中的魔息纳入体内。这才算挣回了可供自保的力量和再起的希望。
兰缪尔静静地听着背后的雨声。
山洞深处,昏耀的神态有些痛苦。失去右角对他的影响很大,在虚弱的状态下纳入魔息并不合适。
但是大雨耽搁了逃亡的速度,雨停之后,魔族的追兵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
他已经在为下一场恶战做打算。
魔王有一个骄傲到嚣张的灵魂,兰缪尔心想。
如果这样的魔族成为了王国之敌,他并不怀疑长老口中的横尸遍野的情景将会出现。
已经第六天了。
长老们说,他必须在七天之内回到人间。
算上从这里回到结界崖的路程,他必须在今天之内做出决断——到底要将眼前这个小魔王怎么办才好。
“魔王。”
兰缪尔忽然开口。
他斟酌语气,试探着问:“你知道‘人类’吗?”
昏耀睁开了眼:“人类?你连人类都不知道?”
兰缪尔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他不擅长撒谎,说话忍不住磕绊:“我……听说过,我……”
魔息在身周萦绕,少年魔王意味深长地冷笑起来。
“人类啊……”
“那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东西。”
兰缪尔的声音窒住了。
一股寒意恶毒地爬上后背。
“你……”
“你觉得,人类该死?”
不要,神子在内心静静地祈求,不要承认。
别变成邪恶的魔鬼,你明明不是的。
“废话。”昏耀低哑地咳了两声,他垂着眼望向那支沾血的蜜金羽箭:“这支箭就是人类射来的,你不是好奇我的断角吗?我的右角断在人类的箭下。”
“……”
兰缪尔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盯着昏耀手里那枚蜜金羽箭,感觉自己的某些无形的部分正在一片片碎掉。努力了许多次,才挤出干涩的声音。
“你是……因为……”
“人类伤害了你,所以才憎恨人族的吗?”
此刻,兰缪尔无疑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如果昏耀说了“是”,他或许会直接跪在魔王面前坦白一切。
他会说,我就是那个射断你的盘角的人类,对不起,你杀了我吧,或者尽情折磨我。
一切全是我的罪恶所致,别恨人族,别伤害无辜的人类。
但昏耀却说:“当然不是。”
他已将自己的魔息收拢完毕,于是将蜜金羽箭收起来,斜眼看向小劣魔:“没有一个魔族不觉得人类该死,除了你这种傻子。”
“你叫我魔王,那你知不知道,魔族为何尊崇魔王?”
兰缪尔浑浑噩噩。
“……因为,魔王很强大……”
“错,也有的魔王实力平平,连强悍的大魔都打不过。”
“之所以魔族尊崇魔王血统,是因为……魔王的魔息,是深渊里唯一可以撼动迦索结界的力量,是魔族去往人间的唯一希望。”
说着,昏耀又冰冷地笑了。但他的眼底没有任何快意,只有压抑的仇恨。
“如果我能活下来,迟早有一天,我将打开迦索的结界,令人族的鲜血汇聚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我又犯了错,兰缪尔心想。
仅仅因为看到了魔王对待族人的善的一面,就以为魔王对人类也会是善的。
天色阴暗,黑压压的雨幕覆在山洞之外。
但他错了,兰缪尔想,神殿的教诲纵使有些片面,结论却正确。对于人类来说,魔王正是恶魔的化身。
而他竟然质疑圣训,质疑比他多活了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的长老们,疑神疑鬼了好几天。世上不会有比他再愚蠢的神子了。
大雨带来降温。之前捡来的树枝烧完了,狭小的洞窟里变得湿冷。
或许是强行吸收魔息的副作用,昏耀又开始发烧。
这次兰缪尔没有动,既没有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也没有用叶片接来雨水给他喝下。
兰缪尔不否认,自己对这个坚韧的魔族少年有些好感。
但那点个人的情感,与整个王国千万子民的未来相比,就像一滴水和一片汪洋。
他想:我要杀死魔王。
“今晚你守夜,不准睡。”昏耀闭着眼说,“如果有异样的动静,一定要叫醒我。”
兰缪尔敷衍地“嗯”了一声,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他又想:真的只能杀死了吗?现在的魔王还没有伤害过哪怕一个人类。
……干脆抢回那支蜜金箭,把魔王的魔息全都夺走,打断手脚带回人间养起来好了?
这个念头在兰缪尔脑中闪了一秒,就被掐断了。
魔王怎么可能忍受这种羞辱呢。被最痛恨的仇人欺骗,又被带到人族的王国囚禁起来?
昏耀肯定会拼死反抗。
如果反抗成功,就是自己的心软导致了放虎归山,他对不起他的子民;
如果反抗失败,并且永远失败,那对魔王来说……也太过残忍绝望了些。
还是杀掉吧。
兰缪尔站了起来,在雨声中走到了魔王身前。
昏耀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喘息沉重而滚烫,明明手脚冰冷,额上却全是虚汗,灰败的唇已经干裂到渗血。
这样反复的发病,像是要活生生烧干他的生命。
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声音,还是某种野兽般的本能令他察觉了异样。魔王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他目光涣散地看了许久,认出站在面前的那个傻傻的小劣魔,就放松了些,沙哑地说:“水。”
兰缪尔的心脏突然难过地抽疼起来。
他还是去接了点雨水,把昏耀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慢慢喂他喝下去。
昏耀低声说了些什么,兰缪尔俯身,听见“明天”“雨停”之类的词。
魔王还在想着继续前行。
“为什么。”兰缪尔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颤声问,“魔族这么恨人族呢。”
神子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
或许这就是答案,他们本就是最无可转圜的敌人。
兰缪尔将魔王放回刚刚的石壁上,站起来后退两步,重新下定了决心。
他拔出那把短剑。
“……很久以前。”但魔王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声音很轻:“部落里……最老的祭司告诉我……”
“我们的头顶,就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那里有肥沃的大地,没有火脉和寒冬,到处生长着食物……”
昏耀已经看不见了。
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罩在这个少年的眼睛上,但另一种微弱的光芒从他的眼底升起来,越来越亮。